每一天,每一夜……
关若月紧紧闭起了眼睛,却挡不住泛滥的湿意和心里的凄然,让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滚落。
"关姑娘……"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一切。他能看得出,风尘之地的纸醉金迷,正慢慢扼杀眼前这位文秀娇怯的姑娘。可是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又凭什么呢?素昧平生,自己是个有一身家仇恩怨纠缠的江湖汉子,家境也并非富裕,要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姑娘跟著自己,过简陋的生活,担惊受怕,难道她就会比现在开心吗?
更何况,他虽无轻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亲非故,终究惹人非议,毁了她的名节。纵然他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书之女啊!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难道会甘心跟著他?
只怕……未必啊!别的不说,她娇颜如花,他却貌似恶鬼,已经是云泥之别!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满怀愧疚地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对不起,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我一时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关若月这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见他脸上满是同情和歉意,她微微一笑,擦乾眼泪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其实……其实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很感激。"悄然低头,平静的素颜藏不去眼中的一丝落寞。"这些话,平时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关姑娘……"他的心不能克制地,为她抽痛起来。
关若月突然甩了甩头,似乎下愿让自己沉溺在过去中,强打起精神。"嗳,我又罗嗦了,雷公子别见怪。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雷拓见她拿起烛台就要离开床边,不由地一楞。"姑娘你……"
"公子伤重,今晚就、就睡我的床榻吧。"她的脸微微一红,颇为不自在地说道。"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
"那怎么行!"雷拓急道,连忙挣扎著要起身。"深夜闯入已是无端,怎好再如此委屈姑娘?"
"呀,你别动!"关若月立刻赶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雷公子,你受的伤颇重,今晚就只顾好好休息。反正我不累,凑合一夜也没什么。"
"关姑娘……"见她说得如此坚决,只怕不肯改变主意,雷拓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姑娘,你是否能信得过在下的为人?"
"我……"见他的目光望著身边床铺上的空位,不需要说出口,关若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顿时飞上一层艳彩。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道:"不是我不信你的为人,只是……这实在……"
共处一室已经十分不合礼教,更何况是共躺一个床榻?
"我也知道这样十分委履姑娘。可是,若我占了姑娘的床,却要姑娘枯坐整夜,我怎能安心合得上眼?"雷拓静静地望著她,深邃的眸中是一片坦诚。"我发誓,绝不会碰到姑娘分毫,此事也绝不会有第三涸人知道。"
关若月咬著嘴唇,半晌没有回答,终於,她点了点头,吹灭了烛火,轻轻地在他身边合衣躺下。好在她的床十分宽大,虽然两人并肩躺著,中间还是留有距离,身子并没有碰到分毫。
表面上,她的举止十分乎静镇定,其实心底却是慌乱不已。到底,是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啊!并非不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觉得尴尬,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未再多加思索,她轻声唤道:"雷公子?"
"嗯。"
"追你的那些人,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低柔的嗓音里含有一丝担心。
雷拓思索片刻,才缓缓回答道:"找不到我,约莫是打道回客栈去了。那些人和我一样,只是路过江南,并非居住此地,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去而复返。"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日后公子还会不会遇见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心。
雷拓心中一暖,温声道:"日后纵然遇上,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不会再被暗算到了。若光明正大地比试,那些人的武功其实颇是差劲,奈何不了我。"
关若月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再次开口:"问句不知轻重的话,雷公子别见怪。那些人……是否和公子有仇?"
"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倒和我没什么特别的过节。不过,指使他们的人的确和我有仇,而且是上一代传下的恩怨。我……"雷拓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关姑娘,别问了吧。"
"对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这些恩恩怨怨,本和姑娘无关,我不想拿来让姑娘操心。"雷拓柔声说道。"江湖上的种种事端,多半不是什么让人开怀的故事,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我明白,多谢公子的好意。"关若月感激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静默了片刻,她突然又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雷公子你不太像江湖中人。"
"我不像江湖中人?"雷拓愕然,他这样魁梧的身形,加上老是被人说杀气腾腾的五官,却有哪里不像了?
黑暗中看不清关若月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嗫嚅著:"在这里,也时常会见到一些行走江湖的大爷们。不像雷公子,他们的身上常常有……有种怪味……"
最讨厌的,莫过於应酬那些什么"中原神拳"、"岭南飞腿"的,一边听他们吹嘘自己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劈死过好几百人,一边还得忍受那剌鼻的异味。幸好她只是清倌艺妓;弹两个曲子便可以走人,否则……当真是不寒而悚。
难道要当豪客大侠的前提就是好几个月不洗澡吗?想不明白。
雷拓楞了片刻,蓦然笑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愉悦之意。
"原来关姑娘对江湖中人的见解是这样!没有被姑娘列入臭男人的行列,雷某深感荣幸。"
关若月顿时胀红了脸。"我本就不知道什么……公子却来取笑!"一边说著,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语气中并没有恼意,却有几分像是娇嗔。
"岂敢。"雷拓一笑,闭起了眼睛。"现在大概已经过子时了吧?关姑娘,早些歇息吧。"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见腆,却不再紧张。"雷公子,晚安。"
"姑娘晚安。"
关若月闭上了眼睛,嘴角犹带著一丝笑意,很快便放心地进入梦乡中。
躺在他身边,竟是一夜安眠。
第三章
清晨的曙光透过纸窗,照入昏暗的斗室,让人能隐约地将屋中的家具摆设看见个大概。
雷拓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发现他的胸口已经不再是昨夜锥心的疼痛,只是浑身肌肉依然酸痛不已。松了一口气,近乎本能地,舒展手臂想要活动筋骨。
可是就在这时,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他倏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心中悚然一惊,在碰到任何物体前,闪电般的缩回了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边依然恬然安睡的人儿。
幸好,没有在无意中冒犯到这位善良的姑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又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一时,竟舍不得将目光离开。
关若月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依然熟睡著,整夜未曾挪动过分毫。她的呼吸十分规律均匀,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床褥上,散发出阵阵清香。
为什么这个文雅羞怯的姑娘,对他竟会如此放心?看著她,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几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闯荡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温情体恤地照顾过……
缓缓地坐起身子,虽然还是虚软无力,但服下丹药后,内伤已经在恢复之中,不像昨夜那样行动困难。他轻轻地离开了床铺,站立床头,没有惊动关若月。
替她拉妥被子,又默默地凝视了她片刻,随即转身走到墙角,扶著墙壁慢慢坐下,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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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平时习惯早起,可是昨夜因为雷拓的闯入而折腾了半天,关若月睡得很沉。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然大亮,有灿烂的阳光照在纸窗上。
一侧头,赫然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占据墙角,骇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可是幸好,她马上就看清那是一个人,而且,是她决定信任的人。
那个名叫雷拓的男子……果然如她所想,是个君子。
呼出一口气,心跳渐渐缓和下来。虽然她自己不会丝毫武功,可是看雷拓双眼紧闭,神态凝重的样子,也知道此刻不宜打扰,於是未发一言,安静地起身。
略微梳洗之后,关若月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见四下无人,快速地闪身出了房间,往楼下走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捧著一个装满食物的木盘回到房间。
掩上房门,刚好看见雷拓睁开眼睛。
"雷公子,早。"她略带见腆地轻声招呼道。
"关姑娘,早安。"雷拓微微一笑,长身站起,动作流利而稳健。他的模样虽然还是有几分憔悴,但是神情已经不似昨夜委顿,脸色也不再是令人担心的灰白。
"啊,你的伤不要紧了?"关若月走到他面前,打量著他,脸露喜色,"气色比昨晚好了不少。"
"已经无啥大碍,多谢姑娘。"见她脸上的神情忱挚,他心中一暖,柔声说道,向她深深地一揖。"昨夜多有打扰,还请姑娘恕罪。雷某……这就告辞了。"
"雷公子,不忙。"关若月唤住了他,朝桌上的托盘点了点头。"今天我没事,这飘香阁不会有人上来。公子一夜未进食,先用些早膳,再走也不迟。"
运功疗伤两个时辰有余,腹中的确饥饿。雷拓见她说得真诚,没有丝毫厌烦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多客套,点了点头:"那么,多谢姑娘了。"
"不客气。"她淡淡一笑。"厨房的伙食一向简陋,粗茶淡饭,就请将就一下吧。"
见他开始用餐,关若月走到窗前,半推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入室内、微微倚身在窗栏上,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面的景色,好半晌都没有移动。
雷拓见她似有满腹心事,深敛的眼神闪了闪,也就没有出声打扰。约莫一刻钟后,他吃完了东西,这才长身而起,停顿了片刻,温声说道:"关姑娘,早晨风凉,别站太久了。"
"嗯。"关若月转过头,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正要转身离开窗边,楼下却突然传来谈话声,让她停住了脚步。
这里,明明是不让任何客人接近的啊!除非……
关若月的心头一沉,连忙侧身贴著墙壁,低头望去。立刻地,她认出了来者的身分,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顿时脸如白纸。
"怎么了?"雷拓也已经听见动静,见她神色有异,连忙赶到她身边往下张望,警戒地压低声音问道:"来者是谁?"
关若月摇了摇头,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地咬著嘴唇,纷乱的心头只反覆转著一个念头。
平治少王爷……他明明已经成亲了啊!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楼下,萧宇飞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对不起,未曾通知就贸然前来打扰,不知关姑娘现在是否方便见客?"
"少王爷放心,若月一向起得早,今天也没人看见她外出,应该是在房间里。"杨嬷嬷恭敬地陪在他身边。
"那,那就好……"萧宇飞的声音带著一丝不自在。"我不能待太久,不过……"
眼看那两人已经走到楼下,关若月这才如梦初醒,霍然转身,情急地一把拉住雷拓的袖子。"雷公子,你……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别让他们看见?我……我不能让他看见!"
"关姑娘?"
"求求你!带我从窗户下去,或是……怎么样都好!"她仓皇地环顾四周。"现在这个模样,我不能让他看见!求求你!"
雷拓望著她六神无主,几乎语无伦次的样子,突然有些明白了。眼神一闪,他朝床上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把你的被子卷起来,一起带走。那上面有血迹,被人看见了,徒惹疑端。"
"嗯。"她急忙照做了,将锦被叠起捧在手里。
眼见杨嬷嬷和萧宇飞进了大门,正往楼梯上走来,雷拓推开窗户,看准了四下无人,一把搂住关若月的腰,低声道:"吸一口气,别叫出声来……相信我!"
关若月点了点头,捉住他的衣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雷拓立刻抱著她纵身从窗户跃下,轻轻地落地。
放开她,他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幸亏关若月眼明手快,转身扶住了他,急促地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脸色略显苍白。"往哪边出去?"
一句话点醒了她,连忙扶著他朝后门的方向走:"那里!那扇门平时没人用,不会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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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溜出后门,两人低头疾行,三转两转后,来到一个狭窄的偏僻小巷。见四下无人,雷拓停下了脚步,放开她靠在墙上。他闭了闭眼睛,微微喘息著,努力地调匀呼吸,
"雷公子……"关若月担心地卯头望著他。"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我只是……"
她的声音无力地消失了,无措地咬了咬嘴唇。她和少王爷之间那一团欲理还乱,让她还能说什么呢?
"没关系,关姑娘,我明白的。"雷拓打断了她,朝她安慰地一笑。压下心中莫名的惆怅,他温声道:"我没什么,只是,姑娘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
是啊!她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巷子里。而且,刚才满心只想到要避免和平治少王爷见面,却忘记了自己这样平白无故地失踪,会让杨嬷嬷急成什么样子!
关若月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现在,她该怎么办?
慌乱的心头,突然浮现一张绝美而精明的脸……属於那个精明能干,却温和而洒脱,已经嫁为人妇的前红香院花魁。以前自己就一直受她照顾甚多,若登门拜访……
白情姐,应该会帮她吧?
主意一定,关若月仰头看著雷拓,说道:"不用担心,我可以先去城外朋友家中待一会儿。雷公子你呢?"
"我送你去。"她的衣服发鬓都有些凌乱,一个人行走在外,让他不放心。
关若月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望向手中抱著的一床被子。"那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