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在看不见他的时候,想他想得疲倦,一旦见着了,飘忽不定的感觉却让我更加慌乱。
“我想我是饿了。”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我们去吃饭吧。”
“车班……”
“我下来,并非因为台南的夕阳好看。”他斩钉截铁的说了这么一句后,就率先往前头走去。
可是他还是等到我送他上火车前,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递到我眼前的纸说。
“我的功课表。”
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进大学后,交了几个朋友,来来去去,总没有个定──”
“你好“交朋友”,又不是大学后才有的事。”
因为时候已晚,再加上尚未到火车进站的时间,月台显得特别空旷,我拉紧了他的外套,不晓得在跟谁赌气说。
而我们两个当然都清楚彼此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哪一种朋友。
“可是让我“温故知新”,又让我有重新认识一个朋友的感觉,而且这一年半来,陪我走得这么久、这么好的朋友,可只有一个,所以我希望她能够知道我每天的主要行程。”
期待了好久的话,如今由他口中听到,我却无来由的恐惧起来,好像原本结伴同行,走得好好的一群朋友,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我和慕觉两人走上新的一段道路,而我,对于未知,一向是比谁都还要胆怯的,从小如此,至今不变。
于是我猛然起身,就想要离开。
慕觉却飞快从后头捉住了我的手。
“别躲。”
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来。
“别走,意同,别走。”
我终于侧身看他,这一看,不禁心头一惊,啊,这还是我第一次俯视他。
俯视,不是仰看。
不再是仰看。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但是我却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
我垂下眼睑,心底暖暖的,面颊热热的,眼眶酸酸的。
“什么陪你看那个有名的外星人,打篮球赛,甚至是拿功课表给你……见鬼啊,不过都是借口,其实我只是想要见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我放松了原本紧绷的神经,停止了挣扎。
他则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像是空气,抽离了,才晓得有多重要,才晓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倚赖它维生,才晓得根本缺少不了……”
我依旧一言不发。
慕觉起身,手轻轻一带,把我拉进了怀中,呼出一口长气,仿佛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家的旅人。
“我不是没有想过就继续维持我们这种异性知己的友谊,但那实在是太事倍功半,不要再让我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嘟哝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他俯首问我。
“你的怀抱比外套温暖多了。”
他发出鼓动胸膛的笑声,将我再拥紧了一些。
从图书馆骑车回宿舍途中,碰到今天应该就有考试的室友。
“意同!”
发现她好像是专为找我而来,我便问道:“要跟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吗?”
“要吃也轮不到我们陪啊,快点回宿舍去吧,有人特地从台北下来看你。”
是慕觉!
我骑回宿舍门口,果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但是掠过我心中的情绪,为什么竟然是:厌烦?!
“怎么下来了?期末考不是应该还没有考完吗?”
“送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拿到的奖来给你。”
我并没有马上伸出手去接他往我递来的奖杯。“奖是社团的,怎么由你处置?”
“总要找个地方摆啊。”
我默默的将奖杯给接下,实在是因为太了解他的脾气了,却无法厘清我现在的情绪,更无力掌控我们最近越来越剑拔弩张的关系。
导火线是前阵子我被拱出来选活动中心总干事。
而其实和慕觉的关系由朋友转变成情人以后,我就发现身外的一切也开始跟着转变,或许我们之间最甜蜜的一段时光,只有四月放春假的时候,他特地赶回台东去陪我的几天。
据说所有情人间的话语都是当事者听了感动,外人觉得傻气的,但慕觉讲过最动听的一句情话,却是连妈妈都为之眼睛一亮的。
那一次我们谈论著遥不可及的未来,我说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注定要辛苦一些,因为我将来要带着妈妈。
“那有什么问题?我们把房子盖大一点就是了。”
房子究竟要盖多大,我们根本毫无概念,可是眼前开始涌现的争吵,却已迅速腐蚀我们的感情。
用他寄过来的电话卡给他打电话,只要是占线,我就会开始发脾气,完全失去过去可以每隔五分钟试一次,直试一、两个小时,然后在终于接通后,得知他刚才是在跟某位“前任”女友讲话时,还会顾着他的心情的耐性。
而他应付我赌气不写信、不联络的方法,则是搭夜车,赶到宿舍门口来等天亮。
同学们都说感动,都说羡慕,所以我也次次理所当然的跟着软化。
但是下一次碰到联络不到他的时候,我又会故态复萌,那无理取闹、莫名其妙的样子,活脱脱是柴门文《爱情白皮书Ⅱ》中,好不容易才赢得阿保的爱,却又立刻因紧迫盯人,而逼得他终于如她所愿,和另一个女人上床的成美。
难怪柴门文要说,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热恋阶段,都会出现像“鬼”一样的风貌。
接着我发现了因为太热衷于社团,那在我眼中,读书简直就像吃饭一样容易的慕觉,竟然有多科被当的疑虑。
另一方面,得知我将出来选总干事的他,反应则既不是鼓励,也不是给建议,而是“命令”我回绝掉,理由是搞社团的辛苦,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这种话,出自一个将社团置于课业之前的人之口,实在是笑话!
于是我们在电话中狠狠吵了一架,隔天我就不再寻求能够不选的办法,而在文学院的周会中发表了竞选的政见。
“试全考完了?”后来我们当然又和好了,但是我的心情无论如何却再也回不到最初。
“明天还有最后一科,”他挤出自暴自弃的苦笑。“最好能过,否则我可能会被退学。”
“那你还下来?走,我们去吃中饭,吃过以后,你就回去吧。”我紧张的说。
“我是来寻求安慰的。”
“可是我的安慰无法帮助你过关。”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说,同时骇然的发现自己差点冲口而出,还有:你怎么可以让自己濒临被退学的边缘,你只剩下一科,知不知道我明天才要开始考?而我的目标是要继续维持全A?
比一个憔悴的女人更让人受不了的,原来是落魄的男人,甚至连他最亲近的女人,也无法忍受他的软弱。
经过我的好说歹说,慕觉后来终于在下午四点多时,搭车回台北;而我则在期末考结束后,临回家前,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希望放慢我们的脚步。
结果几乎是一进家门,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决定?为什么?告诉我,那只是你一时的气话,告诉我,你还是那个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见了,你还是会在我身旁的人!”
疲惫不堪的我,无法面对软弱的他的我,突然比平常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更加坚持,于是我硬着心肠、冷着声音回绝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必须诚实,对感情诚实,对感觉诚实,对自己诚实!”
电话那头的静默顿时令我胆战心惊起来。
“诚实,是吗?”
我突然想把电话挂断,无奈全身均动弹不得,因我似乎知道慕觉就要……
“如果你够诚实,你应该去跟认识你、认识我、认识我们的每一个朋友承认,去跟他们诚实的说,说你是一个骗子,一个会玩弄感情的骗子,是一个和你爸爸一样,只会玩弄别人,永远不懂得珍惜为何物的感情骗子!”
话筒自我的手中滑落,在那一刹那,我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听到心碎的声音。
我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倒影,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夜幕已经低降,脸色竟然苍白得可怕。
掉回头,闭上眼睛,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慕觉已经淡出我的生命。现在我该想的,是外婆究竟又在闹什么别扭?
第六章 放逐
一个礼拜后,我回到了学校,比原来预期的在家中多待了好几天,这一回,外婆是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所幸经过密集的治疗与妈妈细心的看护,已无大碍。
“意同,听你妈妈说,在三国演义中,你最喜欢曹操那个奸臣?”回学校的前一天,外婆问到医院去陪她的我说。
“是啊,来,阿嬷,再吃一点,好不好?”我哄着她吃稀饭。
“他是奸臣哩。”
“阿嬷,”我笑了起来,不晓得外婆今天怎么变得这么骛执。“但我们和他同姓。”
“就这样?”
当然不只,可是要跟她分析我对三国人物的看法,又实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我说:“是啊,这样还不够吗?”
“这么说,你并不后悔跟阿嬷、跟你妈妈姓啰?”
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期盼,赫然发现这才是她会一再问我的主因,她想知道的,不是我究竟是否真的喜欢曹操,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欢姓曹。
“阿嬷,”我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皮肤的松弛,感觉到她身体的瘦弱,也感觉她对我深深的愧疚与浓浓的爱。“阿嬷,你一定要好起来,好不好?”
她笑了,抬起另一只手抚向我的面颊,我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
“憨囡仔,阿嬷还要在你与家同的喜宴上坐大位,当然会好起来。”
我也被逗笑了,但内心底层却掠过一阵酸楚。“阿嬷说到哪里去了嘛,我才不想结婚呢!”
“那可不行,你妈妈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看你穿上她一直没有机会穿上的新娘衫,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慕觉的指责蓦然浮现:你是一个骗子,一个会玩弄感情的骗子,是一个和你爸爸一样,只会玩弄别人,永远不懂得珍惜为何物的感情骗子!字字句句,毫无预警的浮现,至今竟依然令我心痛。
“永远不嫁,陪阿嬷和妈妈不好吗?”
“你生得这么水,又有那么多查普囝仔追,不嫁太可惜了,但是上回交的那个高高大大,十分将才的囝仔,阿嬷跟你妈妈不一样,阿嬷不喜欢。”
我晓得妈妈一直都很喜欢慕觉,但外婆不喜欢他可就是新闻了。
“为什么?说不喜欢,怎么又称赞他将才?”
“因为他让你哭啊,你妈妈说今年夏天,她常常听到你在房间里哭,是不是?”
“没有呀,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只知道清晨醒来,常常发现枕头是湿的,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又能去向谁说呢?尤其不能跟妈妈提,万一让她得知慕觉说过什么话,一定会崩溃。
“好好找一个好男孩,不要再让你妈妈担心了。”
我看她已经快要合上眼睛,自己也想要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便强装笑脸问她:“那阿嬷,什么样的男孩,才叫做好男孩?”
“可以让你笑的,意同,可以让你笑的、开心的。”
“好,下次我一定找一个能够让我笑的。”
“你能听话就好。”她就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阿嬷,你好好睡一觉,我下个月放假,再回来看你。”
她点了点头,忽然叫我:“意同……”
“阿嬷?”
“还记得你今年过二十一岁生日那一天吗?”
“记得,白天在家里和妈妈陪特地过来的你,晚上再和国中、高中同学他们出去疯,你也晓得嘛,谁叫我的生日要在暑假,也没办法在大学里过,少收了好多生日礼物呢。”
我什么都提,就是不提后来接近午夜时分才进家门之际,就接到的那通电话。
“有什么……”我想接下去问,但外婆已经睡着了。
找个能够让你笑的人。
不是刻意记住外婆的话,但在大三上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还是和孙昌祥成为别人眼中的一对。
因为,在那段其实极需人安慰的日子里,最能逗我开心,又不给我压力的人,便是他。
经过慕觉,对于那些明打着追求旗号接近的男同学,我一概拒绝,这种态度,当然会引来一些议论;好听一点的,说是骄傲、眼高于顶,难听一点的,则不必朋友学给我听,我也猜得到。
不过对我来说,其实无甚差别,因为我实在已经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更进一步的说,是我再也不想伤害自己了。
是慕觉让我清楚的察知,与别人不一样的成长背景所带给我真正的致命伤在哪里:
原来,我对于爱情毫不珍惜;
原来,爱情的降临,于我仅仅如同到手的玩具,再也不新鲜好玩;
原来,我是一个不会爱人的人;
原来,我一点儿也没有遗传到外婆的坚强和妈妈的勇敢;
原来,我像的,其实是那个我一直排斥、痛恨的父亲;
原来,我既渴望爱,又害怕爱;
原来,我与父亲一样,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原来……
所有的冲突在我的心中翻腾,让我越来越不敢去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也让我越来越依靠外界所给予的肯定与支持,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说服自己相信我跟父亲不同,我跟父亲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时候,这样的我,除了看似玩家,即便我离去,大概也不痛不痒的孙昌祥以外,还有谁更适合为伴?
讽刺的是,所有看过他的家人、朋友,都说他一定会让我伤心。
因为他有一双会放电的桃花眼,有一管悬鼻,有两片主薄情的嘴唇,而且能言善道,好像所有坏男人该有的先天条件,他都具备了。
如果可以,我猜最初尤其反对我们交往的妈妈,甚至想直接跟我说:“这个男孩子怎么能交,他简直就像是你爸爸年轻时的翻版!”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更像我父亲吗?如果连慕觉我都可以将他折磨成那样了,坦白说,我实在不晓得自己还值得让什么好男孩来爱?
就像我不明白单纯如妈妈,甚至是执着似父亲妻子的女人,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跟在他身旁,数十年来,永不言悔。
总之,如果留不住我曾经以为是自己最爱的人,那么往后陪在身边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孙昌祥能让我笑,就算只是笑在脸上,也是好的,不是吗?
正因为心中对完全不知情的他,隐约有些愧疚,才使得我变本加厉的“爱”他,或者应该说,让他以为、让他相信我很“爱”他,又或者可以说,我仍不肯死心,仍企图跟自己证明我是会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