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根本已经走远了,但夏侯猛仍然立刻一口回绝:“不好,今晚我连侍女都不想留,只想与你单独用餐。”
“为什么?”迎桐有些诧异,又难掩娇羞的问道。
为什么?
夏侯猛揽紧了她,在心底说:为什么?我能够告诉你是因为我越来越受你吸引吗?
当然不行。
然而实情确是如此,在相处的两个多月当中,迎桐的确已如滴水穿石般的“渗”进他的心中,要不想她、不念她、不来看她,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每次听王明提起“森议郎”又对迎桐做了关于军防方面的什么提议,夏侯猛便发现自己妒火中烧,简直……恐怖!
不,事情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他必须尽快“得到”桑迎桐,尽快为母亲平冤反正,尽快结束掉这一切,尽快回到他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只要自己略施小计,想赢得桑迎桐的芳心,应非难事:当年母亲所付出的真情、所掏出的诚心,今日都要桑迎桐一一代她父亲还回来!
“因为我饿坏了,怕吃相不好看,传出去让人笑话。”他嘴里说的是一回事,炽热的凝视说的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又胡闹了,”迎桐抽出身道:“还是先过来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件紫貂吧。”
夏侯猛微笑着跟上,接过她递来的披肩,甫一触及便赞道:“绒手细软轻灵,毛峰柔润光泽,针毛长短适宜,而且皮板结实,穿来一定温暖。”
“不只如此,往后你披上它,就算下雪落雨,也都不会打湿,我也不必再……”迎桐并没有尽吐心意,反而转个话题说:“啊,刚好。”
夏侯猛却显然并不关心长短宽窄是否合宜,反而急着再将她拥回怀中。“你也不必再怎么样?”
迎桐顺势倚上他宽阔的胸膛,温驯的应道:“我也不必再挂心了。”
“只有挂心?”他温热的双唇悄悄落至她的发际。
“还会心疼呢。”既然有心经营这段婚姻,迎桐便不再畏怯,更不觉得让他得意有什么不对,他们是夫妻嘛,不是吗?况且夏侯猛这些日子来的表现,已够让她明白他其实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虽然对于身世,对于背景,他愿意谈的皆不多,然而身处乱世之中,谁没有一些不愿重提的恸心往事呢?或许连他先前所表现的粗俗模样,也都是为了保护自身,才架构出来的心防。
有了这番体认以后,迎桐发现自己现在最想做、也最需要做的,便是提供他一个最温暖安全的所在,一个最细腻温存的怀抱,他已帮了自己这么多,她又何必吝惜于回报等量的关怀?毕竟到头来他努力半天所能拥有的,或许也仅是自己这个小妻子而已。
“沉潭?”她刚想开口再对他多说些体己的话,忽然觉得他的身子有些沉重。“噢,抱歉,”夏侯猛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温柔相待,人一怔仲,身子竟然就往她倚了过去。“今日在灌溉渠道的源头站太久了,双脚竟有些不听使唤。”
“哎呀,那你还不快坐下,”迎桐说着已扶他到自己温软的床炕上坐下,再挨到他腿边,捏起拳头,轻轻为他搥打起来。“会不会太轻?还是太重?要不要我让他们打盆热水进来?还是先喝杯参茶?”
“不,”夏侯猛彷佛怕惊扰这首度弥漫的一室旖旎般,连声音都变得异常低沉。“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沉潭——”迎桐澴来不及说些什么,人已被他拉上炕去,再迅速将她罩在身下,双唇更是已迫不及待的吻上她娇艳甜蜜的红唇。
在他们忙着以交缠的唇舌诉说着言语无法表达,或不愿讲明的眷恋心情时,那件珍贵的紫貂披肩已然轻轻滑落,不过正沉浸在浓情密意当中的迎桐与夏侯猛,此刻大概也不晓得“冷”为何物了吧?
※ ※ ※
“少夫人!”拉开门,看清叩门的人是谁以后,小霜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反手再将门关上。
“贾仁,怎么你没有自昨日起便随少爷外出巡视林场?”迎桐已经缓缓走进打从丈夫进驻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的“飞阁”。
“他……呃……他说他去的地方,不方便我跟。”小霜实话实说,为免露出马脚,赶紧转问:“对了,少夫人,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沈潭胡涂,昨儿个清晨临出门前,竟还是忘了把紫貂披肩带走,所以特地为他送过来。”
同一件事在两个女人心中,立即激起不同的反应。
前天夜里虽是成亲以后,夏侯猛首度留宿于遥殿的一晚,但因为心情放松的关系,所以连日来因监督水利工程、疲惫不堪的夏侯猛,最后便在妻子一双既能劝菜、又能按摩的巧手照拂下,提早进入了梦乡。尽管他们至今犹是挂名夫妻,但是那一夜的温馨情怀,已给了迎桐无比的信心和希望。
举办比武招亲的人是她,选择了夏侯猛的人也是她,而且在后来为他可能出外寻花问柳而懊恼痛苦的日子里,迎桐也发现到其实从头到尾,她始终真心憧憬的人,不过都只是一贯冷静的夏侯猛而已。
他果然人如其字,有如一泓沉潭,就怕自己会越来越沉溺于其中,直至无法自拔。
不过就算无力自拔又如何呢?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呀!就算开头并不如她以前预期的美好,但渐入佳境岂非更好?
相对于迎桐的心满意足,小霜心底的苦涩痛楚可就正好相反了。
夏侯猛前天夜里首度未归一事,已经够令她寝食难安,昨天一早回到飞阁,竟连衣服都不再让她为他更换的举动,更加教她狐疑与气苦。
难道说,他们真的已……不!
夏侯猛是她自小憧憬的男子,义母临终前的交托,他不是也都答应了?此次的“元菟事件”,不过是一时的权宜,她怎能将长久以来所企盼的位置拱手让与桑迎桐?
不!说什么她也无法允许、无法容忍这种事!
但桑迎桐温婉可人、善良体贴又活泼开朗,却是连她也无法反驳的事实,虽然夏侯猛声称他只是累极而眠,因此没有回飞阁来的说法,她仍愿意相信,但这份承诺还能维持多久?
毕竟桑迎桐的美好,是甚至连她这个“头号情敌”都会想要接近、更加明确的威胁!
不行,如果这件事沉潭下不了手,那干脆就由她来帮他完成,不仅是为了对她恩同再造的义母,为了背负母亲遗命的夏侯猛,更为了一心要成为镇潭将军夫人的自己!“大概是因为这种皮裘少爷家中已有太多,所以他才会视若无睹吧。”小霜的语气开始变得不怀好意。
“对了,贾仁,”但迎桐却不以为忤,反倒趁机打听起丈夫的事情来。“我听说你跟在少爷身边有好一段时日了,那你对他应该是非常了解的,是不是?”
“是呀。”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他家中的事呢?比如说他家住哪里?来自何方?
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有那么一剎那,小霜真想将所有的事情一古脑儿的全对她说个够,可是一想到夏侯猛的脾气,又顾及事态严重,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再全数给咽了回去。
“少夫人不知道吗?我原本以为夫妻相亲,少爷对你应该会什么都不隐瞒才对。”
突然被反将一军,迎桐不禁困窘难当,一张粉脸立刻涨得通红,小霜看了心下得意,随即再生一计。
“大概是因为他刚接下元菟郡太守的重任,心思全摆在郡内的建设和褔扯上,所以才会暂时疏忽了这些小节吧,不过没关系,等过一段时日,待少爷不再那么忙时,一定会把‘什么事情’都说给你听。”
迎桐不明就里,还当成贾仁是在为她解围,立时感动得谢了一声。“我想也是如此,那这件紫貂披肩就交给你了,我听他们说沉潭大约还要再三日才会回来。”
“是啊,这次的事情是比较庥烦,”看来连何时回来,潭哥都没有亲口对她说,小霜心情越好,想要作弄她一下的念头也就越强。“不过少夫人既然都亲自来了,我看披肩还是由你亲自送到他房里去比较好。”
“你说的是,毕竟是服侍他惯了的人,贾仁,看来我往后还有许多事要靠你指点呢。”
“义不容辞。”小霜咪咪笑道,心里却说:只怕你已没有那个机会。“对了,我正好有事在忙,待会儿还要赶去马厩看一匹待产的母马,少夫人你——”不待她说完,迎桐便接了下去。“这里我熟得很,自己上去没问题,你忙你的去吧。”
“是,那我就不招呼你了。”
等她一上楼,小霜便往窗边的矮榻上一卧,好整以暇的等起来,她相信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看到一个气急败坏的桑迎桐冲下楼来。
结果时间被她料对,但走下来的,却并非一个六神无主的桑迎桐,若说她有任何迥异于方才上楼时的模样,也只是脸色略微苍白而已。
“贾仁。”她甚至还能力持平静的喊道。
“小的在,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家少爷现在林场何处,你可知道?”
“你是要我去找他回来吗?”
“不,我亲自去找。”
“你!”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迎桐露出难得一见的严厉表情逼问道:“是不是根本没有到林场去?”
“他……他确实是到林场去了,只不过……”小霜的嗫嚅不全是因为迎桐异常的神态,还因为她现在的模样触动了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一个遥远记忆,只是——。
“贾仁!”迎桐已提高了音量,给结实实的表达出她的不满。
“他到林场温泉找菇娘去了。”
“你说什么?”迎桐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我说他到林场的‘汤岗子’找菇娘去了。”这个女人不是她和潭哥的索债对象吗?对她何必心软?可是见她面对真实答案的摇摇欲坠,自己又分明心生不忍,桑迎桐便是凭这股天生的魅力,令潭哥在应该出手时,几度里足不前的吗?
迎桐的身子是曾剧烈摇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的便恢复镇静,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失态。
“贾仁,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少夫人请吩咐。”
“明天午时以前,我若没有要人过来阻止,你就放一把火,帮我把这已遭污秽的飞阁给烧了!”
那果决的姿态、俐落的口气实在像透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小霜这一发愣,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迎桐的身影。
※ ※ ※
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但“汤岗子”的名气远播,迎桐却是听过的,以前三位兄长也曾多次邀父亲同往,说唯有到那里去,才能彻底放松,热并乐个够。
迎桐一边策马前进,一边在心底骂道:夏侯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说好的条件,她不是都乖乖照做了吗?甚至还想推翻自己的原议,提早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而他的表现也曾一度让她以为与他做对神仙眷侣绝非奢想,也绝对不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期盼而已,想不到!
正处于盛怒中的迎桐已经来不及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气愤、这么不甘又这么冲动了,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炽烧着,就快将她的心烧成一个灰黑的空洞。
“汤岗子”其实是座温泉,本地人习惯称温泉为“汤”,加上泉水是从地下花岗岩石缝中涌出,所以素来便有“汤岗子”之称。迎桐特地选在温泉的好几丈前下马,步行过去,并要前头看管的人都不准出声,直达夏侯猛所在内室的外头。
“太守,肩膀要再放松一点,是了,来,再放松一点。”
好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夏侯猛喜欢的是这种调调?
“太守,我看过的男人多不胜数,可数你的体格最棒,这全身上下精壮结实,连一吋赘肉也没有,肩宽胸阔、背挺腰窄,双腿又百又长,推拿起来光滑顺畅,痛快极了。”
“菇娘,被你这么一称赞,我还真有点飘飘然起来,觉得轻松不少。”
没错,迎桐心中的怒火更炽三分,果然是夏侯猛的声音。
“要不要起来了?太守。”
“你累啦?”
“怎么会,”那个姑娘立刻娇嚷道:“能陪太守你消磨时光,别说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十天、半个月的,我也绝对不会累。”
听到这里,迎桐终于觉得已超过自己所能忍耐的限度,立刻抬起脚,用她的小蛮靴踢开雕花木门,冷冷的说:“你不会累,我听得可累得很,请你马上给我滚出——”
“迎桐!”是夏侯猛既惊且喜的叫声。
“哎哟哟,这是谁家姑娘,如此泼辣,难道不晓得太守疲累,正在里头坐汤吗?”
让迎桐的咒骂戛然而止的,却并非丈夫的叫声,而是连连大呼小叫的“她”或“他”?!
“菇娘,见过夫人,”夏侯猛似乎已从她愕然的脸色猜出些许端倪来,因此原本直起的身子,便再缓缓落回圆形的浴池中。“太守夫人。”“原来是夫人呀!”蹲跪在池边的那个人马上起身揖道:“菇娘见过夫人。”
“你……你就是……姑娘?”
“他单名一个‘菇’字,香茹的菇,今年刚好满五十,所以坚持要我们称他为菇娘,菇娘以前是宫里的内侍。”夏侯猛继续介绍道。
原来是个太监!难怪模样会似男似女,声音会如阴如阳;近三十年来,朝中天子迭换,外戚、宦官之间的争权夺利不断,能够像眼前这位“前内侍”告老退隐者,还真不多见,自己应该要为他感到庆幸才对。
念头这么一转,迎桐便立即意识到自己之前行为的唐突与孟浪,双颊且跟着火辣辣的滚烫起来。
“夫人,”菇娘见她面如火炙,赶紧关怀有加的问道:“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我们这穴里的温度太高了?万一你待会儿热昏了,那可不成,不如我出去叫他们帮你准备——”
“菇娘,我想迎桐没事,她只是不习惯在我与她袒裎相对时,旁边还多个人在。”
“哎哟,瞧你这张小嘴坏的,”菇娘特有的笑声,让人直要生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小俩口本来就该如此甜甜蜜蜜才好;”他一边收拾自身的来西,一边往外走说:“那么夫人,接下来的推拿和按摩我就全交给你了,晚膳我会差人晚一些再送进来。”
“唉,菇娘,你别听沉潭他瞎说,你别走哇,我——”
真是百口莫辩,菇娘早带上门走远了,迎桐转身正要改对夏侯猛娇嗔两句,冷不防却迎上他带笑的凝视,顿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