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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情狂涛念香云  第1页    作者:齐萱

  楔子

  楔子一

  东汉灵帝光和元年

  幽州.辽东郡.平冈县

  “县太爷,不好、不好了!”平冈县令府中的老管事廖弘,急急忙忙的扑向桑忠的房间,连门都来不及叩,就冲进去大叫。

  “什么事?如此慌张?”桑忠本来已准备要就寝,闻言不禁厉声相询。

  “夫人她……”廖弘半是慌乱,半是气喘,索性往外一指道:“您瞧。”

  “奶娘?!”桑忠看清楚站在外头的那名妇人是谁,又一手牵一个谁家孩儿后,也大惊失色的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两个面貌酷似的男孩,立刻一起挣脱奶娘的手,往桑忠奔了过来。

  桑忠平时极为疼爱这一对孪生儿,但此刻情况特殊,却由不得他分心安抚两名年仅两岁的孩子,光顾着问:“你们倒是说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人……”奶娘一边说,一边垂泪。“夫人受娘家牵连,被……捉走了!”

  “什么?”桑忠浑身为之一震,差点就踉跄跌倒,所幸有廖弘连忙扶住他。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十二日前才从元菟郡别府归来,根本没听说任何事,怎么一下子就……就……?!”

  廖弘赶紧劝解道:“县太爷,您镇静一点,快别这样,两位少爷骤然见亲娘被人强行架走,已经够害怕的了,万一您再不镇静的话,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又该如何是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桑忠在连做几个深呼吸后,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也能一手一个,将两名孩子抱起来,再落座问道:“你们两个谁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奶娘因是目睹经过的人,便自告奋勇的说:“我来讲,老爷。前日府内来了一队兵士,说是奉了天子之命,来逮捕所有与‘党人’关系匪浅之人,本来他们连两位小少爷都想带走,幸赖夫人出示一纸休书,才……”

  “休书?”桑忠大惑不解。“什么休书?”

  说到这里,奶娘已再度泪如雨下。“是夫人匆匆伪造老爷的笔迹,趁那队兵士在前厅纷扰时,草草写就的休书,她说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老爷及两位小少爷。”

  “荒唐!荒唐啊!”桑忠顿时流下英雄泪。

  “爹爹!”从来不曾见过父亲如此的长子急急唤道,倒是幼儿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老爷,夫人她连自己都不惜牺牲了,怎么您还说她……”奶娘表示不平。

  倒是廖弘比较了解的说:“奶娘,县太爷指的是第二次党锢之祸,早已于前年爆发,那些阉贼滥施淫威,四出搜捕太学生一千余人,并怂恿天子下诏,凡是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以至五服之内的亲属,一律免官禁锢,照说他们的打击面,业已扩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什么偏偏在两年后,犹不放过和实际上有所行动的那些大名士并无直接关连的夫人,想来实在荒唐。”

  频频拭泪的奶娘这才颔首无话,而桑忠已然恢复他一贯的果断道:“廖弘,夫人的姨父郭俭曾发表一篇文章暗讽朝廷纵容宦官乱政,我想这次的劫难,必是祸衍自此,快派人四处去打听,我要知道他们一家将被流放何处?”

  “是,小的这就去办。”

  廖弘领命而去后,奶娘再问:“老爷,夫人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感觉左臂中的幼儿剧烈颤抖了一下,桑忠连忙用坚定的口吻说:“小梧不怕,不怕啊。”再对奶娘讲:“不会的,夫人他们娘家与党人毕竟没有直接关系,着文之人,算来也只是姻亲,夫人又已嫁我为妻,顺利的话,或许还可提早释回。”

  但与桑忠夫人梁馥感情深厚的奶娘范氏,对于这样乐观的推测,却显然无法觉得满意。“最坏的情况呢?老爷,最坏的情况呢?”

  桑忠先是沉默半晌,然后才拥紧臂中的两子道:“则这封苦命孩儿,恐怕就得多多偏劳奶娘的照顾,直到我为他们再娶进新妇为止了。”

  范氏猛然抬起头来直视桑忠,似乎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口出如此无情之言。

  而他怀中的大梧已然沉睡,独剩小梧瞪大一双晶亮的眼睛,并闪烁着仿佛在剎那间便成长数倍于他实际年龄的哀愁与沧桑。

  楔子二

  十二年后

  “母亲,您怎么又哭了?王叔叔不是来报喜讯的吗?”

  一身素服布衣的梁馥急忙擦干泪水说:“大梧,娘没事,我只是因为听说你妹妹已被寻获,担了许久的心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所以才会情不自禁的落泪。”

  虽然才年近十五,但己身长体硕的少年,听了母亲的话后,方才跟着放心下来。“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吧。”

  “嗯,”梁馥露出一丝笑容来说:“连‘喜极而泣’都会说了,看来我的儿子还真的已经长大,可以给我安慰、予我依靠了。”

  “那当然,我答应过父亲,要代他好好照顾母亲,并爱护弟弟。”

  梁馥闻言正感安慰,谁知身旁立刻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哼,谁稀罕他的关怀。”

  “小梧!”梁馥率先出声斥责:“怎可对父亲口出无状?”

  “母亲此言差矣,打从在中平三年,也就是我们十岁那年,到这冀州赵郡邯郸县来投奔母亲开始,他便未曾来看过我们,据闻迎桐在京城走失,也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但从今天王侍卫的叙述转来,却是走失三天后即寻获,然则为何延至今日才想到该派人来通知我们?难道不知母亲心系爱女,这九十天来几乎日日食不下咽,夜夜睡不成眠,过的是如在地狱中煎熬般的日子?”

  “小梧,”做哥哥的唤道:“不要再说了,你是存心要让母亲更加伤心难受吗?”

  “不,我是想要母亲不再伤心难受,因为他根本不值得,想当初母亲受娘家的姨父牵连,随着全家被流放凉州,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伪造休书,才使得他与我们兄弟俩幸免于难。”

  “你若体谅母亲,今日就不该再——”

  他却完全无视于兄长的威严,马上横眉怒目,大声打断双胞胎哥哥说:“我体谅、你体谅,我们都很很明白,也都懂得娘的一片慈母心,但为什么母亲仍日日愁眉不展,夜夜长吁短叹,甚至暗中垂泪?因为他不明白、他不珍惜,母亲才被流放半年,他即娶河内郡太守之女为妻,还说什么是为了照顾我们,分明就是为了攀缘附势,以巩固他的地位,保住他的县令头衔,怕就怕会受到我们既伟大、又可怜的母亲的拖累。”

  “小梧,当时你们兄弟两个未满二岁,正是需要母爱之时,而我远在凉州,又不晓得平反是否有望,你父亲实在是有他不得不再娶的苦衷。”

  “那您后来终于平反,得以归来时呢?”

  “你们父亲也马上接我回去,将我安置在元菟郡旧居,还把你们兄弟送过去与我团聚了,不是吗?”

  “但他并没有恢复您正室的名分,由得人称呼那个女人为东夫人,而您呢?

  竟然反而沦为西夫人。”

  “小梧,娘不在乎,只要能跟大梧、你和桐桐在一起,娘什么都不在乎。”

  “您不在乎,但她呢?她是否也能因为您的一再退让而知所行止?”他已愈说愈激动,甚至挥舞着拳头说:“没有!她没有,反而因此欺您善良,起先还只是在日常用度上苛刻我们,后来因为不满父亲又与您生下迎桐妹妹,甚至开始三天两头的到元菟郡去辱骂您、折堕您、糟蹋您,到最后终于把您赶出幽州,遂了她的心——”

  “离开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她没有关系。”梁馥第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说。

  “可是结果却是一样的。”他继续毫不留情的指出:“由得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到这邯郸县来投靠他所谓的旧识,过着和寻常百姓,不,是比寻常百姓更孤苦的生活,连缝衣煮饭这种粗活,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娘不介意,”梁馥依旧老话一句。“韩金不过是县里的主簿,能够提供一间房舍给我们栖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日常用度,自有你父固定送来,他一个人要养两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娘年纪不大,下厨便算是活动筋骨,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妻子如衣裳,可以替换,”小梧口出和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悲凉话语说:“那孩子呢?大哥与我,不一样是他的骨肉吗?为什么一开始口口声声说舍不得,让母亲不得不独自忍受思儿之痛,一个人来到邯郸,后来又唆使后妇,告诉我们说他另有刚、勇、健三个系出名门的儿子,大哥和我,对他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唯有迎桐生得玲珑可爱,又是独女,勉强还想留下,再度逼得大哥和我,不能不远离元菟、远离辽东、远离整个东北,到邯郸来投靠母亲,这么说来,我们这两块骨肉,恐怕也只是如指甲或头发一样,虽同样长自于他,却完全是属于可以割舍的吧。”

  “小梧,你怎么可以有如此偏激的想法?”梁馥骇叫,心下凄然。“不管世事如何更迭,你都应该相信你的父亲他——”

  “我没有父亲。”他却立刻回嘴道:“早在他把我们赶出元菟开始,我桑仲梧就已经没有——”

  梁馥一记用力甩过去的耳光,打断了他冷硬的心声,却没有稍缓他倔强的神情,反倒是桑伯梧急忙上前来扶住摇摇欲坠、双手掩口、满心懊悔的母亲。“小梧,娘……娘并非有意要打你,而是……而是……”

  不料仲梧却迅速矮身,跪倒在母亲面前通:“母亲,您是应该打我,而如果打我、骂我,可以稍稍纾解您心头的积郁,那您就算是天天打我,我亦甘之如饴;可是,”他抬起头来,剑眉横展、星目炯然,以一种完全没得商量的决然态度说:“我桑仲梧此生已经没有父亲,也不需要父亲,有朝一日,我必扬名立万,以慰母亲,但我没有父亲,没有。”

  梁馥本来已再度扬起手,但在全身剧烈颤抖良久以后,终究因舍不得而颓然放下,只叹了句:“造化弄人,小梧,一切都只能怪造化弄人,你……起来吧。”

  “母亲。”仲梧起身,与哥哥一人一边,扶住他们身形纤细、体质孱弱的母亲。

  “大梧、小梧,”梁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是孪生兄弟,面貌如此相像,为何个性却完全不一样?”

  “或许正因为我们长得是这么的相像,所以才必须有所不同吧。”是伯梧意欲宽解母亲的回答。

  而仲梧则依旧抿紧了双唇,不发一语。

  楔子三

  东汉献帝建安八年.三月

  凉州.金城郡.允吾县

  夜已深沉,四下悄寂,只有帐顶外璀璨的星空,仿佛仍以它们闪烁的光芒,在交换着人间不知的喁喁私语。

  允吾县虽位在关外,但即便到了夏季,越过燕山的各个缺口、徐徐吹来的海风,仍仿佛使得整个金城郡了无夏意,更遑论是春寒依然料峭的此刻了。

  不过帐内却正是春色撩人,让沉醉在彼此臂弯中的一对男女,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若水,明日即随我回酒泉郡的福禄县去,不要再随杂耍团行走江湖,那太辛苦了。”

  名叫若水的女子仰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男人,被吻得有些红肿,愈发显得饱满诱人的双唇嗫嚅半晌,终究无语,只往他俊朗的面庞吻去。

  “我父任凉州刺史,平日最常驻留酒泉褔禄,你跟着我回那里去,就不必再随团东奔西走了,可以真正安定下来。”

  “森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悦耳动听,让男人马上想起初次见到她时,她那集众人日光焦点于一身的曼妙舞姿。“能让人,尤其是女人安定下来的,多半不是一个特定的地点。”

  “就像能让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也通常不是一份功名而已。”

  若水笑了,笑中不无凄楚,看来他并非不懂她的话意,只是不肯做出任何长远的承诺,才会以此话回应。

  也罢,他们不过是在乱世中萍水相逢的男女。这些年来,身为头牌舞娘的她,每随团到一处,裙下总不乏狂献殷勤的达官显贵或公子哥儿,但她也总是以灵巧的手腕回避开去,所幸运气还算不錹,跳了十余年的舞,遇到那真正纠缠不放的东主或客人的次数,加起来尚不到十次。幼时以年纪做挡箭牌,后来碰上讲理的,团主便谎称她是自己的妻妾之一,最惊险而又好玩的,则是有一、两次出现蛮横无礼的客人,硬要带她回府,结果均由团里一位懂得旁门左道的琴师,指点若水如何巧妆打扮成男人,把他们全吓得逃之夭夭。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舞到终老,打从八岁在京城被团主收容开始,十三年来,若水就以团为家,自十六岁起挂头牌至今,匆匆也已过了五年,总觉得自己的命是捡回来的,不然初平元年董卓烧光洛阳城时,原本经营一家药铺、活人无数的父亲及母亲、兄、姊、弟弟和几位学徒家仆,为什么俱皆亡故,仅剩下她一人?

  记得当时她还曾和两个一见如故的女孩共同生活了两、三天,结果她们一个被家仆寻回,一个则在她出外觅食,却空手而回时,赫然失去了踪影,而就在她正感仓皇无助之际,团主夫妇凑巧经过,便收留了她。

  从此若水就把自己这条好似“多活下来”的命,完全奉献给团,而从十六、七岁开始,团中自然也不乏想藉近水楼台之便先得月的男团员,然而除了研习舞艺以外,若水发现自己对其他的事,总有些意兴阑珊,难道是因为太早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使她对于人生,有了提早看破的苍茫之感?

  原本她真的是已几乎认定如此、以为如此,甚至相信如此了,直到……直到她在允吾这一站献艺的第一夜,与座中一位客人专注的眼神相触。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开始有了莫名的悸动,开始滋长陌生的情怀。每一晚轮到她出场时,总是既害怕,又期待,既希望一出场,就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又渴盼一出场,就只余满室不相干的宾客。

  但是他仍天天都来。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晚上,当若水卸下华丽的舞衣,洗去满脸胭脂,回复一身素净,因难以成眠而踱出团主特地拨给她独居的小楼外时,竟意外见到伫立于眼前,已落满一身雪花的森迎柏。

  那一夜,若水没有再回到她的小楼:那一夜,若水由一个青涩的女孩,转变成为一名女人;那一夜,她因曾失去过太多,所以不敢再敞开的心房,首度接纳新人,而这个人,便是如今与她相拥而卧的森迎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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