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话锋一转。改指迎柏。“你问炽涛。”
“问我?”
“是啊,子龙刚刚不是才说你喜事将近,我相信美貌就绝非你择偶的第一要件;对了,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
“这个嘛……”本已举杯至唇前的迎柏,突然将杯子放回几上,再沉吟片刻,才缓缓应道:“恐怕得如你的‘隆中对策’一样,徐缓图之,方能成事。”
诸葛亮本想接下去问:“怎么说?”但赵云已以眼色适时制止,并促其举杯与迎柏共饮。
“来,来,来,就以这杯水酒,预祝炽涛早日赢得美人归,还有我们早日以荆州为据,西进益州,实现孔明所定之‘隆中对策’。”
“好,干了这杯!”诸葛亮难得语出豪迈的附议,三人齐齐一仰而尽。
而其实迎柏对于能否留下楚楚,至今仍无全然的把握。
只因楚楚后来虽然同意过来荆州,却未答应与他再续前缘,甚至于连她的前来,都是半受自己胁迫下的结果。
乌林一役,曹操败走后,他即紧跟住楚楚不放,到最后,楚楚终于受不了,开口问他:“中郎将,你究竟想怎么样?”
“想履行我们五年前的约定。”
“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她一边擦拭洗净的双手,一边头也不抬的回应:“恐怕是你记错了吧。”
“我没有记错,至少我与‘若水’有过约定。”
“既然如此,你就该找那个年少无知的若水兑现你所谓的诺言去。”
他不明白她为何句句带刺,却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她自自己身旁消失。
“当年年少无知的人是我,如果我在当机立断外,再加上思虑周密,就不该只跟你做下约定,而应该直接找上门去,同你们团主提亲。”
他是认真的吗?楚楚不否认听他讲得如此激昂,自己的心情亦随之荡漾,但她毕竟已非当年那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少女,所以表面上依旧冷冷相应:“如果,哼,有太多‘如果’的人生,必定充满了悔恨,中郎将正值意气风发,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以前或许是,但从今以后,却再也不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楚楚闻言,心头一惊。
“这一次,我会亲自前往江东,向你师父华佗提亲。”
“不!”绝不能让他到江东去,不能让他见到——“相信凭我的真心诚意,华先生必会同意你我的婚事,会乐意将你交托给我。”
“森迎柏,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我是谁?今日的应楚楚已非昔日的舞娘若水,绝不会再为你一时的甜言蜜语所骗,而我师华佗,更不可能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过去的事,我已经讲过毋需再重提,因为我要与你共创的是未来;楚楚,在我眼中,现在的你,只比以前更成熟、更美好,而现在的我,无论外在有无改变,至少有一件事是始终如一的,那便是我要你!”
要?
只是要,而不是爱,甚至不是喜欢,这个男人,到底想要伤害她几回?而自己,又究竟要任他糟蹋到什么地步,才会死心?
“我还想跟你要回过去那个天真无邪的自己呢,你还得起吗?中郎将。”
见他霎时惨白了一张脸,楚楚知道自己的攻势奏效,遂紧接下去说:“你瞧,这天下万事万物,可非全依循你在运转,我想要的东西你就给不起了,又如何能够反过来要求我,说你想要什么?而且还一副我非给不可的样子?”
“楚楚!”他叫住了意欲转身的她。
“请你对等相待,也以职衔称呼我。”
“不,我不会叫你应大夫,不但不会,而且还会尽快让你从应姑娘,变成为森夫人。”
“你疯了!”他骜执的口气,果然令她心惊。
“若非有思萱做伴,对你朝思暮想五年下来,我恐怕真的早就因相思过度而疯掉了。据闻华佗先生素来景仰关羽将军,这一次会答应前来帮忙,欣赏孔明,也是部分的原因,那等战事稍歇,我便邀请他们两位同行,齐赴江东,或者这两日就到周瑜营中去拜见华师父,跟他坦承我一片心意,请他答应我们两人的亲事。”
不,他非但不能到江东去,连见师父一面都不行,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知小桩的存在。
“五年了,我们分别已有五年,你如何确定自己还会……要现在的我?别的不说,光说你好了,你就多了个女儿在身旁,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我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永远都不会。”
“没试过,你怎么晓得?”为了保护小桩,楚楚在心底一再跟自己说:为了保护小桩,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他不会跟当年的我一样,被眼前这男人重重伤害。
“你的意思是……”
“你不要到江东去,由我过来,我们一起生活三个月,时间到了以后,如果我对你,仍然像现在这样深恶痛绝,或者毫无眷恋的话,你就故我走,并且发誓再也不来打扰我们。”
“你‘们’?”
虽然心下慌乱,楚楚表面仍不动声色道:“对,我们,即师父和我们所有的师兄弟,我们。”
跟了她数日,迎柏岂会看不出来那彭鹤对她情有独钟?正因为如此,他的脚步才更非加快不可。
所以对于楚楚开出的条件,也就无暇多想,她都已经率先软化,答应过来就他了,不是吗?
“三个月太短了,不够时间让我善待你,也不够时间让你与思萱培养感情,一年如何?”
一年?!他八成是在开玩笑,难道光只有他有女儿,她就没有儿——“一季,我只能挪得出这么长的时间来,而且还必须是在明年春天以后。”
“为什么?你又想藉机脱逃了?”
楚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冻成冰,他说什么?诬赖当年毁诺的人是她?
对于自身的所做所为,难道他就没有一丝的羞惭?
这是自重逢以后,楚楚心中首度燃起怒火,并生出报复的意念,既然他这么想要她,那就让他以为有希望好了,换她整他、耍他,再狠狠一脚的踢开他,让他也尝尝遭人遗弃的痛苦。
“不,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对我又仍感兴趣,我怎么会出尔反尔?只不过师父早答应吴侯,这边战后,仍要跟着吴军随行一阵,我总不能临时脱队,而你,应该也还有未尽的军务吧。”
“你保证自己会依约前来?”
“否则你可以到会稽郡山阴县的一心园去要人。”
“那是你住的地方?”
“是我至亲所在。”楚楚早已盘算好,届时要将儿子暂时托给端木恺的母亲,他们母子虽然不和,可是却一样疼爱小桩,交给他们照颀,自己绝对能够放心。
“好,我答应你明年春天再来,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至少待足半年。”
“森迎柏,你听说过有人在吃第一口时,便发现饭是馊的,却还会将整碗都吃光的事吗?”她斜睨着他,毫不留情的比喻。
“我会让你明白我绝非一碗馊饭。”迎柏听懂了。
“师妹!”彭鹤在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唤她。“这儿有伤兵。”
“就来了。”她先回头应道,再转过来对迎柏说:“明年春天,待我忙完手边的事后,自会修书通知你该于何时到江陵对岸的油江口接我。”
“楚楚——”迎柏还想再做进一步的确认。
但她已迈开脚步,甚至还因无法全然放心,而切切叮咛道:“如果在那之前,你擅自闯到江东去找我,那今日的约定便一笔勾销!”
当日她讲得斩钉截铁,而他们后来军务也的确繁忙。所以一直到几日前至油江口接她为止,迎柏始终不曾妄动,亦不曾向任何人打听她这些年来的种种。虽说因女大夫罕见,她的行事举止必是众所瞩目,要打探她的事情绝对不难,可是迎柏却希望两人可以真的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果真有望?
“炽涛,迎柏?”赵云的叫声,将他唤回到现实中来。
“什么?”他却仍有些茫然。
“在想什么啊,都出神了,只有酒仍一杯接一杯的喝,你酒量虽好,可也禁不起这样的牛饮吧?”
诸葛亮在一旁抚掌而笑。“还说婚事要从长计议,我看炽涛在这儿的,根本光只有人,而没有心。”
“确然,”赵云跟着笑道:“那等欣赏完接下来的这支舞后,我就放两位回府去吧。”
他轻轻拍一下手掌,屏风后马上传来悠扬的琴声。
“这是江东周瑜所做的‘长河吟’嘛。”诸葛亮几乎一听即知。
“好耳力。”赵云赞道。
“与其说是好耳力,还不如说是我们两边的军师将才,心意颇能相通。”迎柏再进一杯酒说。
然而接下来舞进厅中的人影,却让他所有的笑意都冻结在脸上,这是……那是……是今日的楚楚?或是昔时的若水?
舞者虽有五人,却明显以她为中心,就像她们所穿的舞衣,其他四位皆着浅绿绸服,只有她穿淡粉纱衣,宽大的袖子,舞动起来,就如同纷纷坠落的花瓣一样,在象征河面的一片绿波间浮沉荡漾。
赵云与诸葛亮一个聆乐、一个赏舞,听得称心,赏得如意,只有迎柏如坐针毡,加上那在她旋舞之间,所散发出来愈显浓郁的幽香,更是将他刺激得坐立难安。
气人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光,因为她的舞姿愈形曼妙,笑靥更加迷人,而眼波流转,仿佛能勾魂摄魄,那就更不在话下。
好不容易捱到一曲既毕,迎柏终于忍不住起身往她走过去,并且不顾其他舞娘的闪避惊呼,一把扣住她的手后,就要拉她往外走。
“炽涛,这是怎么回事?”赵云率先发难。
“家务事。”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反倒已经气沉神定的答道:“是不是?迎柏。”
“我们回去。”逼不得已,迎柏也只能小声的对她说。
“你是在命令我吗?”她仰起经过简单妆扮,便艳光四射的脸庞,笑着轻声问他。
“不,”迎柏已几近咬牙切齿道:“我是在请求你。”
“很好,”她抽回手来,先向赵云及诸葛亮行礼如仪,自我介绍为“思萱的代母”,然后才在两人略显错愕的对视下,泰然离去。
迎柏“砰”然一声推开房门,只见楚楚连抽下发簪的动作都未曾稍停,更没有回头看他的意思,起身迎接的礼仪,自然也付之阙如。
“楚楚!”
她依旧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的边梳那头瀑布似的长发边说:“中郎将,你走错房间了吧?”
他仍继续走到她身旁来,意外发觉恢复一张素脸的楚楚,竟比巧扮盛装时,令他更为心动,不禁忽忽若狂。“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动作却还是那么的从容,先放下梳子,再缓缓旋过身来,抬起头仰望他道:“一时技痒,你不介意吧?毕竟在座二人,皆为你的至交,能跳一曲给他们欣赏,也算是我的荣幸。”
“子龙尚未娶妻,孔明膝下犹虚。”他盯住她看的眼神,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那又如何?”
“你应该知道你为何而来。”在他眼中燃起的异样光芒是什么?妒火吗?很好。
“当然知道,因为你威胁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要到江东去,破坏我原本宁静的生活。”
“就因为这样,是不是?”迎柏猛然蹲下,并朝她俯过身去。“因为你认定我破坏了你的生活,所以你也要干扰我的。”
“不过是跳一支舞罢了,也能干扰到你?中郎将怕是言重了。”
“跳舞或许不会,但卖弄风情可就——”
楚楚没有让他把冲口而出的话讲完,“啪”的一声清脆巴掌,立刻让其实话一出口,便也后悔的迎柏住了口,但这一记耳光,却也同时打散了他原本生起的歉疚。
于是积压已久的热情以愤怒为火种,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性,迎柏一个长身,便将楚楚压倒在毯上。
“放开我。”她太清楚这个男人的杀伤力了,绝不能任由他得寸进尺。
“这个后果,你早在赏我耳光以前,就该慎思。”话一说完,双唇便紧随而下,吻上她那令他思之盼之,但此刻却以冰冷回应的紧闭红唇,任凭迎柏如何以舌尖挑探,以唇瓣辗转,楚楚就是不肯让步。
非但如此,她还剧烈挣扎起来,却不知如此一来,原本因为她对亲吻冷淡,而深感挫折的迎柏,心中不但立时燃起一线希望,也连带撩起无限的渴望,遂吻得更加热烈,原本撑持着自己身子的双手也跟着放开,变成将她整个人都压在身下。
他的吻开始往下移,移到了她经过拉扯而敞开的颈间,贴上那疾速跳动,教人心疼兼心动的脉搏。
“不要拒绝我,若水,不要再拒绝我,我——”
是那句“若水”,让她原本已微现松动的心防迅速回硬,若水、若水,在他眼底心中,自己终究是那个在雪夜裹,毫不犹豫便对他投怀送抱的舞娘!
“放开我。”她还是只有这一句话。“森迎柏,放开我!”
“不,我不放,绝不再放,若水,我——”
随着一声:“我叫楚楚,楚楚!”的大叫而来的,是她伸手扯落梳妆台上种种什物落下的巨响,然后两人便同时听到一个夹杂睡意和惊恐的声音。
“爹,娘,你们怎么了?有没有流血?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又不要萱萱了?”
迎柏兀自全身僵硬,楚楚确已使劲推开他,起身往思萱冲了过去,并将她颤抖的小身子拥进臂弯里。
“没事,没事,我们只是打翻了东西,一起跳到地上去找而已,萱萱乖,没事,爹和娘都没事。”楚楚再三的安慰及保证。
“那爹……?”已经没刚才抖得那么厉害的思萱在相信楚楚的话以后,又马上关心起父亲来。
“你娘说的对,萱儿,爹也没事,下回再找东西时,我们的动作会轻一些,绝对不再吵醒你,让你害怕,对不起。”
没有想到他对孩子竟会如此温柔,还肯讲道理,不过在感动之余,楚楚的心中却也难掩一丝疑惑:这么理性,真的适合一个年方三岁的娃儿吗?
“萱萱会乖,只要你们别再丢下我不管,萱萱一定会更乖、更听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楚楚正想进一步追问,思萱却因为终于放下心来而打了老大一个呵欠。
于是她立刻改变了主意,将她抱起来往内室走道:“你累了,娘陪你回房去睡觉。”
一直等到她再度酣睡,迎柏才对着坐在床榻旁相伴的楚楚说:“我不知道她今晚睡在这里。”
“打从来到你这里,我就让下人把思萱送过来与我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