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远,登顶而小天下,莫怪乎古籍墨渍:江山多娇,古来英雄竞折腰。
江山再多娇娜,仍引不起阿菡坐拥天下的野心,锦绣山河是拿来欣赏的,而非呕心沥血争夺,她心性始终如此。
否则,道法随身,叱阎罗足挡千军,纵不取东霖、北鹰、西极或南苗,海外广袤,岂无她一席之地。
※ ※ ※
“国主、国母……”
“夫君,这男仆女侍愈来愈不像话,他们到底把花潋王宫当成了什么,还大声嚷嚷不停。”那仰躺美颜,杏眼怒瞟,坏了她袅袅香气薰蒸的好兴致。
“国主、国母,幽荷这就去看看。”花潋王宫内,四大荷字女侍之一,碎步转出养心殿。
“萱儿爱妻,放松心情,免得额面多了条皱纹。”玄彻旻温文儒雅,笑容爽朗。
打从五年前退位为国主,他整日琐事消磨,或与妻吟诗作对,或与妻养花莳草,或与妻射御对阵,或与妻纵论海外,说更明白些,他全部时间都围绕爱妻打转,玄彻旻很难想像会有厌倦的一天。
这日子,正是玄彻旻奢望,幸有言露王儿成就。
此刻,玄彻旻手里捧拿白玉碧盘,调匀珍珠粉薏仁粉伏苓粉雪翎鸡蛋白和混的养颜面膜,一杓杓涂敷爱妻颊面。
“国主、国母……”一高一矮男仆,跟随幽荷之后,喘不上另口气,低首福身。
“小声些。”幽荷回头使眼色。
“有事没事都得等我敷罢这白颜美面的药方子。”那卧躺娇躯,火气不小。
“萱儿爱妻。”彻旻让她这噘唇嘟鼻样儿给惹笑。
“回、回国母,是……是……”结结巴巴。
“还是咧,你当我话是在放……风。”萱儿硬拗,岔气地咳、咳……
“萱儿,这敷面不涂,省得弄皱你光滑脸蛋。”玄彻旻隐忍笑意,若不是他在场,萱儿那放风应该会更白话地被说成放屁。
“夫君,人家不依,你糗我。”萱儿吐舌,眼鼻全挤在一起,都三十好几,还俨然是副小女儿神态。
夫君爱宠,怜宠得没天没理。
“我没糗你,绝对没有。”玄彻旻拿巾子擦去她额颊敷面。
“禀国主,是貘殿下回来。”那瘦高男仆,咽了口水,气顺。
“貘儿,貘儿回来。”她是听错吗?巧盼狐疑。
“你没听错。”多年夫妻,深谙她一行一止后的思考。
“这个没心没肝没肺的小东西,终于肯回来见他王母。”满嘴啐骂,急得跳起身,撞了夫君一身。
“别急,别急,萱儿。”儒雅脸庞没半点愠怒。萱儿的鲁莽,萱儿直爽,那是家常便饭,玄彻旻一迷恋,就是几十年。
“王母、王父。”养心殿口传来宏亮声音。
“你这没心没肝没肺的小东西,盼得你王母我肝肠寸断。”萱儿奔往屏门,完全没注意筒裙缠脚。
玄彻旻冷汗直流,飞身纵去,和玄貘扑身过来的身形,眶碰……撞了两身骨,摊落,两父子同时抬头。
“王母……”
“萱儿……”
眼慌心乱,父子俩再施轻功,瞠目萱儿腾飞的娇躯。
来不及了,为免碰撞,赶忙旋过身子,各飞转养心殿堂另一边去。
萱儿没有四脚朝天摔跌,她稳稳落入阿菡怀里。
阿菡两足围云聚雾,身形灵巧往那飞来女子去。
养心殿上一干男仆女侍全看傻愣,提心吊胆,还好是貘殿下旁的少女,轻功了得,没让国母摔得整身淤青。
一干人等皆当她的御风飞行是上层轻功。
第八章
“还好、还好,没事。”萱儿吐吐粉舌,抚抚胸口,松缓眼眉鼻唇全兜搭一块儿的窘状。
这张水丽脸蛋,挤眉弄鼻样儿,还真像玄貘,或者,是玄貘像她。
“茨儿。”她杏眼张圆,心头湿热。
阿菡很久没听到这字眼了,心底一抽,那是阿娘闺名,她可是阿娘故人。
“王母。”玄貘搂抱母亲,一颗心才吃了定心丸。“你每次给人拥抱,都得这么惊天动地,你看啦,王父让你吓得脸色发青,还好,有阿菡接住你,不然,我拿什么赔给王父。”
“你这没心没肝没肺的小东西,就会跟王母我没大没小。”她杏眼瞅睨,搂了爱儿整头,满是母亲关爱。
“王母,才多日没见,你话里怎么一堆形容词,没心没肝还没肺,那我不是早挂了?”
萱儿绣花拳头敲上玄貘左肩。
“我呸呸呸,口没遮拦,你给我出海,一去就三年多,把你王母我盼得柔肠寸断。”说完,泪眼婆娑,就往玄貘前襟抹泪抹涕,顺带满脸剩余敷面,全揩擦干净。
“王父,救救我。”玄貘快被王母鼻涕眼泪淹没。
“萱儿,不哭,王儿都回来了。”揽过妻子,哄疼。“不然,你要我这夫君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好了,我们罚王儿一年不准出海,你说,好不好?”
“王父。”玄貘惨叫,翻掀白眼。
“算了,夫君,反正王儿已大,翅膀长硬,就不甩我这怀他十月胎的母亲,夫君,你说,萱儿我是不是可怜啊?”抬起泪眸望夫君,顺巧,睨眼王儿,极是淘气。
“不然。”玄彻旻异常认真,二十年相处,终于跟得上萱儿,她古灵精怪性子。“我们把王儿再塞回你肚子。”
“夫君,你又糗人家。”萱儿嘟唇,讨厌,怎么被识破,她夫君愈来愈聪明,真不好玩。
“为夫不敢。”
“夫君哪儿不敢了……”萱儿正扳指条列。
阿菡看得万分趣味。
这就是家人,好明显的亲情牵扯。
刚刚的玄言露,还有玄貘的王父、王母,行止是莽撞奇怪些,但处处是血缘天性的关怀。
表示方法不一,却像极她对阿娘妹妹的牵挂不舍。
“阿菡,别被我王母吓傻,她这样是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阿菡不信。“有人把跌倒当家常便饭。”
“反正,最后跌疼的不会是她。”
“我明白。”她笑展眼眉。
“你愈来愈肯笑了。”玄貘不迷恋她丽颜,却耽溺她笑靥,笑得要千花尽失妍采。“先带你去别处看看,否则,等他们卿卿我我完,还不晓得是哪时候。”
远天,彩云绚霞,辉映;地上,金风玉露,呢语。
“你王父没有三宫六院?”阿菡没见到其他嫔妃。
“就两个妃子,一个是言露姊姊的亲生母亲,她身子孱弱,在言露姊姊七八岁时,就魂归西天,另一人,便是我王母。”
“没想过再另纳嫔妃吗?”
“王父不是东霖皇帝,从小到大,他常在我们耳边说,一生就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恩情多于爱情,一个是爱情多于恩情。”
“貘貘,你母亲是爱情多于恩情。”阿菡原以为,称君作王的特权之一,拥尽天下美颜,就像那权力仰天的东霖男人,新宠一个换过一个,或者,仅仅是随人心念。
为与不为,因人而论。
“王父很公平,他没亏待过谁,当然,一生就最爱这两个女人。”他望眼花潋王城,言露姊姊的母亲虽早逝,但王城里,无处不是她踪迹,这东都名为“花潋”。
“你前襟脏污。”
“再换,就好,王母,有时比我们还像个孩子。”玄貘满脸飞笑。
※ ※ ※
“王儿,把那姑娘留下,你就自动闪边去。”
玄貘阿菡才转入回廊,便因那细声大语顿住脚步。
“别急,免得再绊倒。”玄彻旻额头大汗,轻撩爱妻筒裙,省得她跌倒。
“王母,她是阿菡。”
“玄玥国母。”阿菡轻轻颔首福身。
“不用行大礼,小姑娘,你叫阿菡,那你母亲……”实在像极,萱儿拉她右手腕。“刚刚幸好有你。”
萱儿瞥见阿菡手腕上的平安如意,先是错愣,后则欢喜,这个儿子,不愧是她孩子。
终于,解下如意琉璃,看来,把心都给阿菡。
“芙渠向玥,你是茨儿的女儿,长得还真像,眼底眉梢全都是一个样儿。”萱儿陷入回忆,二十年前,多有茨儿成全,她方能和彻旻共结连理,洞房花烛前,她把祖传珍宝芙渠向玥赠与茨儿。
她们情同姊妹,一条祖传珍宝琥珀炼子,终比不上茨儿的成全。
“你能同我说说阿娘吗?”对于更年轻些的母亲,阿菡没有印象。阿娘不提,她也没问。
“好啊,来,我们慢慢聊。”
玄貘凑头跟来。
“你去、去,陪你王父去。”
“王母,我也想听。”玄貘呜哇哇鬼叫。
“男儿不宜。”一副是她们要去聊闺中私密。“幽荷,送人。”
“国主、殿下,烦请移驾。”女侍男仆纵列,低首福身恭送。
养心殿屏门关阖,连带阖上满殿月桂芬芳,玄彻旻和玄貘被赶出。
“王母……”他对门狂吼。“王父你不能这样宠王母,她已太无天无理。”
那脸庞尽儒雅温文,早已见怪不怪。
“那也是为父宠得起,再说,她是你王母。”玄彻旻双手别背,神态悠闲。“王儿,回寝殿换件干净衣衫,就到御政楼来陪王父用晚膳。”
“陪王父吃饭?”玄貘错愣,心头发冷,顿觉不妥,正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好久了,我们父子俩没一起用膳。”从来不是主政当国的料,玄彻旻只是人夫人父。
“那会有几道菜肴?”玄貘得先有个底,通常王父设宴,话题严重与否会随菜肴多少而定。
“都是王儿爱吃,少说也得上百道。”
“哇咧,上百道?”玄貘瞠目结舌,看来,今晚宴席必得通宵达旦。
“顺且等悯恩一起。”
“王父,那我们不谈王姊喔。”玄貘想侥幸过关。
“都是家人,自然是谈谈家人间的事。”
“好吧。”玄貘呜咽,上百道菜肴,他真得耳朵生疮了。
王父的循循善诱,他生为人子,也不能太大逆不道。
※ ※ ※
“王兄、王兄,香荷说你回来,哪时进港?”小公主蹦蹦跳跳,水蓝筒裙在她脚边飞舞得像彩蝶翩翩。
悯恩睡醒,换衫梳洗罢,便转出映水楼,直往御政楼来。
“嘿,小悯恩,愈来愈可爱了。”他一把抱起妹妹,是兄长的宠溺。“小悯恩还是昼夜颠倒?”
“改不过来,我愈晚愈醒,愈早愈昏。”悯恩搂搂兄长,撒娇。
“那哪天再抓你出海,在海上呕个大半月,绝对治好你昼夜颠倒的坏习惯。”玄貘捏捏她鼻头。
“我才不要,十一岁那年被王兄拐上碧眸船,我一上船就吐,吐得我昏天暗地,差点没穿肠破肚。”
“你胆小鬼。”为她拂去额前发丝。
“胆小就胆小啰,才不再上船。”悯恩拉拉裙摆。“咦,武二呢?”
“为何独独问武二?”玄貘反问。
“我都问啊。”她焦急得俏脸酡红。“还有武大、武三呢?”
“我让他们回府去。”
“可是,他们向来不离王兄身旁?”事有奇怪,悯恩再问。
“武二替我挡了一刀,所以我才能保住性命,回来看小悯恩。”
“那武二有没有事?伤得怎样?”俏脸慌得像热锅蚂蚁。
“怎么不先问问王兄我。”
“王兄,你都好端端站在我眼前,怎会有事?反倒是武二,我先看他去,你跟王父说我吃不下。”
“小悯恩,别撞到王父。”玄貘瞅见王父正进入御政楼。
“小公主。”香荷追上去。
“王父,儿臣先告退,儿臣还吃不下。”悯恩在错身时,向王父颔首福身。
“王儿,什么事急成这样?”
“王父,我看武二去,他替王兄挡了一刀。”一溜烟,水蓝衣裙翩翩,回廊上消失得没任何踪影。
“一套龙宴三十六道菜品,再一套凤筵三十六品珍馐。”
玄貘瞠眼鱼贯进出的男仆女侍十六人。玄玥王宫并无太监,宫闱宽严并济,自有一套宫廷侍仆制度。
“还有以莲花膳为首的九九八十一道美馔。”
“王父,这一百多道菜,我们哪吃得下?”玄貘苦恼,本想有悯恩王妹作陪,小悯恩竟弃他而去。
“吃不完,就赏下去,来人,抬来百花纯酿,今晚,我们父子俩,不醉不归。”
“王父,那事已没得商量吗?”玄貘梦魇的开始。
“先挟菜。”彻旻挟了块玥满盈香,放入王儿青瓷金碗里。“有啥事没得商量?”
“就承继玄玥大统一事,王父肯定拟了说辞。”玄貘点明,珍馐美馔当前,他食不下咽。
“被王儿料到。”玄彻旻拉开流苏宽带,取出一只墨渍密麻。“我少说也详列了上百条。”
玄貘摇头,苦笑,还真大费周章。
“言露姊姊把玄玥治理得有条不紊,政治清明,玄玥陛下若非她,还会有谁?”
“王儿,你也不差。”一切,他这父亲都看在眼里,与貘儿干了杯百花纯酿。“好酒,好酒,你亦是经国良才,你只是让你王姊,言露说什么,你从不反对或另有异议,王父还在想,不让你承接大统,是不是太委屈王儿?”
“王父,我喜欢现在的安排,玄玥陛下当由王姊。我的性情爱好自由,不受拘束,走遍千海万洋,看过的地方愈多,就愈感谢王父王姊的盛情厚意,让我以另一种方式拥有天下,那便是看尽天下。”
“跟为父一样,都不是最好的治国君主。”玄玥永远比不上萱儿,他宁可整日围绕萱儿打转,也无意在奏折里消耗时日。
“我跟王父都很幸运,王姊是我们玄玥王族的最高荣耀,中土或东霖都把女主治国,视若毒水猛兽,古来也听说只有一个女皇帝,可是,我们玄玥却不然,王姊就像王祖父,必然会把玄玥带往另一个盛世。”
“光凭王儿纵论事理的胸襟,为父就不怪你三年多不回家。你啊,害你王母每年洒水节,哭红双眼,还硬不让破浪海军千里追押你。”
“都是王父、王母疼。”玄貘极讨好,他们玄玥王室,大概是古来帝王家的最例外。
“不过,疼归疼,有一事王儿应知。”
“啥?”玄貘暗惊,不是四两拨千金给含混过关了吗?怎么王父还不罢手。
“十年前,黄屿宫廷生变,旧王崩逝,幼主继位,王叔辅政,却欲染指其王嫂,发生了一连串宫闱惨剧,不离便是那旧王留下的唯一血脉。”
“王父还为此和黄屿交恶,干戈大动。”
“既然他都到玄玥来了,我们岂有不管之理,王室内廷生变,最伤痛的莫过于至亲。”
“所以,王父不适合为君,亦如王儿的不适合为君。”玄貘不时表明立场。
“那貘儿认为女孩家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嫁得好夫婿,一如王父疼王母,宠得无天无理。”玄貘眨眼,料定王父不会动怒。
“萱儿只是爱胡闹,貘儿可尽得她真传。”
“感谢王父也宠孩儿,疼得没天没理。”玄貘跪地叩首,这是中土、东霖伏拜君王父母的大礼。
“王儿,你快起,我们不时兴这套异国风俗,吃饭喝酒好端端的,你干嘛跪拜王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