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母微微皱眉,问道:“御天,她叫你什么?”
时御天弯身抱起她,走向母亲:“她以为我是她的天使。”告诉的语气中不是无奈,而是宠溺。
时母耳尖地听出儿子语气中的端倪,目光更加仔细打量儿子怀中的小女孩。
至从八年前儿子钟爱的未婚妻孟水仙死后,她的儿子性情大变,冷静过头的性格难以亲近,喜怒也几乎不显于外。能让儿子再显情感,可见这个小女孩在儿子心中的确有其重要性。
从她耳闻儿子领养这个小孤女的过程,她确信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小女孩让他想到孟水仙。她猜测情感是由此而生。
“你为什么以为他是天使?”时母露出和霭的微笑,问着晴喜。
转头望着天使,晴喜再调头小声回答:“是上帝派天使来救我的。”
“我不懂,御天为何会是上帝派遣的天使?”时母笑出声。
晴喜环住天使的颈项,缩进他温暖的颈窝,她不喜欢被嘲笑。
“她很黏你。”时母对儿子说的是肯定句。
“嗯。”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他感觉得到她陌生与反感的情绪。
这对父女的动作再自然不过,时母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
* * *
她开始喜欢这里,原因只有一个——她的天使每分钟都陪着她。
在这里,他不是医生,还要去看其他的病人,他是她一个人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直到,他告诉她一个青天霹雳、天地变色的讯息——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我有空会来看你。”时御天抱着她,认真地告诉她他即将离去的消息。
看着天使拿出行李箱,她知道情况不对了,天使要走,而且不准备带她一起离开。
她开始觉得慌乱,大眼无助地盯着天使的脸,握住他衣服的小手紧握不放。
她鼓起勇气,略带哭腔地请求:“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留在这里有奶奶陪你,我很忙,不能照顾你。”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让他心疼。
“晴喜乖,御天太忙了,你留在这里读书,放假的时候御天会来看你,有空奶奶也会陪你搭飞机去找御天,好吗?”时母在旁劝哄,几日下来,她眼见这个小女孩过度黏腻御天的程度,她知道要让她接受着实困难。
“不要!不要丢下我!”紧抱住天使,晴喜凄楚地哭泣哀求。
时御天叹了口气,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安抚,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但她勾住他的小手仍不放开。
“你放心把她留下回去工作吧,小孩子哭一哭就会过去了。”时母解开晴喜的小手,催促着儿子。
时御天放下晴喜,看了她许久,拿起皮箱起身离去时,仍担心着她能否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奇异的是,他竟也不舍离开她。她是如此地缠着他,他却从来不觉得烦,他必须承认,他对她也有了感情。
* * *
她的世界一瞬间毁了!
她的天使不要她了!
慌乱无助的她却不敢哭出声,冷着脸的奶奶让她怕极了。
“不要哭了,御天没时间照顾你,你乖乖留在这里。”时母感到心烦不已,她已经哭了一整天。
“来,吃点东西。”勤姐端出小小姐最爱的肉松稀饭,放在她眼前。
晴喜视若无睹,继续扭转被锁住的门把,徒劳无功地想出去追抛下她而去的天使。
最终,她累极了趴在门板上睡着了。
“勤姐,抱她上楼,等她起来强迫她吃点东西,不要让她饿到了。”时母平板地说完,起身上楼睡觉。
对这个无亲无故的孙女,她拿不出一点耐性。她只不过是儿子一时移情作用救下一条小命的孤儿,幸运的她与八年前孟水仙的病况一样,才让御天领养了她。
她会把她养大,就当作御天领养了一个义女,她替儿子成就一桩善事积德。
她很快会学着知道时家对她的莫大恩惠,学着懂事,感恩被这个背景雄厚的家庭领养,使她一生得以顺利无虑。
* * *
要一个十岁的孩子懂事有多快?尤其是经历生死关头,某部分心智已较一般同龄小孩成熟的孩子。
短短一年,晴喜从一个理解能力不足十岁的孩子,成长到超越同龄小孩。她学到的是很多人一生中可能都不识的世间冷暖,尝到的是最孤单的无助。
一年前,她醒了哭、哭累了睡,哭哑了声音、哭得双眼红肿发炎,就这样过了一星期,直到体力不支昏倒送医;甚至,她曾在大雨里逃跑去找她的天使而染上肺炎,一度有生命之危。
但她的天使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人同情、帮助她。周围都是说着她不懂的语言,只有时奶奶和勤姐的话她听得懂,而她能听懂的话,又都是她无法理解的无情话语。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要是你不小心死了,要我怎么跟御天交代?你只是他同情而领养的孤儿,不是他的女儿,不是时家的嫡孙女,时家养你,你要懂得感恩呀!”时母气极了,一时忘了眼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气愤的话就这么说出口。
时母不会相信,她的话一字一句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牢牢记住,并且誓言终有一日会明白。
她思索着,天使不要她了,难道是因为她不乖?她不听话?
……她小小的脑袋思考着各种可能,而时奶奶只给她一个答案——
就是她不懂感恩。
“感恩”是什么?她始终不明白。
她想问,可这个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的世界,她求助无门,只能白自己解释。
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直到时奶奶打了她一巴掌,她昏了,醒来后就只有惧怕,她惧怕着时奶奶。
她肯定时奶奶不爱她,她讨厌她。
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她只有她自己,连天使、上帝,都好像抛弃她了,她觉得现在的世界比她脑里有坏东西随时会死亡时都还要可怕;因为,连天使都不理她、弃她而去,她想,她不会再见到上帝了。
不会有人爱她了。
绝望,若出现在小孩的心里,所造成的后果是无法想像的。
她想死,但死后呢?她又该何去何从?上不了天堂,她会下地狱,地狱很可伯的,但……会有现在可怕吗?
手里抱着天使送给她的图画书,眼睛盯着上面的图画,她不再思考,只让一面面的图案出现在她空洞的眼中。有时,会落下几滴泪,而她已不再擦去,因为,她已失去伤心的知觉。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直到时奶奶帮她请了家庭教师,一个会说中文,要教她英文的老师。
她很凶,会抽走她的图画书强迫她开口说话。
她学会了一些句子,一些她愿意说出口的句子,例如,她知道“天使”的英文是“angel”。
重要的是,她懂了“恩惠”的英文与意思,“give”——给与,就是别人给她的任何东西。可是,她还是不懂时奶奶所说的意思。
她不再笑,只懂得怕,怕时奶奶,怕所有的人;她也不再等待天使,她知道不会有人再爱她了,她不再期待。
她学会了勇敢不哭泣,因为哭泣不会有人帮助她;只有静静的听出她必须做的事与动作,而且做对了,她才不必受责罚。
一年后的现在,她听到了时奶奶接的一通电话——
时御天要来了!
是的,她知道时御天不是天使,他是她的爸爸,一个丢下她不管的爸爸,一个不爱她、领养了她、曾救了她的爸爸。
时奶奶命令她必须唤时御天为爸爸,他不是天使,他是领养了她的父亲。
她的心有雀跃,但有更多的害怕。
爸爸来的那天,她看见他了,从二楼的窗户。
爸爸没有变,他看着她,眼神没有变,但她不敢走近他。
她几乎都快忘了,一年前,她是如何的想每一刻都要跟他在一起,还有,她以为他是天使的坚定信念。
时御天看着晴喜,她瘦小的模样没有变,他疑惑着这里的良好生活环境为何没有让她看起来更健康?而令他忧虑的是,她的双眼,不是他记忆中有神水灵的大眼,而是畏缩的眼神里竟是写满陌生与惧怕。
她站得远远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笑意,他几乎要怀疑那个令他想念的小女孩不是眼前的晴喜。
这一年来,他忙着承接各大脑部手术,他为晴喜动手术的拍摄过程受到医界肯定,应接不暇的工作让他抽不开身来看她,只能从电话里听到母亲告诉他,她过得极好。但当他想听她的声音时,却不巧的都在她已睡去,或去上学的时间。
他开始怀疑,这其中必有蹊跷。
“晴喜,叫爸爸。”时母推她至儿子面前。
一年以来,时母一直骗儿子说晴喜适应的状况极好,不让儿子操心,知道这女孩只会惹麻烦,脾气拗得不得不打她、责罚她才能让她听话。
“爸爸。”她顺从的唤了声。
时御天看着母亲推晴喜时她瑟缩的动作,而她的叫唤是如此的平板与胆怯,一双眼甚至没有直视他。他难以置信,短短的一年对她的改变是这么大。
她不是一年前那个开朗如阳光的小女孩,不是那个拥有聪明灵巧、甜美讨喜性情的晴喜。
她的表现不是让人放心的懂事,这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她变了很多。”时御天的眼睛直视着母亲,母亲的表情让他生疑,当看见母亲心虚的神色及闪烁的眼神时,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事实——
她在这里,并没有获得好的待遇。
“你送她去哪间学校读书?”他伸手准备抱她,却得到她惊吓瑟缩的反应。
时母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替她请家教,她的学习能力不是很好。”
她一直在家,他母亲却从来不让她接电话!
在他的印象中,晴喜的学习能力并不差,手术后,她很快的学会他送她的图画书上所有的生字,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所动的脑部手术并未对她造成任何的后遗症。
时御天抱起她,感受到她僵硬的身体、没有变重的体重,走到室外的庭院。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语气停顿,他改口问道:“晴喜,你快乐吗?”
她的大眼望着他许久,低首默默摇头。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给他的答案足以令他自责、后悔。
“为什么?”他很想知道,却不知该如何问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清楚告诉他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没有回答他。
“我带你走好吗?”
她的眼睛不敢贸信地睁大,毫不考虑地立刻点头,表情开始有了生气。
她给他的讯息是,她迫切想要离开这个令她害怕的地方所涌现的激昂反应。时御天明白了一切。
* * *
“妈,我想带晴喜回去。”晚餐时,时御天告诉母亲他的决定。
时母震惊,起身道:“为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她直觉的想到是晴喜向御天告状,眼神犀利地瞪向已经吓得低下头的晴喜。
母亲的眼神与动作无异已经给了他答案,母亲没有善待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她,想带她走。”看着母亲,冷淡的口气已经暗示了他的认知。
“她脾气很拗,你根本不能应付她。”时母气愤地大声道。
“一年前,她的性格很柔顺。”
“你是说,是我虐待她,让她性格变得这么坏?”她受不了儿子话里的暗示。
“我想是她适应力不好。”他说的娓婉,不想与母亲撕破脸。
“你一走,她就只会哭,不吃不喝,还在大雨天逃跑,差点……”时母一时语塞。
他听懂了,是他错了,错以为她会接受没有他的事实,而学习适应新环境。
他平静道:“这些你该告诉我。”
时母气得拍桌。“她只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野孩子,你领养她不就是为了要证明你能医好她,因为她跟……”眼看儿子骤变的脸色,她不敢再说下去。
“我会负起照顾她的责任。”他抱起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的晴喜走上楼。
晴喜吓得发抖,她好怕,奶奶瞪她的眼睛、爸爸的冷淡神情好像是在生气,气氛冻结令她紧张得抖个不停。
爸爸的表情好凝重,看起来像是气极了,他……会打她吗?这个猜测令她怕得几乎不敢看他。
时御天发现她颤抖的身体,抱着她坐上床沿,伸手欲抚她的小脸。
她因他的动作吓得几乎跳离他的怀抱,那是惊惧的表情,恐惧他伸起的手是要打她。
时御天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无限自责,她的表现已经告诉他,她所受到的待遇。
“我不会打你。”抚上她惊恐的小脸,他柔声向她承诺。
抬起脸,晴喜直视他温和的神情,慢慢不再惧怕。
“对不起,我不知道……”道歉的话语结,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他对她在这里的生活不知情,然而他无法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晴喜望着这张她每晚都会想起的脸庞。每天夜半她只能躲着悄声哭泣,渴望他会来救她,又明知他不要她的事实,只能伤心又痛苦的不断想着过去美好的一切。
满腔的委屈让她红了眼睛,她听到刚才他们的谈话,才知道他并不知道奶奶对她不好,他真的不知道。
可是,他来得好晚,让她等了好久,使她哀伤又绝望。
她好伤心,但又有开心与释然的感觉。她的天使不是不要她,天使只是不知道她很可怜,不知道她很需要他来救她。
可是,她还是好气!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忍不住扬起小拳头槌打他的胸膛,哭着指控:
“你不要我!不爱我!奶奶说你不是天使……呜……我好怕……一直好怕……以为你不来了……我一直哭一直哭……又不敢让奶奶听见,她会骂我、还会打我……我好怕她……呜……”她一古脑地将累积了太久的所有委屈哭诉出来。
“乖……对不起、对不起……”时御天任她尽情发泄,抱紧她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不断轻喃安抚。
“天使……不要再丢下我,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开了。”她不要他是爸爸,她要他当她的天使,一个永远爱她、保护她的天使。她只要他爱她、不离弃她。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爱她,她只要他一个人爱她就好了。
第三章
恼人的闹钟响起,时御天伸手按掉,缓慢起身,配合一个镶在他大腿上的小附件,大手扶着她的背,让她在他移动时不至跟不上而跌倒。
走到浴室里,递上一条粉红小湿毛巾贴上靠在他腿上仍合着眼的小脸上,让她接手自己洗脸,再着手自己洗脸的动作。
接着将牙膏挤在一支小牙刷上,待他也准备好,放入一张已张嘴等待的小嘴里,让她自己刷牙。
盥洗动作完毕,举步走至衣柜前,大手不用再扶住已半张开眼自己看路,但仍黏在他腿上的牛皮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