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她不知该怎么叫他不要那么笑才好,也不知道他为何那样笑,心中闷闷地纠结起来。
「是时间吧。」他轻轻把竹箸搁下,唇边带著那抹她认为下快乐的笑。「只是因为相处久了而已,任是跟谁都一样的。」
她疑惑地看著他。
他像在说服著什么般一直说下去:
「你活泼又好动,什么都喜欢,也惹人喜爱,将来也是……不管到了任何地方,即使一开始不适应,但你终究都会喜欢上那个地方的。而别人也会接纳你,会好好待你……」声音打住,他轻咳了几声。
「你生病了?」她睁大眼。不管他莫名其妙的话,只在意他的身体。要探手检视他时,他已起身。
「侯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依赖著我。」他突然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语声带著少有的疏离。
不,其实这疏离并不少见,只是他一直以来表现得并不明显。但从秦苑的人来了千寻山后,那淡远的感觉便一天天增加,几个月下来已隔出了界线。左封迟跟她变得愈来愈遥远……
这个发现让凤芸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为什么那样做?他现在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才要问,他拿起包袱就往外走去,居然连等她一会儿都不肯。看桌上一堆的食物,他明明都还没吃上几口……
不对,近日他好像都不太吃东西……
「你吃完回房收拾东西,待会就要上路了。」左封迟交代,才欲走,凤芸侯立刻张臂挡住门口。
「怎么?」他淡淡挑眉。
「这个。」就见她卷起袖子,朝他伸出麦色手臂。虽然此刻廊上无人,毕竟仍属於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此裸露实在不妥.
「把袖子放下。」他道。见她不动,忍住帮她卷下袖子的冲动,他不禁训道:「在山下要多注意自己举止,一般姑娘不会如此轻率裸露肌肤,知道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血。」她只是直直望著他说:「你已经两个月没取我的血了。你还需要我的血来对抗七里断魂香的余毒,不是吗?」
他心下微讶,没想到只顾玩乐的她竟注意到这些。她一向是不重细节的,贪吃好玩又嗜睡,一个标准快乐的开心孩子。
深冷的眸子凝视她半晌,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已经不要紧了,我已配出特制的丹药,以后再也不需要你的血了。」第一次,他自她手中拉走衣摆,抽开她的依赖。那力道虽轻,却充满不容置疑的拒绝意味。
不再看她,挺直的背影走入阳光之下。
外头的阳光刺得让人睁下开眼,不知为何,也刺得她有点心惊,彷佛他的话里隐藏著什么极为不好的言外之意。
第九章
整整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问,他们才在日落时分抵达了秦苑。
秦苑的苑王--秦天,早在大厅等待。秦天的身子硬朗健壮,双目精锐生光,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已古稀的老人。
「秦前辈。」一进大厅,左封迟抱拳。
「请上座吧。」老人不多客套,直接问:「你见过碧灵剑了,那可有达到你心中标准?」凡离跟其他弟子们一一侧立厅旁,不敢打扰师父说话。
「幸好此剑交到我大师兄手上,否则江湖必掀起无数风波。」宝剑若非落在名剑客手上,将会有多少人强取豪夺。
「你说那是把好剑?」
「好剑。」
「与『灭冥刀』相比如何?」
「两件兵器,将来必当齐名。」
「齐名?」白眉一拱,秦天明显不满意这答案。再问了次:「只是齐名?」
「刀与剑本不可相比。」左封迟只说事实,与老人锐利的目光对视,也不先移开目光。
老人凝望他半晌,眼底逐渐透出一丝欣赏。「多年不见,你这无畏的脾气还是跟当年一样。」
秦天接著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一旁正肆无忌惮吃著糕点的小姑娘,她手旁也有一只跟主人同样大方的黑猴,大刺剌地坐在太师椅上,糕屑吃得满桌满地,让一旁的凡离急得满头生汗,猛跟这位小姑娘提示,这小姑娘却完全无动於衷,自得其乐得很。
说也奇怪,一般小辈若如此无礼,不免惹人生厌。但这眼睛像猫儿的小姑娘,吃起东西的满足模样,彷佛在享受人生一大乐事,天真烂漫得可爱,自然而然让人不舍苛责,甚至有想多端些东西来招待她的冲动。
「这位是劣侄--凤芸侯。前辈多年前曾见过一面。」左封迟没有起伏的口气在介绍到她时多了些情感,毫不指正她眼下的举止,显是有意纵容。「侯儿,还不跟前辈问好?」
「老爷爷,你好。」她恭敬地点点头。发音不清,因嘴巴正忙。
老爷爷?!
一旁所有弟子同时飙出冷汗,秦午阳却「噗」地喷笑出来;若是平日凡离会赏他一拐子,但现在他全副的心力都在师父的反应上。
秦天自然也注意到凡离不寻常的关注,更加留心这位完全不畏他威严的小姑娘。
就见一张笑眯眯的小脸,直冲著他笑。
那实在不算是一个斯文的笑法,但干净又充满朝气,彷佛可以扫去人心中的阴霾,使人舒坦,不自觉对她放下所有防范跟提防。秦天看看性情寡淡的左封迟,跟正直严肃的凡离……打量的目光中有著深思。
「左少侠远道而来,想必你跟令贤侄都累了吧?」秦天道:「老夫知你好静,已安排了秦苑最清幽的西苑上房,这就让弟子带你们去休息。」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左封迟说道。
「但说无妨。」
「日落后晚辈习惯一人练气养息,不能有丝毫分神,希望能不受任何人打扰。」
「就依你所言,日落后所有秦苑之人皆不准去打扰你。若有任何需要,苑内所有下人皆听你使唤。」秦天慷慨应允。
「谢谢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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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远远传来竭力压低音量的骚动声,一忽会儿在左边,一忽会儿在右边,夜晚的骚动已持续好几日了,那隐含为难的低喊声在夜色里缓缓飘散开来。
叩叩叩!窗上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还配著两声「吱吱」猿叫。
一会儿,无灯的室内传来没有起伏的低冷嗓音:
「夜深了,回自己的院落去。」
窗外的纤瘦人影听了,轻撞了窗户几下,却发现窗户坚固反锁上了。她先是呆了下,失望地挨靠在窗边,然后认命矮下身,蜷伏在小小窗台上,似乎就准备这么克难度过一夜。
「你到底有什么事?」
「吱吱!」回应的是猴叫声。
「开口说话。」霎时冷了两分的语气。
好一会儿,哀怨万分的人儿才隔窗开口:「那软软的床我睡不著……爬上屋顶睡,都会有人赶我下来。我那边不能睡,换了另一边也不行,连那棵看起来很大很舒服的大榕树,他们也说不可以让我这客人睡……」树借睡一不会怎样?山下的人好吝啬喔。她实在不明白。
「……」室内的人无言以对。
「不过我一踏进你的院子,他们就不敢靠过来了耶!你不让我进去没关系,我只要有屋顶就可以了。」窗外黑影坐起身,发出爬上屋顶的声音。
「侯儿,你不能睡在这里。」侯儿所惊扰到秦苑的人……应该还在附近吧?「女眷的住处在南院。」
「我只是睡在你上面而已,有什么关系?」她人已在屋顶上喊。
远处开始发出议论骚动声,若非左封迟耳力绝佳,恐怕不会听见。他轻轻蹙眉,并没有发现凤芸侯的话有哪里引人误会,只是再次怀疑自己这些年来的教养之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来即使把她赶开,她仍会像前几夜那样溜出秦苑,不知上哪棵树过夜去。背靠著床柱,他在黑暗中沉思,久久才妥协道:
「下来吧。」
「你肯让我睡屋里吗?」意外惊喜的声音,立刻来到他窗外。
「窗外有棵黑板树,你就睡那里吧。」
「哼。」她就知道!虽不满意,但他不赶自己走了。她赶紧跃上树,用身体试试躺起来的感觉,摸了摸树身,她咕哝道:「有点小,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要不要绳子?」半夜摔下来可不好。
但他的关心却让她吹胡子瞪眼。「我睡树睡了十多年,以前比这小很多很多的我都睡过,从来没有一次摔下来过!」他瞧不起她啊?
「那是因为你那时块头还小。」轻叹。
「总之我不会摔下来的。」她信心满满,身旁应和「吱吱」两声。
「随你吧。」
接下来便是一阵安静,凤芸侯窝在并不舒服的树上,却满心喜悦。只不过是他难得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而已,为何她就觉得这远比学舞剑、跟玩游戏都还要开心上好几倍?
「好奇怪哪……」她按按自己的心,发觉那节奏有点怪异。
「什么?」低低地询问,那声音跟平时完全一样,在格外安静的夜里听来却音外充满迷惑人心的力量。
「没、没什么……」她猛踢了一下脚,把脚伸直,差点把黑猴给踹下去!
「吱!」黑猴受到小小惊吓,由主人的腿攀到颈部,死搂住不放。
「不要抱那么紧,你快让我无法呼吸了啦!」她把黑猴推到树的另一边,不解院墙外为何发出奇怪的抽气声。
「夜深露重,请院外的各位都回去吧。」左封迟的声音自屋内冷冷传出。
那明显不高兴的语音,让墙后的人一个个都慌忙撤去。
等到终於没有闲杂人等干扰,他才问:
「侯儿,还习惯这里吗?」
没想到他今晚居然有说话的兴致。她兴奋点点头。「习惯啊!」还说出下午时凡离偷偷带她进铸剑室,送了一把匕首给她的事。
「那……你喜欢这里了?」
「喜欢啊。」她哪边都喜欢啊。
「凡离呢?你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吗?」
「喜欢啊。」没有多想,她道。她也喜欢跟秦午阳在一起、跟黑猴在一起、厨房会分糕点给她吃的大娘她也喜欢,还有……大大的眼溜向窗户。
「这样就好了。」得到欲知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这样我就能真正放心了……」
「什么?」
他放心什么?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又问:「左……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他没有指正她的叫法,只是轻吟似的低语:「侯儿,你一向是个能令自己开心快乐的孩子。我那时候错怪凤师姐了,其实……我很感激她把你托付给我,给我这九年的时光……」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这阵子常有的莫名不安全都跑了出来。那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离别预感,彷如一个远征的烈士,正跟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诀别。
她满心焦虑,几乎都快要坐不住。
「待在原位别动。」像是看穿她的意图,他制止。深吸一口气,他终於说出他的安排:「我已经跟秦苑苑主讨论过,决定将你许配给凡离。既然你们互相属意,便可择日成亲了。」
「什么?!」凤芸侯错愕得瞪大了眼。
「也许你觉得太快了,但不要紧的。你们可以先订下亲,然后你在秦苑住下,直到你觉得准备好可以完婚为止。苑主已答应尊重你的意愿,我会先留在秦苑陪你一阵子。」
「什么一阵子?若你要回千寻山,我也要回去!」他打算把她一人丢在这里吗?
「我并不打算回千寻山。待你订了亲,我便可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想法其实蛰伏已久,我想到各地去走走。」
「到各地去走走?」她一怔。他?这个连市集都不愿逛的人?
这个来到秦苑五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到处看看的人?这样的人--他想要独自去各地走走?
「我想用下半辈子的时间来云游,到处游历见识。你既然已经有了归属,就安心在秦苑住下。」他再次强调。「我只想一人安静上路。」
他真的决定丢下她?她终於弄清楚。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激动站起身来,扑到窗边大喊:「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要!」
「侯儿,消声些。你会吵到他人的。」左封迟语重心长道:「你不可能一生都留在师叔身边。凡离年轻有为,他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为什么要他陪?我不要他!我也不要留在这里!」她大力拉扯著紧闭的窗户,根本不顾自己发出了多大声响,任凭他怎么劝阻也不听。
终於,窗户由内打开,她滚了进去。
清瘦的人就立在窗边,仅著一袭白色单衣静伫在黑暗之中,几乎像是一抹幽魂。他低声道:
「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以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将来你们成了亲,凡离便是你丈夫,也就是你的家人。再说,秦苑的人多热闹,是你一直喜欢想要的,你不会感到无聊或寂寞才对。」
「我不要其他人!」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牢牢抱住那比以往消瘦许多的腰身。「我只要你一个人就好了,有你就够了!其他人我谁都不要!」
「别再胡说了!」左封迟低喝,内心莫名刺痛了下。想挣开她过於亲匿的举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推开。「放开,快放手……」
他愈是吓阻抗拒,她愈是搂紧了他,两人之间不存一丝缝隙。
他逐怒声道:「若你再这般不肯听话,我现在立刻封住你穴道,从此远走高飞,今生今世不再见你一面!」
「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她慌了,无措地抬起头来。「我根本不想成亲,是真的啊。」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凤芸侯焦急地搜寻著他的视线,却一直无法捕捉。他的眼神……好似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似的!好怪……
「别再孩子气了。」他别开视线,不看她一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往后奕云山庄就是你的娘家。婚期最晚还可拖两年,之后择定吉日,你皓月师姑便会前来为你打点一切。」
「那你呢?」为什么之后都没有提到他?「为什么要我回奕云山庄,而不回千寻山?你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我云游天下归期不定,也许几年就回来,也许是数十年,唯有你师姑才能周全照顾到你……」
「我要跟你一起去!」看他把一切交代得如此清楚,让她的恐惧更盛,彷佛他这一走了就永远不再回来。「若你真的要走,那我也去!我会很乖、很听话的。去什么地方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若真要听我的,就听这次吧。」他疲倦的声音低沉如夜。「你已经许久都不曾遵守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