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太嬷嬷思索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向前,只是迳自挑着她的水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的走了。
那一刻,朱慈嫒热泪盈眶。
直到再也望不见她的身影,她才举步继续往前。
荣太嬷嬷,她的心思永远让人难以捉摸。
扬起脸望向着太阳的方向,朱慈媛孤孤单单的上路了。
从今以后,都必须是自己一个人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这样的情景。
那巍峨的宫廷,养着几千几万的人,即使在云石庵最落魄的时候,都还有云松师太以及数名小尼姑,可如今…
举目四顾,她孤独而无助。平林漠漠,烟尘如织,几只大鸟掠过灰茫的天空,留下嗄哑的残声,在风中凄凉的回荡。
强抑住心底的寂寥,抬起脆弱的脚步,她往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而去。
太阳并没有为孑然一身的她稍作逗留,只在回首时留下一抹同情的微红,蹑手蹑脚地走了。
令人不安的夜,堂而皇之地接管了一切。
她窝在一棵茂密的树下,不知道自己离多尔博的营帐有多远,也不知道可以歇脚的地方在哪儿,前途一片迷茫。
她已经尽可能缩紧身子了,可寒冷还是不留情地钻进来。狂风在耳边呼啸,像是在虚张声势地恫吓她这个迷途的可怜人。
隐隐约约有虫声低呜,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野兽的哀号,她无法分辨。
宫廷的优渥生活没有给她太多机会去认识荒郊野外的动物,更没有赋予她单独求生的本领;像她这种金枝玉叶,在宫殿里成长,光鲜亮丽、养尊处优地活着,就像是养在笼里的金丝雀一样,连基本的飞翔都不会了,一旦失去保护,便无法生存下去。
保护……
多尔博……
那个狂暴异常、俊美异常的男人,总是把她握在掌中细心保护的男人,为什么此刻他的轮廓会这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呢?为什么想到要离开他,心里就酸苦了起来,眼里就忍不住盈泪呢?
不!她不是,她没有喜欢他!她没有。
“呜……”
狼嚎似远似近,在阴森森的森林中响起。
朱慈媛抱紧自己的身体,不住地发抖。
狼嚎歇止,传来摩擦树林的沙响,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哀戚的狼嚎,接着,呼朋引伴似的,狼嚎声此起彼落。
她捂住自己耳朵,嘴里不禁脱口叫出:“多尔博!”
声音一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多尔博*曾几何时,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他了,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可他是不能喜欢的敌人,不能喜欢的敌人啊!
拂过森林的沙响更急促,狼群鼻贴地面,寻找令它们兴奋的嗅觉来源。
朱慈媛再也忍受不了无边的恐惧,拔腿漫无目的地奔跑。这一移动,恰恰暴露了她的位置所在。动物的蹄声自她身后急促逼来,她惊恐莫名地哭喊:
“多尔博!多尔博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这一次,她后悔了,实实在在地后悔了,那个狂暴却温暖的怀抱,原来才是她的依归叼!
她不住地叫着:“多尔博、多尔博……”
“嫒儿?”
熟悉的呼叫声传人她耳中,她慌张地止住脚步,在黑暗中四下梭巡。
怎么可能?
“嫒儿?”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真的是他!一样饱含愤怒,却深情依旧的声音,真的是他!
她喜极而泣,朝空气呼喊:“多尔博,多尔博你在哪里?”
“媛儿,你在哪里?”
两道声音,在森林里深情的激荡。
“多尔博,多尔博……”她在原地打转,焦急地在树林中寻找。
狼群已经悄悄来到她身后,为首的一只,蛰伏地压低身体、指爪按地、目露凶光、臀部翘起,闷吼一声,往目标物准确无误地扑去——
惊心动魄的尖叫,震动了整个森林。
她的裙摆被野狼撕去一大截,白皙的小腿被狼爪抓出几道伤痕,其后几只野狼见猎物倒地,发狂地抢上前。
“多尔博……”
她绝望地抵挡呼喊,她以为再也不可能了,但是奇迹似的,多尔博还是在千钧一发时出现。
他一手控马,一手挥舞着长枪,直刺扑在宋慈媛身上的那只野狼,并示威似地将它高高举起,再狠狠抛出。
野狼的四肢在空中乱抓,落地时发出难听的哀鸣,其余几只见状,纷纷朝新的目标攻来。
多尔博从容应付,才一会儿工夫,倒地不起的狼便又多了几只,其他的则在几尺外压低身体,愤怒低鸣,却不敢再往前。
“媛儿,快过来!”
他焦急地喊,策马掉头将朱慈媛拉上马,冲出重围。
她搂紧他的腰,再一次,她又回到熟悉的怀抱了。
触着他的体温,嗅着他的气息,恍若隔世。
多尔博紧紧地拥住她,“幸好我早一步到达,否则……”
“对不起。”她仰脸,眼中盈满惊慌傀疚的泪,“我再也不会逃走了。”
多尔博原本低柔的光芒猛地收束,掐住她的肩膀,眼中冒着火花,火花里却掺杂着莫名的痛苦,既愤怒又哀伤。
“你又逃走?你就那么不愿意跟我,你……唔……”
“多尔博?”
朱慈媛只见他神色怪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如纸般苍白,握着她肩膀的手垂软,紧抓着胸口,嘴角微微抽搐,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已突地坠下马。
“多尔博!”
马匹受惊,不安地扬起前蹄,她惊险地控住,随即跃下马,飞奔至多尔博身边。
一看,她整个心都凉了。
微弱的月光,照出他胸前触目惊心的一滩血红,红色带黑的血,还在不断涌出。
她大惊,失措地扶起他。
“多尔博,你受伤了?”
“唔……”他痛苦地咬牙低咒:“可恶的刘宗敏,诈死射了我一箭。”
箭伤就在旧伤附近,她心都快碎了。
“你撑住,我扶你回去疗伤。”
“嫒儿,你……你不许……”
多尔博努力扯动苍白的唇,揪住她的前襟,让她望向自己逐渐涣散的眼,一阵剧痛袭来,他昏厥过去。
朱慈媛见状,仓皇哭喊:“多尔博!”
狼嚎忽又响起,如丧钟齐鸣。
“你不能死!”她奋力以娇小的身躯驮起他上马背,策马回奔。
“你不能死!”她哭喊着,紧抱住逐渐失温的身体,心中的惶恐不断扩增。
“你不要死!我带你回去治伤,你不会有事的……”
第八章
赶来采望的将领,表情各异。
有的不安地搓手,有的忧急地皱眉,有的不发一语、神色凝重,有的则是一脸严肃地背着双手在营帐里踱步,就连少有表情的荣太嬷嬷,此时也是眉头紧锁。
随营军医不时露出绝望的神情,大伙儿心里都有底,情况已是十分的危急。
朱慈嫒被押在一旁,等候发落。
军营里,多的是比多尔博长一辈以及蒙古的王公贵族们,他们意见分歧。
有的主张继续往潼关迈进,有的则认为应当先驻守原地,静待多尔博的伤势复元,有的则以为多尔博的伤势过重,应当立刻送回京城治疗。
但是路途遥远,万一中间有个什么闪失,谁来负责呢?提到这点,大家就静默不语,谁也不敢担当。
多尔博的身分毕竟不同,他的阿玛是当朝摄政王,多尔博又是他极力培植的接班人,就冲着这点,谁也不敢大意。
分歧的意见,却在处置朱慈媛时,达成共识。她是红颜祸水,不应该留在多尔博身边,必须立刻拖出去绞死。
两个将领按住她,就要把她推出帐。
她挣扎着喊:“我愿意死.可是先让我留在这儿照顾多尔博,万一他不幸,我愿意陪葬。”
她的泪水,没有人同情。
一名被胡须占掉一半脸的将颌,怒瞠着眼,恶狠狠地指着她唾骂:
“你这狐媚子,还想狡词拖延,把你留在贝勒爷身边,原本不死也给你害死,你先上黄泉路候着,要是贝勒爷侥幸不死,那咱们便当是你舍了命换来的;万一不幸,你毕竟是他喜欢的女人,路上也好相伴。拖出去!”
一场浩劫就要来临,她毫无办法地被推出去。
“慢着……”
他气若游丝,像是拼尽所有力量才发出的,多尔博脸色苍白,目光却依旧湛然。仔细一看,昔日深藏的一点温情不再,全都给怨恨取代。他挣扎着起身,再一次把九死一生的她救回。
再次救她,是因爱全转成了恨,到头来,怎么为她,她都要走,所以他要折磨她。
他一手颤抖地指着她,“给她穿上战俘的衣服,戴上手铐脚镣,让她不停的工作……”
说完,他脸颊抽搐,冒出一大口血,痛苦地倒下。
微弱的声音,众人却听得清楚。
她不敢相信,犹自凄楚地喊:“多尔博,多尔博!”
他听不见了,也不想再听,他的心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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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叶的朱慈嫒,拉弓射箭、挥鞭抽人是会的,但柴米油盐、挑砖砍柴这些事,在宫廷里哪需要朱慈媛去做,使个眼色,太监一堆,侍女也一堆,忙前忙后的,深恐她不快。
如今,是不同了。
一旦披上战俘的衣服,哪管你前身是天皇贵胄,都得依着自己本分.做该做的事。
主管女战俘的,也是个女的,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天生看她不顺眼,对她特别挑剔,动不动就伸掌挥来。
原本就讨厌她的,见她失势,恨不能再踹上一脚,让她万劫不复;以前得躲躲闪闪、在背后窃窃私语的,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到台面上来,不堪入耳的话纷纷出笼。
“狐媚子,生来害人的。”
“分明就是另一个陈圆圆。”
“真不知她施了什么妖法在贝勒爷身上,看她端着一副高贵样,其实是贱骨头一把,害人精一个。”
“要是贝勒爷死了,她头一个得陪葬!” ——
此语甫落,啪的一声,天外飞来的巨掌朝那个女人拍去。
是荣太嬷嬷。
那个挨打的女人,抚着脸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她疾言厉色地斥责:“贝勒爷还没死呢!你竟敢诅咒他?不想活了是吗?”
女人惊魂未定,一双眼巴眨巴眨地看着她。
“下次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就撕裂你的嘴巴!现在都给我工作去。”
那些女人悻悻然地转身走了。
朱慈媛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默默咀嚼冲着她而来的辱骂。
荣太嬷嬷喝斥那些女人,看起来好像在帮她,实际上对她的态度仍是不冷不热;她没有怪罪朱慈媛,但也没给她好脸色看过。
“荣太嬷嬷。”她抓紧机会问:“多尔博他好些了吗?”
她板起脸:“安分守己一点,不要多问厂
她的确安分守己,甚至诚心诚意地为他祈祷。在云石庵,即使为她的母后,她都没这么虔诚过。
但是这诚心忏悔的姿态,他看不见。因为她离他好远好远,战俘没有营帐可睡,勉强搭起简陋的棚子,刮风下雨全跑不掉,是在整个军营的最后面。
她不知道他的情况,他不想知道她的情况。
有一天,她被命令搬着柴火到他的营帐附近,这才知道他已经康复。
这如钢似铁的男人,百折不摧,到底又强壮了起来。
营帐里人影幢幢,仔细一看,竟全是窈窕的身影,间或有柔媚的笑声传出。
她又惊又喜,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多尔博!”
呀!她蓦地羞红脸,两个半裸身子的女人,一个正在喂他吃药,一个偎在他身上,像只小猫咪,身态娇媚。
多尔博乍见到她,有些吃惊、有些错愕,那双眼分明有爱怜,却硬要被憎恨取代。
“你是谁?胆敢闯进来!”
“多尔博?”
她失措,回头一想,粗活能把人变成鬼,纵是名花,也不堪风雨摧折,她这模样定是丑到他都认不得了。
举起沉重的手,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污垢,链锁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
那声响,撞击着他的心;他抿唇,忍住椎心的痛,翻脸不认人。
“荣太嬷嬷!荣太嬷嬷!把她撵出去!”
荣太嬷嬷进来,有些迟疑。
“贝勒爷,她是……”
“还不快把她撵出去,想挨鞭子吗?”他故意高声疾呼,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她睫毛一掀,依然澄澈的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最后转为心灰,变成意冷。 .
拼着最后一点尊严,她不愿低声下气。“好。”忍住语中的悲切.“这是我该得的,我无怨言。一开始,你就应该这样对待我。”
她认命,却依旧高傲,转身出帐。
大势已去,什么都挽不回了。
那一晚,除了凄凉的月光看见她独自饮泣外,还有一个人在远处看着,那是多尔博,始终放不下她的多尔博。
“你该死!”她自言自语地咒着。
“你该死,你该死!我心甘情愿受苦,挖心掏肺对你,你竟这样回报?我恨死你!恨死你……”周遭的杂草成了她泄愤的对象。
他在远处听得清楚,心里一阵抽搐。
又是这样,她还是不喜欢他,那就该再受折磨!
他措手不及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脸寒霜。
“你!”
朱慈媛抹泪再抹泪,看不清楚,泪水模糊了视线,黑暗又帮倒忙,但身影分明是他。
他不言不语,只以一双锐眼冷冷地瞧着她。
她惊喜交集,他究竟舍不得。
欲举步向前,犹暗自踌躇,未了,她只是与他遥遥相望。
他握拳,紧紧的。她还不屈服?
他转过身去,披风在黑暗中甩了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顿感五脏六腑被掏出来。心,空了。
她不服气。
“多尔博……”
他停住脚步,内心在挣扎。
她很想说话,想跟他说很多很多的话,最重要的是对不起。可他不转身,一个不转身的人,也就投有原谅别人的可能,那她又何苦……
“我、我……”她嗫嚅着,最后化成凄厉的—一句话语,“我讨厌你!”
他剧震,但觉胸膛又被挖了一个血窟窿,很深,看不见血,却痛入骨髓。肩膀在抖动,但他挺直腰,威武依旧地走了。
月亮可怜她,给她一点孤光,照亮她剧烈抖动的身体。眼泪一颗、两颗,成串地落下,没有声音。
她不要哭泣,不要被他听见,输的永远不是自己。
清军继续南下,继续从她眼皮底下把国土一片一片地带走。
多尔博性格骤变,夜夜徵召不同女人入帐陪寝,稍不顺心,便扬鞭打人,整个人变得更加阴郁、暴躁易怒,总之是不快乐。
她也不快乐,但心如槁木死灰。
再过一个月便是除夕,小皇帝将度过他在紫禁城的第一个新年。
圣旨颁下,多尔博一军先行回京,其余继续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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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悄悄凝视紫禁城,黄瓦红墙,错落有致,五凤楼一如往昔,在余晖下显得威严、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