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小街巷内竟堂而皇之的纵马疾奔!”殷品尧摇头感慨,马车主人他认识,是他表弟柯元英。
来不及看清楚,文莞的身体己腾空,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将她轻松提起,他的声音好似在哪儿听过?
“没事吧?”
文莞堆起笑容准备跟他道谢,但—对上他的瞬间,她怔住了!
殷品尧!
“受惊吓了?”察觉她的不对劲,他轻拍她的脸。“是不是还醒着?”
文莞连忙贬了下眼。“没……我没事。”
”能走吗?走几步看看哪儿不舒服。”
虽是关心语气,可不掺情绪的言语,她感觉不到温暖。没有变,他还是如寒彻冰霜一样。
文莞喘口大气,用两脚残余的力量撑起身子骨,走了几步,趁机与他保持距离。幸好只是车缘擦肩扫过,除了两脚膝盖与肩臂上的酸疼,其余无大碍。”
“都还好,一会儿就不疼了。”低下头不敢看他。
撞击之疼,发生时症状较轻,隔几个时辰,便会酸麻得下不了床。殷品尧不相信她的“还好”。
他好奇地盯着这白净细弱的形体,而低眉垂首并未掩盖其细嫩的肌肤,圆润的轮廓不同于男子的刚强。他锐利的眼穿过她的灵魂,男装下的女身。
“这是你的?”他捡起小布包。
文莞飞快抢过布包。“谢谢!我没事了,想在这儿站一会儿,耽误你宝贵时间真不好意思,你请便!”
若是平日,她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眼下的情形不容许她随性而去。
文莞盯住他的双脚好一会儿,只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
感觉到他打量的眼光,强烈到让她无法招架。他在看什么?她可不是叶姐,她不喜欢他,更不愿让他肆无忌惮地扫视。她一时气憋不住冲口而道:
“殷少爷,我没事了,你贵人事多,请自便吧!”
抬起的双眸带着薄怒,他几时冒犯她了?口气这么强!
再愚钝的人也知道她下逐客令了。
“你知道我?”
“这不奇怪,殷代财东造成的轰动,谁人不晓。”话说完又低头,全然蔑视他的存在。
显而易见她不想与他多谈,他倒不在意,自己冷漠严峻,自是不着望别人对他热情相待。
“你现在行动不便,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没那么严重,休息一会儿就行。”
是矜持,她的疏远显露心中的不安;而她始终逃避他的目光,他可不认为这是基于女子固有的娇羞。
“我有责任……”
“你对我没有责任!”她讶然接口。可能吗?不,他应该不知道她是谁。
对她的强烈反应,他倒很意外。“那驾车者是我表弟。”
“我现在没事,而你也不需要为你表弟的莽撞负责。”天啊,快被他的责任感淹没了!他非得用他的使命感压死她?
她依旧不看他,彻底忽视他这昂然高硕之躯以及长相。她的肌肤相当滑嫩,冷漠的神情与她秀丽的脸孔不协调。
她用力抓着布包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看得出她是真的希望他离开。他……真令她紧张?
无妨,对一个陌生人没有深究的必要。
“再一会儿,你会感到全身筋骨疼痛。这是十两银子,当作赔偿。”
这算什么!他非得用钱砸人才甘心?她杏眼圆睁,气呼呼地昂起下巴。
递出去的银子没有得到接应,却获得她的正视。
她不快地咬着下唇,似乎鼓足勇气才开口:“殷少爷,请你收回去,这对我而言是种侮辱!我没伤没痛,干什么塞钱给我!真受够了你的接济。”
他脑子一闪,接济?什么意思?
“你误会了,这是撞伤你的赔偿。”
“我不需要。”
“小意思……”
“我坚持。”抬高尖秀下巴的姿态没变。
他以为他已经够冷硬,想不到她更顽固。
“你真的没问题?”
“没有。”
实在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对答简短,透着不友善。殷品尧对她作揖:“告辞。”
“慢走!”她再度低头,这次为送客。
估量他走远后,文莞才抬头看他离去的背影,她可不认为自己占了上风,因为心口一松,全身便发起抖来。没办法,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害怕,他太冷峻了。
复而反省,想想也不能怪他,她自己刚才也很无礼。她无端笑了出来,路长着哩,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与他,很快就要楚河汉界,不相往来了。
***
“品轩,打一套虎拳看看。”
逃不了,在劫真的难逃!
殷品尧重掌大权,头几日免不了忙得昏天暗地,对品轩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忙里偷闲,算品轩运气不好,在后园里被逮着了。
“打……打拳?”
“吐纳、发劲、招法。过了一年,也到验收时候了,虽然这几日大哥忙得很,可从来没忘记过你。我知道,你见了我老是借机闪躲,既然如此,只好我来找你了。”双手环胸,面带微笑。
“闪躲?没的事。”他为掩饰心虚,哈哈笑了两声。”只是不忍心打扰你,你跟大堂哥都是大忙人,这翰汇庄是多繁重的责任,我这小事就……就算了吧!”忽然他朝殷品尧身后人招呼:
“大堂哥找大哥商量事情?一定又是商务,你们管的都是大事业,这拳不瞧也罢。大堂哥,尽管忙去吧!”
“没事儿。”殷泊胡避开品轩的求救眼神。“品尧得空,我也乐得轻松,他能放得下,我还有什么问题?”
“大堂哥!”不讲义气。
殷泊胡对他稍嫌沙哑尖高的指责耸肩,爱莫能助。
“品轩,起式。”
殷品轩随着他的命令练拳,他愈往下练,殷品尧的脸色愈难看。殷品尧终于忍不住了,一言不发地勾起他的腿,品轩套拳还未使全,便让他大哥一脚勾摔得四脚朝天,摸着屁股哀叫:
“大哥,你偷袭!”
“基础功都练不好,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平淡的语意,但眼底—片寒意。
殷品轩低下头,硬着头皮辩称:“练功的目的是健体、强身、自我保护,想知道成果得借重实际经验,所以我练了。”
“练什么?”
—他低声说:“找人练武去。”
“跟人对打?”他冷笑一声,语调平稳:“你这三脚猫功夫只能打不成气候的纨绔弟子,碰上高手能济事?谈文,只能算识字,我竟曾希冀你入朝为官!”
“当?不行的!”他瞠目急摇手。“当个小官,全城百姓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还得处处遭人嫌,到哪儿都不自由。”
“你也不是那块料,我早对你死心了。文的不行,武的不济,伤样样不精。”缓缓摇了头,冷凝俯视品轩。
殷品轩竟还不死活,硬着头皮逞强:“逆着想,我样样都懂!”
“狡辩!”
他低头,嗫嚅地说:“算懂一点点好了。”
“好好在家给我思过,一个月不许踏出大门一步。另外,写封悔过书来。”
说出口便是命令,他留下坐地焦急的品轩转身而去。
“大堂哥!”一张脸全皱在一起,只盼堂哥能为他说句人话。
“没意见。”赶紧跳出是非圈,现在又不是他当家。
“嗄?”以他外放的个性会憋死他的。
早知道会没好日子过,大哥向来说一不二,不怒而威的严厉令他不得抗拒。眼巴巴看着大堂哥随即离去的背影,殷品轩盼他能良心发现悲悯地回头看一眼。可是,转个弯,他与大哥一样无情地消逝在他眼前。
“你真希望他考状元?”殷晶尧对功名一向视如尘土。以殷泊胡的了解,品尧要说是,阴阳会颠倒,乌鸦都能变白色。
“经商商人历代让在上位者瞧不起,可是修桥铺路、打仗时捐输军粮哪儿会缺了我们?当官的明争暗斗,表面上清高文廉,骨子里却跟盗匪没两样。就算考上了状元又怎么样?多一个人跳人黑酱缸,即使有心力图清治,奈何被整个体制压得动弹不得,作清官不如经商。
“上位者看不起商人,老百姓可羡慕得很。文官贪财,当官又如何?如今得看着我们脸色办事,想要官位,买就是了。”
殷泊胡不住点头:“那是虚名,不需为此庸庸碌碌。”
世道平靖,朝廷年年上贡金国,总算维持和平。没有战乱,四海升平,富乐安和。繁荣奢华太过,必有官吏从中贪污,其实盼青天又岂在本朝,代代皆同心,只是程度不同。
“城里的铺子都有盈收,独独咱们舅爷的锦织店不进反出。他看准了与你的姻亲关系,屡屡告资贷银。我们也看在攀亲带戚的分上,至今已借与舅爷不下五千两银子,你拿个主意。”
见殷晶尧不答腔,兀自思索起来,殷泊胡忙问:
“有事?”
“表弟元英素行如何?”想起她一言一行都带倔,不禁莞尔。
没事干嘛笑!“纨绔子能如何?我已经尽量平息外人对翰汇庄的怨气了。舅爷的绵织店你得放在心里。”
“你说呢?”刚接手,他对其它情形并不了解;
“不说,你自己看。”想再丢个烫手山芋给他,休想!
殷品尧淡笑。“且看且走,能扶得起便拉他一把,否则只能封了他的店。总是亲族,我有责任。”
“责任?”殷泊胡单手抚着自己下巴,想起了文莞。她安静无求,沉默得几乎令他忘了她的存在。“有个人的确需要为她费点心。”
“谁?”
“十年前你半路带回来的小女孩。”
“她?算算也有十八了,应该作人家娘了,生活有困难?”人无信不立,既答应她父亲的托付,自然得担起她的一生。
“不,她的问题比这大。”
殷泊胡笑了,温和优雅。但毫无疑问,殷品尧嗅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云英未嫁。”
殷品尧剑眉一扬。“你没帮她物色?”
嗟,什么眼神!归宿是女子最为重要的事,他没糊涂到这般地步,误了她一生他拿什么还?
“她不要。你还记得她名字?”
“不记得,长什么样也忘了。”殷品尧倒很坦白。
老实说,殷泊胡也不常见到她,她与殷家不往来。他在她及笄那年去探访过她,婚约也是在那时被拒绝。印象里还存着她秀而不艳、单纯无争的清丽脸孔,她不要归宿,那她要什么?殷泊胡忙,也就将她的婚事搁下了。
“会记得才怪!”殷泊胡为她抱屈。
以殷品尧当年的厌烦,相信八岁小孩都看得出来。那女孩瞪着一双凄惶大眼,硬是不敢让眼泪滴出来,她噤若寒蝉,对谁都不敢说话。
殷品尧了解泊胡对自己的评论,“我对孩子没有耐性。一个品轩已经让我头大,再来个整天哭闹的女娃儿,我会疯的!”何况当年他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少年浮躁、血气方刚,哪里来的好脾气?
“她也不要月银。”他欣赏她的骨气。
“喝西北风?”
殷泊胡在一向冷静无心的殷品尧眼中看到惊奇。
“自力更生。她还打算将十年来的生活费一并还清。”
“怎么还?”柔弱女子,怎堪如此大的金钱负荷?
“她有双巧手,替人裁缝制衣。”
殷品尧沉默,对她产生好奇。是倔强?心高气傲?还是另有心机?
“不论如何,总是耽误了。”殷品尧徐缓无意地说。
“佟伯每月送月银去,已经不止一次提过文莞的终身,可是她不肯谁说都没用,连她爷爷也莫可奈何。知道程化是谁吧?”
当年借由佟伯推荐,将文莞托付给膝下无子的慈祥老夫妇,他记得他叫程化。
“程化如今已是胡子花白的老者,他很担心文莞的未来,有空去关心一下。”
“我知道,谁让我带她进门。”脑中开始帮她物色各样人选,绕了一圈依旧徒劳。她不要,一切都枉然。
“文莞似乎对当年品轩流血昏迷一事耿耿于怀。”
“孩童时无心之过,怎么还挂在心里?”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谁怪过她了?是品轩自己调皮。而且事过境迁,现在他比牛还壮,她多心了。”
“她的心结你来解。”
“当然是我,”轻叹口气。“我对她爹有承诺。”
***
“大哥,为什么不找二哥?”如果大哥把注意力分撤,起码他不会被管得这么凄惨。已经闷了半个多月,眼看一月之期将届,而大哥却意犹未尽,张大眼挑他的小毛病,找借口再关他一个月。殷晶尧的理由是:
“期限太短,怕你收不了心。”
天下竟有这种歪理!
为什么他要这么倒霉?家中成员可不止他一人,逍遥天外的二哥逃出他的掌握,并不表示他有义务承受所有的关注。
听说大哥在迎宾楼订了上房雅座,听闻李子扬会跟随,他便也吵着去,凭什么李子扬去得他去不得!
“反正在你眼底下又不能作怪,让他去透口气吧。”
大堂哥总算说了句人话!
“二哥长年在外,也该找他回来。”
殷品尧的眼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窗外,隔着竹帘,他有隐密的安全感,同时拥有一清二楚的视野。他喝干手上的酒杯后,轻瞥着品轩:“品苍在哪儿?”
“在江湖。”明知故问。
“江湖那么大,我到哪儿找?”
“四处都有分行,找一个人不困难。”
殷品苍从小便由世外高人收为徒弟,十多年来虽时有联络,只是家书到达时他人又飘游它方,行踪不定。
江湖啊,他管得了那么宽?话说回来,能在江湖来去自如,品苍用不着他来操心。
“我管不到江湖上的品苍,也用不着管他,因为他成熟独立。你在我管辖范围内,为人处事又差强人意,不管你管谁?”
这是强词夺理还是无理耍赖?殷品轩瞠目,难道真要在大哥手下永不翻身?
静默的李子扬脸上泛起淡淡笑意。
“不公平!”殷品轩抱怨。
“长兄如父。”
“还是不公平!”幽愤的心情希望大哥能看见。
偏生殷品尧是没心肝的人,他撇过脸,半垂眼看着楼下的一阵骚动。“天下不公平的事还嫌少了吗?”
引起骚动的人是他表弟,他冷眼旁观,围聚的人愈来愈多。
“又是元英表哥!”殷品轩眼一亮,哀怨的脸迅转为光明,站了起来:“我去!”
殷晶尧跟神一闪,“又?”他冷冷地注视那场混乱:“元英常惹麻烦?”
“那可不!”殷晶轩沾沾自喜,他不是亲族中唯一、最头痛的人物。“每次都是大堂哥事后摆平。”
“你堂哥那么宽容?”他明知故问,试探品轩的观察与想法。
“没办法,谁教他爹是咱们舅舅。”探头看着楼下,跃跃欲试。“近几年算收敛了,大堂哥有条件的借贷,将他们的狂妄压下,否则会更嚣张。大堂哥对他们的烂帐有意撒手不管,可又怕不好交代。锦织店月月亏年年损,由于大堂哥给他们的贷额愈来愈少,没有钱就威风不起来了。”柯元英今年惹的事端五根手指都数得出来,今日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