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别挡在这!去、去、去!到旁边去!」喂马的骆大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手捧著堆草料,却呆呆的站在双眼发亮、口水都快流满地的马儿面前,立刻大声赶人。
不一会——
「求求你!老板,我已经忙不过来了,你别在这儿乱!去、去、去!到旁边去!」厨子高二眼角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频频将他准备好的食材打翻,同样不耐的出声赶人。
那高大身影慢慢踱到树旁,双眼瞪著营火,嘴张了张,逸出的却是一声长叹。「唉——」
「唉——」
突然,另一声长叹由他耳边传来,白骥舒偏过头一瞧,恰好迎上一双满含调侃意味的眼。
「骥舒,你这回出门可真让大夥开了眼界!」路家华笑著走近他。
「唉!」他又是一叹。「在外头跑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跑得这麽惨。」
遇著大事还好,他会硬逼著自己集中精神去做;偏是那些芝麻蒜皮般的小事,他心思总不自觉飘荡,以致频频出错。
近五个月时间,大夥也从一开始的惊异到慢慢习惯。反正只要见有人挡著了路、踢翻了东西,十之八九都是自家老板——白骥舒。
「你别再想啦,」路家华出言安慰。「明天就能到家,见了嫂子,包你相思病全愈!」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喃喃道。「我到现在才体会到这样的心情。」
好像从一出门就开始记挂她了……想她现在怎麽了?会不会遇到什麽事?会不会被肚里的宝宝扰得不开心?会不会也记挂著他?
吃饭时也会想她吃了没?睡觉时也会想她不知睡得是否安稳?
自从她肚子愈来愈大之後,每回总要他替她揉抚後才能好睡,他走了後,她怎麽办?
一路上,他看到什麽、做了什麽,心里有什麽感觉都想跟她说,一回头才发现她不在身边,那感觉,真够酸涩的……
离家愈近,相思之情愈甚,他真恨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家,也少受这分分秒秒的相思苦。
「好了、好了!看你这模样,好像只有你有妻子,只有你会害相思似的!」路家华的语调有些酸。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瞪著火光,白骥舒喃喃自语。
「什麽不好的预感!」路家华拍拍他肩头。「从你离家之後,白晋三五天就一封信的,你还有什麽好放心不下的?」
「前几个月还好,」白骥舒的嘴角因回忆而微微上扬。「白晋信里总详细写著念茗的一切,说她做了什麽、说了什麽;直到她生下孩子之後,信却愈来愈短,也愈来愈少提到她。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麽问题,他只说一切平安。」
「那还不好?」
「好!好得让我头皮发麻。」白骥舒站起身,烦躁的踱步。「那样的回应与从前太像,让我不得不担心——」
「你别瞎操心!」路家华尽力安抚。「总不会那麽巧!上回你出门,她把什麽都忘了;这回你出门,她又什麽都记起来了!」
他换个方式道:「再说,就算她记起,也不代表就会把你们那一段全忘了,你别想太多了!」他视线一转,伸手接过高二端来的肉汤、米饭。「吃饭吧!这几天忙著赶路,我瞧你什麽都没吃。」
白骥舒勉强扒了几口饭,偏觉得饭粒像哽在喉中似的,难以下咽。
「我吃不下。」
「该不会害病了吧?」路家华伸手想碰他的额。
「没事!」白骥舒侧头避开。「我去帮把东西整理整理,今天早点睡,明天好早点上路。」
「是——」他拉长尾音回道。「大夥会帮忙你早点见到妻子的。」
顿时,四周响起一阵哄笑。白骥舒微微扬起唇角,心里激荡著难以言喻的相思渴望。
是的,让他早点见到妻子吧!那教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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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照,白花花的烈阳下,由总管带著商队往仓库去,白骥舒则由路家华伴著,策马往家中奔去。
管家白晋早率著众人在门前等著,白骥舒远远驰来,一双眼迳往人群中搜寻,寻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白骥舒心里有些失望……
是了,外面太阳这麽大,她大概是在里头等著,才生完孩子不久呢!是该好好静养。
将马交给一旁佣仆之後,对著躬身行礼的白晋,他交杂著兴奋、焦急的语气问道:「夫人呢?」
「夫人……」白晋让开身子。「在那儿等著。」
他抬起头一看,前面廊檐下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吗?
顾不得身子疲累及浑身脏污,他跨大步往前走去;一路上又禁不住咳了咳。
「老爷……他……」白晋看了看身旁的路家华疑惑道。
「昨夜下了场小雨,他又几日不曾吃好睡好,大概是不小心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不一会,他又笑著说:「反正他有爱妻照料,生病也不打紧的!」
白晋脸色含忧的摇摇头。
「还是请路少爷跟著我过去吧!一会恐怕还需要你帮忙。」
站在廊下的女子看著朝她走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厌恶神色。
天!他又晒得更黑了。除了那些低下的人,谁会把自己搞得这般乌漆嘛黑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哪个不是斯文白净的?就他,什麽事都亲自动手,把自己弄成一副庄稼汉……还好孩子像她。
她带笑的低头细看怀中熟睡的婴孩,那眉、那眼,都像她!只有那嘴,像透了那男人,她眉一皱。
「念……念茗。」
她低垂著头,他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近五个月不见,他想一把紧紧拥住她,又想捧著她的睑细看,内心的情感如大海波涛汹涌……他不由得也低下头,藉著探视婴孩的动作以定定自己的心神。
婴孩睡得极熟,他怜爱的以手指细细揉抚婴儿柔嫩的脸颊,脏污的手在孩子脸上留下一道长印……
祝念茗低声惊呼,她立刻由衣襟拉出丝帕,细细将那磨巧拭去。
白骥舒不由得歉疚一笑。「对不起!一路上赶著回来,身上实在脏得有些骇人。」
祝念茗仍旧没开口,手上的丝帕怎麽也不想再放回自己身上。她朝四周望了望,随即将帕子交给一旁女婢。
「念茗!」白骥舒的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渴望。「你还没欢迎我回来呢!」
双眼紧盯著妻子低垂的头,心里猜想她抬起头时会是怎样一番神情……那眼、那唇,又会混杂了怎样的羞喜表情……
终於,祝念茗抬起了头,脸上不见他预料中的娇羞神情,却是一分教人冷彻心扉的淡漠。
「欢迎老爷回府。」她冷冷道。
霎时,白骥舒的脸一片惨白。
「你——」他看看她,又回头看向白晋。
白晋脸上满是愧疚的神情,早已卜言而喻——他的妻子,又变回从前冷淡的模样,那曾与他相知相借,与他度过许多甜蜜日子的妻子,己消失不见……
他的心猛地紧缩,他按著胸口,那压抑了好一会的咳,排山倒海而来;那挣扎著由喉中冒出的气音,宛如哀呜……
白晋和路家华分别伴著他身侧,除了频频拍抚他的背,两人也不知该说什麽。
「扶——扶我起来!」白骥舒勉强开口道。
由两人搀扶著,他一双眼尤带著最後一丝希望。
「你——什麽都忘了吗?!就算只有一丁点也好。那过往的一切,难道真的不曾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她垂眉敛目,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裙摆,那模样像是怕沾上什麽脏东西似的。
「我在说什麽?!我在说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在说几个月前,在亭中、月下,你曾给予我的一切!念茗,别告诉我你真的什麽都忘了!别告诉我——」
「老爷,请自制。」
他的身子颠了颠,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他一双大掌突地箝住了她的肩。
「你说过不会忘的!你说——」
白晋和路家华急忙上前阻止,祝念茗则被他这般疯狂失控的举动吓得惊叫连连。
「你——」怒气稍稍褪去,白骥舒瞪著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蛋,心上涌起一丝疑惑……
他双眼倏地大睁。「你不是——」话语未竟,突地,白骥舒高壮的身子大树似的向後倒去。
「这是怎麽回事……」路家华挣扎说道。
不一会,木盆哐唧坠地的声响,吸引了大夥的视线。
「我、我是不得已的!」许嬷嬷吓得举高手。「他要伤害我家小姐,我、我是不得已才打昏了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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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倒,白骥舒足足昏迷了好几日。
几日来的操劳,夹著风寒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他发著高烧呓语不断,一会叫著妻子的名字,一会又胡言乱语的,把随侍在侧的白晋扰得也是日渐消瘦……
「骥舒好些了吗?」
天色渐暗,路家华到房里来换班,见他气息较前几日平稳,悬看几天的心总算放下。
「稍早大夫来看过,说病情大有进展,约略这几日便会清醒。」神情虽然显得憔悴,白晋说起话来仍旧十分恭谨。
路家华点点头又问:「那女人来看过他吗?」
「许嬷嬷来传过话,说是一会就过来。」
一听这话,路家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忿忿的在一旁坐下,方才的好心情这会全消失无踪。
没多久,环佩相击的声音由门外传来,透过屏风,隐然可见一道俪影缓缓走来。路家华头一偏,双眼直盯著墙,明摆出一副眼不见为净。
「夫人。」白晋躬身行礼道。
祝念茗头微微一点,也不搭理路家华,迳自走到床边。
「他今日好些了。」
听出她话中微微一丝失望之意,路家华差点又要大发脾气,最後还是强忍住。
「夫人要走了吗?老爷昏迷时喊的尽是夫人的名字……夫人好不好多留下一会?」白晋的语中有著明显的祈求意味。
祝念茗朝许嬷嬷投了个眼神。
「哎呀!小姐留在这儿也不能帮什麽嘛,」许嬷嬷上前道。「姑爷睡得这麽熟,大概也不需要小姐在身旁伺候;倒不如早点回房伴著小少爷——」
话还没说完,上一刻还像是睡熟的白骥舒突地睁开了眼,把许嬷嬷吓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老爷!」
「骥舒!」
白晋和路家华立即冲到床边,白骥舒一双大眼却直盯著祝念茗。
他奋力的撑起身子,喉里冒出的声音嘶哑难辨。「你把她还来!」
他泛著血丝的眼看来如此骇人,祝念茗胆怯的往後一退。
「你把她还来!」他的头虽然还有些昏眩,但说出的话却镇定异常。「把我的妻子还来!」
白晋和路家华对看一眼,两双眼中都充满了忧虑。
「姑、姑爷,」许嬷嬷鼓起勇气。「小姐就是你的妻子,你真是病糊涂了——」
「我心里的妻子只有一个!你把她还给我!」他执拗道。
「骥舒,」路家华不得不开口了。「你是怎麽了?真是糊涂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认得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她是真的消失了,你就当是作了场梦——」
「她不是我的妻子,」白骥舒瞪著那脸色发白的女人。「至少,她不是我爱上的那个妻子!」
「我明白。」路家华安慰的拍拍他的肩。「你爱上的那个——早迷失在她记的洪流里了。」他摇摇头。
「你还不懂吗?!我爱上的和眼前的这个是两个人!她们不是同一个!」白骥舒忿恨的瞪大了眼。
「完了、完了!直烧糊涂了!」路家华转头对白晋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他怕是承受不住,脑袋病了!」
「我很清醒!」白骥舒挣扎道。「我知道你是我那蠢兄弟!我知道刚跑出去的是白晋,我更知道那吓白了一张脸的胖妇人是许嬷嬷!我更知道,这人绝不是五个月前送我离开家门的妻子!」他瞪著祝念茗。
祝念茗躲进许嬷嬷怀里,搞不懂他是真明白了一切,还是病傻了。
「骥舒,你振作点!」路家华红了眼。「我知道你只是生病,神智昏乱而已,绝不可能是疯了……绝不是疯了……」
「我本来就没疯!」这一闹,白骥舒更是明显的体力不支,说起话来也半带喘息。「她、明明不是——」
「你瞧!」路家华扳住他的脸。「你自己瞧!那眼、那鼻、那身形,明明就早你的妻子!骥舒,你清醒些吧!别让兄弟的担心。」他的声音转低。
他无力的躺回床榻,尤似自言自语的喃喃。
「我能证明的!让我睡一会,等我醒来,我能证明她……」
慢慢的,屋里又回复了平静,路家华看著白骥舒,确定他真的睡著之後,才松了口气站起身。
「你……」瞥见缩在一角的女人,他神色不悦道:「这阵子你还是别过来了,免得又刺激了他。」
她正巴不得如此,微一点头,她和许嬷嬷便相偕走出了房间。
过了好一会,祝念茗见四下无人才开口:「嬷嬷,你说,他是怎麽回事?」
「姑爷他——」许嬷嬷有些心虚。「会不会是知道——」
「别说!」祝念茗止住她。「我看不可能!他怎麽可能看得出?怕是烧昏了……」
她又扬起头道:「就是真看出我也不怕!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就算他死命咬住我,可有谁信?我与她实在长得一模一样,谁会信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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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後——
「还是不信我?」坐在床榻,白骥舒极其严肃道。
「不是不信……」路家华搔搔头。「实在是不知从何信起。我怎麽也看不出她们会是两个人——」
「你不是说过,哪这麽巧的?上回我回来,她什麽都忘了,这回我回来,她倒全记起!可中间那段她丝毫不记得。」白骥舒截断他的话。
「我是说过,但……」他语气一转。「你怎麽证明她们是两个人呢?我可是怎麽也看不出——」
「我看得出!」白骥舒激动道。「原先只道自己心情激荡,又离她有些远;可一把她拉近,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
「那感觉不对、味道不对,她分明不是我爱上的那个女人!」
「你就打算凭著‘感觉’跟‘味道’认人?」路家华微讽道。「你想说服谁啊?」
「还有,她们两个,一个眉角有道疤,那疤不显眼,但细看却看得出,另一个却没有。」白骥舒笑了。
「真的?!」路家华眼亮。
「再确定不过!」
夜里,当她陲著之後,他不知曾吻过那疤多少回,想著这伤是怎麽来的?和想她当时受了多少疼……
「真是两个人?!」路家华摩著下巴。「那她为什麽要搞这花样?而另一个现在又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