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舒,」路家华脑袋一转。「这事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个曾与你做了近八个月夫妻的人,等於就是个陌生人。要真找著她之後,你要怎麽解决这一切?你可是个有妻室的人……」
「这些,就只有等知道事实真相之後再说了。」白骥舒一叹。
····························
走下床榻,他带著路家华和白晋到西厢,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一小段路,居然就教他花了此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完。
白晋上前叩门,他自个则尽力平静自己的呼吸及紊乱心绪。
开门的是许嬷嬷,一看到姑爷亲自上门,她心里就有了底。
「才听说姑爷身体好了大半,小姐正想去探望姑爷呢——」
「何必劳烦她,我来看她不也一样。」白骥舒在椅上坐下,看看四周陌生的摆设,他闭了闭眼道:「怎麽家具全换了?」
「不能换吗?」祝念茗的声音由内室响起,只见她梳著高髻,身穿一件翠绿衣衫,身姿娉婷的步出内室。
「昨晚睡得可好?」
祝念茗没回答,倒是许嬷嬷开了口。
「还不是孩子夜里闹得凶,扰得小姐不得好睡。」
「孩子呢?」
「让奶娘抱到隔壁房去了。」
「把孩子抱来。」
许嬷嬷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最後还是乖乖将孩子抱来。
由许嬷嬷手中接过孩子,他双眼充满复杂神色的看著孩子,那眼中有不舍、有缠绵,像透过孩子在看著谁似的……
「许嬷嬷,这孩子的娘是谁?」
「姑爷,你别开玩笑了,」许嬷嬷勉强笑道。「孩子的娘不就站在你跟前吗?」
「你我都知道她不是。」他神色平静道:「孩子的娘是不是那个姓包的女子?」
平平淡淡一句话如一声轰天大雷,白骥舒不管众人的反应,他边逗著孩子边开口:「就是你那个脸被烧伤的远房亲戚,那个恰巧在去年年初进府,却在孩子出生後没几天就离府的远房亲戚。」
「姑、姑爷!」许嬷嬷结结巴巴。「你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我是在开玩笑吗?」他淡淡一笑,抬头直视著她。「许嬷嬷,你也太看轻我了。我知道那与我同床共枕近八个月的女子,绝不是你家小姐。再仔细想,许多我从前看不清的事,如今都看清了。」
「姑爷,」许嬷嬷颤抖著声音道:「我家小姐明明是因为落水失了记忆才性情大变;如今好不容易想起从前种种,你怎能因此就说——」
「好,」白骥舒站起身,缓缓走到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祝念茗面前。「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许嬷嬷胸中大石才放下一半,白骥舒接著说出口的话却让她整颗心高高悬起。
八个月的日子她真记不得了,可你许嬷嬷不会不知。」
他腾出一双手缓缓抚著祝念茗的颊,有意忽视她明显的瑟缩及厌恶。
白骥舒柔声道:「你该知道,那段日子里,我们两人是如此恩爱,怎麽样也离不开彼此。」
他停了停,稍稍平静思绪。
「她忘了,但我没忘。许嬷嬷,我要找回我爱的那个人。从今天起,我要和我的妻子夜夜同房,我要和她时时刻刻不分,我想她总会想起——」
「不!」祝念茗克制不住的冒出一声惊呼。「你不能这麽对我!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你——」碰我。
这话不需说出口,祝念茗和白骥舒两人自有默契。
「但我们曾是如此相爱啊!」他的声音更轻柔了。「只有日日夜夜缠绵,才能唤醒你沉睡的记忆——」
「我才没有什麽沉睡的记忆!」祝念茗冲口而出。「什麽恩爱、缠绵?!我不杲那贱妇,你不能用这种手段侮辱我!」
他脸上闪过一抹伤悲,随即换上一副冷硬面孔。
他低声道:「告诉我!她是谁!?」
「你管她是谁!」祝念茗伸手按著发疼的脑袋。「你要白家的後代、白家的香火,如今不是在你怀中了?!算了,就让一切回到从前吧。不管孩子是谁生的,总归是你的种……」她累极道。
「回到从前?!」白骥舒笑了,那笑里尽是苦涩。「你要我怎麽回去?!你将一个人从冷水里拉起,教他知道阳光的温暖,如今又要将他丢回水里!你说,他怎会愿意?」
「……说吧!你到底要什麽?」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我要知道她是谁,我要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我要知道她怎会答应替代你的身分,我要知道她——」
看著他脸上明显的焦躁渴切,祝念茗笑了。
「看来,你好像真迷上她了。同样的外表,你却迷上身分低下的那个,罢了!原本你们就合适,两人同样低贱——」
许嬷嬷急急捣住她的嘴。
「姑爷,你别听小姐说的!这事从头到尾我都清楚,小姐她确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
许嬷嬷点点头。
「姑爷大约还记得,去年上元,老太爷藉拍喜来吓唬我家小姐一事?」
白骥舒微一颔首。
「那事之後,小姐就和我提过要替您讨妾的事。她嘱咐我在外头多加注意,看有没有乖巧听话的女子,愿意给人做妾的——」
「说重点!」白骥舒不耐道。
「是!总之,遇到包嫣娘那天,我也是同以往一般准备出门,人在街上走著,却见身後有个影躲躲藏藏的跟著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我家小姐!」
「她叫包嫣娘?」
「那人长得同小姐一个样,只是形容枯瘦。我想世上人再相似,也不会相像得如同一人。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才想起我家小姐有个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
「流落在外的同胞妹妹?!」众人惊讶的异口同声。
「说来,这包嫣娘也真可怜,从小就被人偷走,幸好那人还有一点良心,临死之前将她的身世告诉她。正好包嫣娘遭她丈夫抛弃,茫茫然不知何处去,知道自己身世之後,便打算来投奔小姐。」
「我问清这一切之後,深怕那张与小姐一模样的脸会吓坏别人,所以才出主意让她覆上面,以远房亲戚的身分带进府来。」
许嬷嬷顿了顿後,又说:
「小姐知道包嫣娘的身分後,自是对她多加款待。过了几日,她不知从哪得知小姐的问题,主动开口说愿意代小姐生孩子,代价是十锭金元宝」
「慢著!」路家华开口打断她。「她为何不乾脆要求作骥舒的妾?」
「我家小姐也曾这麽对她提。」许嬷嬷满脸无辜道。「可那包嫣娘说,她心里只惦记著自己的丈夫,会赶她出门,全是她公婆的意思,她们夫妻其实恩爱得紧。她说,有了这十锭金元宝,足够她家过上几年优渥的日子,她公婆定会将她再接回去。」
明知这话八成是假,白骥舒仍不自主的心中一震。
「你也知道,不能生育的女人在旁人眼中会被贬低成什麽样子,小姐被她的话打动了,这才答应她做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包嫣娘自己的意思?!」路家华不可思议道。
「正是!」她头急急一点。「我家小姐委实无辜得很——」
「那包嫣娘呢……」白骥舒的声音低哑。
「她写了信要她丈夫来接她。生下孩子後不久,她就带著金子走了。」
「她是哪里人?」
「这……」许嬷嬷迟疑著。「老婆子从没听她提过,也没想过问……」
白骥舒低低一笑。
「好个许嬷嬷!整件事经你一说,你家小姐倒成了委屈求全的贤淑女子。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他笑意一收。
「不信我也没法子。」许嬷嬷扬起脸微带怒气道:「我家小姐确是大好人一个!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们白家,忍气吞声让别的女人占了自己丈夫八个月,结果呢?瞧她得到了什麽?!」
「逍遥自在,不受打扰的快乐生活。」白骥舒冷哼。
「果然!」许嬷嬷气恼道。「莫怪人人都说男子薄幸。我家小姐是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床榻间哪比得上那包嫣娘狐媚?!姑爷自然一心都向著那贱妇——」
「住嘴!别再让我听见你这麽说她。许嬷嬷,你不会想试试我的手段!」
说完,他抱著孩子走向大门。
「等等!」祝念茗慌了。「你要把孩子带去哪?」
「孩子不是你生的,不能让他跟著娘,当然只能跟著爹了!」白骥舒头也不回道。
「你不能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我生的,他是我的!」
他是她全部生命的意义,唯有他能证明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唯有他能证明,她没有半点不如人的地方!
「孩子是我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
广州——
「嫣娘、嫣娘!」
「娘。」揉揉眼醒来,包嫣娘推被而起。
「快把药喝了吧!」
包氏将手上散著苦味的粗碗递给她,看她皱眉喝药的模样,她忍不住一叹。
「许嬷嬷也太狠了!她明知生完孩子非坐月子不可,居然还催著你离开,搞得回来生了场大病,把身体都弄虚了……」
「怪不得她。」包嫣娘道。「她怕我会死赖著不走,怕我在骥……白老爷面前说溜嘴。她哪知,其实我和她一样害怕……」害怕揭穿身分之後,他看待她的眼神。
包嫣娘推被下床,包氏一见到她那双脚,眼又红了。
「我的儿啊!你真是吃了太多的苦……」
视线落在那双小脚上,她不觉忆起一双脚活生生被弯成两截的折磨苦痛,至今彷佛还能感受那股锥心刺骨的疼痛。
「是吃了苦,但也不全是苦……」
躲避母亲探究的眼神,她开口问道:「阿汝呢?怎麽不见她人影?」
「别提她了!」包氏摆摆手。「自从身子大好,她天天玩得找不著人,只有饿了才知道要回来!」
「这样不挺好?」嘴里虽这麽说,她眼角却多了点寂寞。
她还记得刚回来见到女儿时的欣慰及兴奋。她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弱样,不再是可怜兮兮的皮包骨样;她壮了些、高了些,虽然还挺瘦,但已经有了这年纪该有的调皮模样。
刚回来时,阿汝日日夜夜黏著她,怕她又走了,晚上睡也睡不安稳,一双手总要紧握著她才行。时间久了,黏著她的时候才少了;慢慢的,只有吃饭、睡觉时才见得到她人。
她当然高兴见到女儿健康活泼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她在欣喜中又感觉有些寂寞,毕竟女儿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那麽依赖她了……
「阿汝不在也好。」包氏坐在桌前慢慢捡著豆子。「我正好有话想问你。」
在娘亲对面坐下,包嫣娘低著头,一言不发的帮忙整理豆子。
「你……」包氏看了看她。「娘看得出来你变了,娘也知道你心里有事,有事你就说嘛,你从不曾瞒娘什麽的。」
包嫣娘被她带些撒娇的语气逗笑了。
她抬头看看四周,小小一间草厝房,自然此不上白府大宅;可在这里,她就里她,她不必成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她心里的事,永远有人愿意倾听、愿意分担。
「娘,从前你同我说过你和爹的事。」
「是啊!」包氏眼望远方,嘴角带著充满回忆的甜笑。「我们好得很,常恩爱得教人生妒。你爹他一个粗鲁汉子,不懂那些斯文人的玩意儿;他只知道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他……」
包氏脸一红,嘴里发出的叹息有如少女。
「反正,我知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包氏摇摇头,想藉此挥去脸上燥热。
「真是的!是我要问你话,怎麽反倒是我自己说了一串。」
「娘,」包嫣娘的手无意识紧了紧。「我也遇上这样一个人了。」
「你是说……」
「有个人,在我心底。同样的,他也把我放在心里。」她按著自己的心窝处。
「这是好事,」包氏双手一拍。「那人是谁?介不介意你的身分,」
她是真希望女儿有机会能再嫁。一来女儿还年轻,要不难不成当真孤身一人过活?再来,说起大武那恶夫是她为女儿挑的,是自己不长眼,才让女儿、孙女都受了苦,她一直对此满怀愧疚,所以一直希望女儿能再见一门亲事,幸福快乐的过下半辈子。
「那人是……」她咬了咬唇。「白家老爷。」
「白家老爷?!那是别人丈夫呀!」包氏呆了。
「娘,你听我说!」包嫣娘急道。「我知道他是祝家小姐的丈夫!我心里明白,我只把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当作一场梦;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说!这样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包氏呐呐道。「心里念著别人的丈夫,总是不好……」
「那麽我该怎麽办呢?」包嫣娘茫然道。「我怎麽可能忘了他?古麽可能忘了那段日子……」
「你又要我怎麽办呢?!」包氏有些动气。「他是别人的丈夫!你要我怎麽弄来给你——」
「娘,你误会了!」包嫣娘双手交握道。「我不要他!我要不起他,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会属於我……」她的声音渐微。
「你说我心里有事,是的!我心里有他、有回忆;可我只要这些就好,对我来说,这些也就够了……」
「傻孩子!你可曾想过,人家会对你好,其实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好;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是与你长了同一张脸的祝家小姐。」
「我想过。」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那也无所谓……无所谓……」
「你……」看著女儿的背影,她开口劝道:「是趁早把那段日子忘了吧!揣在心里,岂不是碍了你的姻缘路?」
「爹死了二十年了吧。」她突地接了这麽句话。「娘忘了爹吗,爹是不是也碍了娘的姻缘路?」
「这……」包氏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飘在风里。「我不需要特意记著他或忘记他,他就刻在我心底,磨不去了……」
第十章
破旧的黄土房往外延伸出一大片茅草顶,草顶下是几桌布满灰尘的老旧桌椅,靠墙那张唯一没缺腿的桌子上,坐著一个手撑著下颚,昏昏欲睡的老人。
这是村子里仅有的一间客店,平日少有客人,所以这跑堂兼掌柜、厨子的吴财,镇日里尽是摊在那一副昏昏欲睡样。
这日,日头渐斜,店里照常没一个住店、打尖的客人。吴财打个呵欠,心里盘算著要早早收店与几个好友到场里赌几把。
才这麽想,门外就响起一阵马蹄声。
莫非是客人到了?一想到此,吴财眼睛一亮,打起精神到门口张望著。
马上下来一个手抱婴儿的高壮男子,身著一件寻常灰布衫,看来没什麽油水样。吴财有些失望,但想想终究是客人,遂端个笑脸出门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