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泉州想尽办法才见到许嬷嬷。由於当年我走得匆忙,甚至连夜离开了故里,她和李婆就曾经猜想是不是我带走了孩子。虽然她不确定我说的是真是假,但她仍愿意给我五百两,只要我答应从此不再提起这事;就当十九年前我不曾到祝府接生,就当你本来就是我的孩子……」
「那麽,她今天为何又……」
「我不知道。」她担忧的看向桌前的许嬷嬷。
「她说是祝家小姐要她来的,会不会……」包嫣娘既喜又惧的。「她想认我?」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们也不必担心阿汝的药钱,你也不必去阿桃那儿。只是,为啥早不认晚不认,偏挑在这当口?」包氏不得不怀疑。
包嫣娘低头细想,之後又抬起头。
「不如,我们先听听她怎麽说再作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拉起女儿的手,包氏小心翼翼的走向前。
「故事说完了?」许嬷嬷轻松笑问。
包氏胡乱点个头。
「我们也不多说闲话,许嬷嬷,你今天究竟是来做什麽的?」
「我方才说了,是大小姐托我来找二小姐……」
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唤她「小姐」二字,包嫣娘只觉心里十分惶恐。
「……毕竟是姊妹情深,大小姐一知道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同胞妹妹,便叮嘱我得好好照顾二小姐。二小姐缺什麽、要什麽,嬷嬷我都得替二小姐准备好。」
她嘴里一面说著,一面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放桌上,俐落的伸手解开蓝色布巾。霎时,四锭亮晃晃的金元宝便闪耀在面前。
包家母女见了立时一声惊喘,两人忍不住拉著对方的手倒退一步。
瞧见她们的模样,许嬷嬷不觉嘲讽的撇撇嘴,用布巾又将金元宝蒙上。
她细声细气的说:「这呢,是我家小姐要我带来的一点薄礼,希望二小姐别嫌寒酸。
寒酸?包嫣娘不可思议的看了许嬷嬷一眼。
包氏则立时伸出双手将东西往外一推。
「无缘无故的,我们不能收这麽贵重的东西!」
「也不算贵重,差不多够吃个两三天好菜。」许嬷嬷随口说道。「这不过是姐姊给妹妹的一点见面礼,你不必看得这麽严重。」
「许嬷嬷,」包嫣娘诚诚恳恳的说。「我们是穷人家,这样的东西我们可是第一次见过,说心里不想那是骗人的;不过……无功不受禄,收了心也不安,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许嬷嬷一听,心想,存心给你们脸是不要脸,好言好语的你们偏不要,那就乾脆顺你们的意来点狠辣的!
「我说,包氏,」许嬷嬷收起了笑容,冷著一张脸说:「老实说,你们的情形我是清清楚楚。两年前你来找过我之後,我就让人留意你们了;那五百两我也知道是进了谁的口袋。总而言之,你们现在是山穷水尽,连人都想卖。」她瞥了包嫣娘一眼。「既然如此,还不如卖给我。」
此起方才的虚伪热络,这样的许嬷嬷反倒好应付。
包氏同样冷著语气说:「你这是什麽意思?!」
「跟你们提个生意买你们家嫣娘一年。」她说得简单。
「做啥?」
「生孩子。」
「呸!要孩子不会自个生,莫不成是没卵母鸡——」
「你别管这麽多!」许嬷嬷截断她。「要不要一句话!我先说了,这事与我家小姐关系重大。你们答应就算,要不答应……」她瞄了瞄床上一眼。「我要你们一家子全赔上!」
「你说这是什麽——」
「我答应!」包嫣娘静静的开口。
「嫣娘!」
「都是要卖,卖长不如卖短。」说了这句话後,她转头看向许嬷嬷。「你说清楚些。」
「我要你明天就跟我到泉州去,你的工作就是在明年上元之前怀孕,生下孩子之後我会派人送你回来,至於细节路上我再跟你提。」
「你准备花多少钱买我?」包嫣娘回无表情的启口。
许嬷嬷将蓝布包推到她们跟前。
「是前项,事成之後同样是四锭金元宝。」
「要是不成呢?」
许嬷嬷一双老眼变得凶狠。
「不会不成的!」她警告意味十足的说。
「嫣娘,你真要」
包嫣娘伸手止住母亲的话。
「我已经决定了。」
看出事情已定,许嬷嬷总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她站起身。「我明天来接你,二……二小姐。」
「你叫我嫣娘就好。」以她现在的身分,那二小姐委实刺耳得很。
许嬷嬷点点头,便转身先告辞了。
「嫣娘——」许嬷嬷一走,包氏急忙开口。
「娘,」包嫣娘将微弱烛火吹熄,低垂的头一直没抬起。「晚了,睡吧!有事我们明天再说。」
就著窗外月光,包氏见包嫣娘缓缓的爬上床榻,她也只得摇摇头上床去。
夜里,小女娃阿汝蒙胧的睁开眼,淡淡的月色下,窝在母亲怀里的她,只觉得颊畔有些湿凉。
「娘,」她半睡半醒的小声低喃。「下雨了吗?」
「没,」包嫣娘的声音有些暗哑。「天很晴呢!」
她带茧的手轻轻抚摸女儿脸颊。
「阿汝快快睡、快快长大,娘会教天放晴不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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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包嫣娘拿著个小包袱收拾随身衣物,包氏则一脸沉重的坐在床边看她。
「你真的要去……」
包嫣娘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什麽样的人,你真能和人家生孩子?」
包嫣娘没说话。
「许嬷嬷说得不清不楚的,谁知道她们打的是什麽主意?你就这麽呆呆拎著个布包跟人家走,万一人家把你卖了呢」
「至少也卖了四锭金元宝。」她回了声。
「还是别去吧!」她苦口婆心的劝说。
「我想过了,」包嫣娘缓下手上动作。「结局再坏也不过是我去了便回不来,可那四锭金元宝已足够治阿汝的病,也能让你们过个几年好日子;万一我真没回来,你们就打算打算,看是要做个小生意还是什麽的——」
「想想想!你就只会为我们想!」包氏不禁气恼。「你也该替自己想想吧!真要把自已卖了吗?!为了阿汝,你真的什麽也不管了吗?!」
「是!」包嫣娘一双眼像燃著火。「只要能治好阿汝的病,要我杀人放火我也愿意!」
「你……唉,」包氏只能叹息。
「昨天我就跟你提了,」包嫣娘冷静点後才说。「我已经决定到阿桃那去,你说要再想想办法,还说泉州的朋友可以帮忙。如今泉州的朋友不是来帮忙了吗?比起卖到阿桃那儿,到泉州我总还有回来的希望;只要忍个一年半载,我们以後不就能过得宽裕些?」
「你……捱得了吗?也不知等在那的是什麽——」
「大武的拳头我都能捱,这世上还有什麽是我捱不了的?」她向自嘲的说。
「万一……万一没替人生下孩子呢?」包氏不免忧心。
她咬咬唇。「许嬷嬷的态势你也见著了,真没希望,我会托人带信给你们。你就带著阿汝先躲一躲吧!」她又叹。「要不是日子真过不下去,谁愿意……」
「嫣娘……」迟疑半晌,包氏终究忍不住问出口。「生了孩子之後,你真能舍吗?」
「舍不得也要舍。」她低著头站起身。「我走了!阿汝醒後,你就告诉她,我在城里找到工作,有好一阵子不能回来——」
「娘去哪?」
细微的声响从床榻传来,阿汝撑起细瘦的身子,一双犹带睡意的大眼惊忧半的看著母亲。
包嫣娘急急走向孩子,将包袱放在一旁,两手握著她瘦得不见一丝肉的臂膀。
「娘要去城里工作赚钱,阿汝在家里要乖乖听婆的话,知道吗?」
小女孩点点头。「娘什麽时候回来?明天吗?」
「要好多个明天呢!」她拍拍孩子的头。
「几个,五个?」小女娃憨憨的张开小手掌。
「娘不会这麽快回来。」包嫣娘摇摇头。
「娘,不去。」小女孩一听连忙抱住母亲。
被那瘦弱的小手一圈,包嫣娘隐忍已久的泪水差点又要掉下。
「娘不能不去,娘要赚钱给阿汝买药药,让阿汝能健健康康长大。」
在阿汝小小的心灵里,她其实很怨恨自己的身体。
她知道娘和婆常为了这事烦忧,她知道是自己每天都得喝的苦药花光了家里的钱;如果她不要健健康康的,是不是娘就能留在她身边?是不是吃饭时每个人都能有蛋蛋吃?
但这种话她不敢说,昨天娘伤心的流下泪水,她还清楚记得,所以她只能使尽力气抱著母亲不放。
「阿汝乖,」包嫣娘只得出言哄她。「给娘一个亲亲好不好?娘会尽量早点回来。你听话,让娘出门工作。」
阿汝摇摇头。
向包氏投以求救的一眼,包嫣娘又继续对孩子说:
「娘这次去工作後,就有钱可以治阿汝的病;以後阿汝就能跟在娘身边。娘会带你去河边玩,去城里看热闹,只要阿汝不生病,娘到哪儿都带著你。」
「真的?!」
果真这话教小女孩的手松了松,包氏趁机抱过了孩子。
包嫣娘匆匆拿起包袱。
「我走了!娘,孩子就麻烦你多照顾。」
「我知道,你在那自个多小心点。」制住挣扎不休的孩子,包氏开口叮嘱。
包嫣娘点点头,抓著布包便往外冲。走在路上,她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女儿使尽力气,却虚弱得教人心疼的哭声。
她脚步顿了顿,一咬牙,她走得更急。於是那声音便一路伴著,伴著她从广州走到了泉州;伴著她一个乡下妇人走进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第三章
包嫣娘低著头,披著条土黄连面长巾跟著许嬷嬷由侧门走进白府。
守门的佣仆迟疑的看了她一眼,许嬷嬷连忙低声解释说是她的这房亲戚,因为家里惨遭祝融,不得已才前来投靠。
佣仆又指了指她脸上长巾,许嬷嬷只小声说是睑给烧伤,怕吓著了人;之後,索性丢下一句「是小姐要用的人」,佣仆也不敢再多说话,人就顺利的带进了白府。
天色昏暗,许嬷嬷拉著她打了几个转後,才总算见著了光。
她低著头不敢多看,许嬷嬷推开一扇门要她进去等著,她就乖乖进去。这一路上,她早学会了「少开口、多听话」的道理。
端坐在圆凳上,她想著路上许嬷嬷同她说的话。
许嬷嬷的意思很清楚,说是只要她假扮成白夫人一年,等生下白家老爷的孩子之後,她就可以回家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不管人家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啥事也不必多问、不必知道,反正,知道得愈少对她愈好。
她也不想知道这麽多事,对她而言,阿汝的身体能治好,这就够了。
可对等在另一头房里的祝念茗就不是这麽简单的事。打从许嬷嬷一进门,她就拉著人问东问西的。
许嬷嬷将事情始末大概说了一遍,总归一句话,就是三个字——很听话。
「听话才好!」祝念茗掩不住喜色。她念头一转,又问:「嬷嬷,她长得跟我像吗?」
「像!」许嬷嬷直点头说:「不过……究竟是穷人家出身,到底比不上小姐贵气——」
「这不是问题!」她挥挥手。「打明儿开始,你就好好教教她。反正这院里平时也没人来……」她沉吟了会又说:「至於那姓白的,我听下人说,他端午之後才会回来,算算也还有三、五个月,时间也该够了。」
许嬷嬷点点头,先替她将簪饰取下。「我跟王婆说过了,要她明天过来一趟。」
「做啥?」
「包嫣娘那双天足……」她摇摇头。「我一个人怕用不来。」
「说到王婆我才想到,」祝念茗假装毫不在意的说。「人家不是说我命中无子吗?怎麽她跟我同胞却生得出孩子?」
「这事我也想过,所以昨晚一到,我便带包嫣娘上王婆那。她是说,」许嬷嬷一面梳著她的长发一面回答。「虽是同胞生,却是两样命——」
「两样命?!」祝念茗冷笑。「想来她命是此我好!你说她与我同时候嫁人,邢小孩今年多大了?」
「三岁,不过是个没用的病女娃。」
「赔钱货!」祝念茗一听嘴里就嘀咕。
「小姐,」许嬷嬷开口道。「要是包嫣娘又生个女的——」
「反正上元之前总得先怀孕,要真生了女娃,说不得,只得教她再留一年。」
「她不会肯的。」
「我要你问她了?!」祝念茗投给老妇不耐的一眼。「她既然进了白府,能没替我生个男孩就走人吗?」
她站起身示意许嬷嬷替她解衣。
「好了,我现在不想见她。明天你们动手时我再去看看她!」她再交代。「对了!就算她人在房里也得把脸蒙好,我可不想有人见著她的模样。」
许嬷嬷点点头便告退走出了房间。
祝念茗走到梳妆台前,看著铜镜里的自己,想起那个与她同胞所生,肚子里却曾经蹦出个女娃,一股闷气便窜上心头……她大力将铜镜合上之後,才转身上了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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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仍旧一袭青布衫裙,包嫣娘小心翼翼的坐在桌边,瞧著桌上一碗白粥、四碟小菜,心里便想起了家中老母及幼女。她拿起筷子,拨拨那盘炒得油亮的青菜肉丝,想到母亲不知有多久未尝肉味,她就怎麽也没办法将菜肴送进口。
门咿呀一响,许嬷嬷那胖大的身躯走进房里,」看到桌上的食物她动也没动,双眉不禁嘲讽一扬。
「怎麽?不合你胃口?」
「也不知我娘她们吃了没?」包嫣娘摇摇头。
「你担心她们?」许嬷嬷丢给她一抹淡漠的眼神。「那四锭金元宝够她们过了!桌上的东西你要不吃,我可是要收下喂狗的。」
拿这种东西喂狗?包嫣娘忍不住咋舌,富贵人家的狗可吃得可比寻常人家好。
「我吃不下,留著中午再吃。」她小小声说。
许嬷嬷一听,乾脆将饭菜全收进盘里。「你啊!改改穷酸性子吧!」她一边收一边叨念。「堂堂白府夫人哪能像你这般德性……」
包嫣娘只得静默不语。
「不吃也好!」许嬷嬷想想又说:「免得待会全吐出来。」
「为什——」
「问这麽多做啥?!」许嬷嬷不耐的截断她。「你就坐在这等吧!待会王婆来了,你就会明白了。」
包嫣娘看著窗上细致的菱花纹儿,脑子里突然转了个念头……要是十九年前,祝家老爷心思一转,她与祝家小姐的命运或许就完全颠倒过来了。才这一想,她便心一跳,连忙挥去了脑中妄想。
不!她已经很幸运了。如果当年不是娘一丝善念,她现在根本不可能坐在这……
虽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但在她心里,她仍认定自己是「包嫣娘」,是包家最宝贝的女儿,祝家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像是场梦,是那麽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