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口有个娉婷的人影,她娇娇弱弱的倚著许嬷嬷,梳著个荷花头,别著个石榴簪,滚白边的粉色缎袄配上五色月华裙,一看就知道是个贵夫人。
包嫣娘连忙站起身,敛眉垂首的站在一旁。
「你……你抬起头来!」女子的声音微带颤抖。
包嫣娘听话的抬起头,这一看,吓得她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一个穿金戴银的自己。
她是知道她有个孪生姊妹,却没料到两人会如此相像……自然,她的脸颊白皙水嫩,相形之下,自己就显得身形削瘦;但那眼耳鼻口,却无一不是自己的模样。
「你……」她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祝念茗定定神,转头对许嬷嬷道:「我不是要她把睑蒙起来吗?」
「你……你是我的……」包嫣娘真实的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祝念茗眉一皱。「我不想和她说话!嬷嬷,你告诉她!要她认清自己的身分,不要以为自已真是祝家二小姐!」
「我没有——」
「闭嘴!」许嬷嬷轻喝。「我昨晚不是交代你要蒙著脸吗?!」
包嫣娘急忙拉过一旁面巾,将脸遮上。
「王婆!」她朝外一喊,没一会,一名老妇躬身进来。
许嬷嬷小小声在老妇耳边交代几句之後,便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包嫣娘说:
「待会王婆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别多嘴,知道吗?!」
包嫣娘点点头。
看著许嬷嬷扶著祝家小姐离开之後,她不安的将视线移向站在门口的老妇。
「你几岁了?」老妇走到桌边,自动的替自己倒了杯茶。
「十——十九。」
「都十九啦!十九才尝这种苦,」她摇摇头。「有你受的!」
包嫣娘一脸摸不著头绪的模样。
「不懂也好。」她从大红袍摸出一包药粉,轻轻掺了一点进杯里。「那,喝下。」
包嫣娘也不敢多问,一口就饮尽了杯中茶水。
「好,现在上床躺著。」她一面从身上取出白绫、针线等什物,一面出声命令。
她才在床上躺下,许嬷嬷就推门而入。她默不作声的坐在床沿,看著王婆将一条条白绫从中撕开。
见一切准备妥当,许嬷嬷才伸手将包嫣娘的鞋袜褪去,将她一足放至膝上。
她侧身从王婆手上接过白矾,回过身时,一双老眼正巧和包嫣娘对个正著。
「你别怨我。」她低声说道。「咱们家小姐可不是那些满州蛮子,大刺刺放著一双天足也不知羞。你要假扮她,总不能还留著双贱足吧……」
包嫣娘一听,眼里尽是惊恐,待要挣扎,却是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来。
看她的模样,许嬷嬷慢吞吞的说:「就是怕你不识相,才让王婆给你下点药。你现在是浑身发软,有口不能言,除了乖乖认命,其它啥也不能做。」
说著便洒了些白矾在她脚缝里,接著又将五个脚指紧紧靠一处,然後用力一压将脚向下挤弯成弓状。
好好一双脚被人这麽」使力,疼得教包嫣娘尖声一喊,偏偏声音怎麽样也发不出,只馀嘶嘶气喘从喉中逸出……
等王婆用白绫将包嫣娘的脚缝了两层,许嬷嬷就拿起针线紧密缝上了口。直到缠紧了两足,两个老妇人也累得一身汗。
白绫上渗出点血,许嬷嬷只当没瞧见,由王婆手中接过一双尖头小鞋,硬是将包嫣娘那双带血的脚塞入鞋中。
回头见包嫣娘早晕死在床上,许嬷嬷低声轻斥:「算你运气好!晕过去便算,否则非挟著你下床走一回。」
「好了,人都倒了你还唠叨什麽。」王婆匆匆收拾桌上杂物,嘴上不免说两句。
「谁教她要惹得我家小姐不开心。」
小姐一见到包嫣娘便皱眉,还说胃口不开中午不吃了。
她不过是替小姐稍稍教训这不长眼的家伙;要不是怕人听见,她早连药也不下,非让她叫得哭天喊地不可。
两名妇人边说边走出了门,只留下床上的包嫣娘那咬破唇上的血还汨汨流著,染红了颊、染红了衣……
·························
在泉州待了近三个月,包嫣娘这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
从前她以为最难捱的不过是前夫的拳头,如今才明白那不过尔尔。
那天缠足之後,她只道折磨已尽,没想到天天都得来上一回。
白天还得让许嬷嬷扶著练习走路,纵是疼得寸步难行,也得勉强为之;晚上两只脚又得用药水泡洗,接著再缠裹一次。
不到半月,她的一双大脚已弯折变形,日日鲜血淋漓。慢慢的,两只脚只剩几根枯骨,穿在小弓鞋里,确有几分柔若无骨的味儿。
许嬷嬷对此满意得紧,虽然还比不上祝家小姐的一双三寸金莲,但多多少少也算上得了台面。
而包嫣娘呢,要不是因为心里还惦记著阿汝,她早白绫一挂,一死了之。
几个月来,她被那双小脚折磨得夜不成寐、食不下咽,唯一教她硬撑下去的,就是阿汝。想著她身体是不是好些,身上是不是多长了点肉?想她有没有乖乖吃饭,有没有惦念她这个远方的娘?
轻声一叹,她在亭子里坐下。
在这住了两个多月,从许嬷嬷口中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白府的情况。
听说白家老爷虽是泉州首富,为人却十分苛刻,既舍不得花钱往大宅院——虽然她觉得这宅院已经够大了——也舍不得花钱买奴蓄婢,一问宅子不过就一个管家、一个厨娘,几个守门的长工和负责清洁打扫的女婢。
再说,白家老爷根本不把夫人看在眼里,一年到头的跟著商队到处跑:留在家中时也对夫人不理不睬的,两人各住一个院落,平时更是少有交集。
许嬷嬷不时会对她抱怨,说白家老爷配不上她家小姐,说夫人的身分是如何如何高贵,白家老爷却不知珍惜等等。
这样的男人,就是她未来一年要侍奉相处的假丈夫吗?
她伸出手就著月光细瞧,瞧著愈显柔嫩的双手,低头看著水面上的倒影,她抬手摸摸白皙的脸颊……比起从前,如今她与白家夫人更是相像得分不出彼此。
这些日子来,许嬷嬷在她身上可是下足了工夫,好不容易才褪去她一身厚皮粗茧,应对进退上,也慢慢有些夫人样态。
来到这里,举凡吃的、用的全是她从前不敢奢求的高级货。可若是让她选,她宁愿回到广州的小土屋,和娘亲吃那萝卜乾、炒青菜配上粗茶淡饭,只要有娘的温柔体谅、阿汝的童言稚语,她怎样都可以过得去。
她扶著柱子站起身,慢慢往厢房走去。一天之中,她只有这麽点自由的时间,可以不带面巾的在院里走走,因为这时候是许嬷嬷服侍夫人就寝的时候。再过一会,她就得再回房里替她这双脚泡泡药水—然後,她的一天才算完结。
才走下亭子,她便看到许嬷嬷胖大的身影远远朝她走来。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她喘吁吁的冲到她跟前。
「什麽没时间?」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包嫣娘疑惑道。
「姑爷回来了!方才总管派人通知说明天会到。」
「明——明天?!」包嫣娘惊讶的喊。
「也不知是怎麽搞的,明明说是端午之後才回来,莫名其妙却提早了一个月……」许嬷嬷嘴里嘀咕著,然後语气一转。「不管了!既然姑爷明天回府,你从明天开始就上工。」
「但……」她什麽都还没学会呀!别说闺阁千金该学的琴棋书画,她连这府里的人都没识得几个,怎麽扮成夫人?
「你别担心,我跟小姐想了个妙计。」她露出狡舍的笑意。「你只要记得常常讨好姑爷,多缠著他在房里,不管如何一定要尽早怀孕。」
站在池边,许嬷嬷对她招手。「那,你过来!」
包嫣娘乖乖的走过去。
「还好,你今天穿的是小姐的旧衣裳。」许嬷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回。「可惜没替你梳个好看点的头!算了,勉勉强强……」语音方落,她突地快速扯下她头上的木簪子。
「许嬷嬷!」
「你不需要留著这东西!」说著,她一使力便将簪子往池里一丢。
包嫣娘整个身体猛然一转,抬起手想要夺回。许嬷嬷抓紧这时机,两手一使力便将她推落水池……
「这法子可好!」她眉开眼笑的说。「等会我让人救你上来,你就假装受惊过度啥事都忘了,这样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就凭你那张脸,不管你做出再荒唐的事,别人也只当你脑子出了问题,没人会怀疑你不是小姐的……」
这话包嫣娘听得迷迷糊糊的,她只知道,冰冷的池水一古脑的直灌入她口鼻;恍惚间,她像是到了另一个时空,她只能拚命挣扎,拚命的想多吸几口气……
站在池边观望了好一会,见包嫣娘挥舞的双手愈显无力,许嬷嬷这才深吸口气,尖声高喊——「来人啊!快来救命啊!夫人落水啦……」
第四章
时已近夏,泉州近郊一处大宅院前,守门的老李正倚著门旁石狮,有一下、没一下的打著盹。
蝉声唧唧,扰得他不能安眠,老李将眼眯得更紧,满脑子全是昨晚长七堂子里的阿芳。
唉!阿芳虽说已有了些年纪,可那双手还是白嫩诱人得紧,握在颊边厮磨起来,那股又酥又痒的感觉,真是教人……
咦?不对呀!老李又辗转摩拿两下……阿芳的手什麽时候长了粗茧?就连味儿闻起来也不大一样……
「老丈、老丈……」
谁啊?扰个什麽……
「老丈!」
「啥?」迷迷糊糊醒来,老李还舍不得放掉手中那双手。「谁——谁叫我?」
「老丈。」低沉的男声从他头上传来。「烦请松松手。」
「什麽手……」嘴里叨念著,一双老泡眼本能低头一看。
赫!那个奥男人把一双乌黑大手塞进他掌中的?
两手快速一松,他劈头就骂
「是哪个不长眼的开起我玩笑来啦?!莫不知这儿是赫赫有名的路家别院?!」
「老丈,」甩甩被握得发酸的手,高大男子笑道:「是你睡昏了头,抓了我的手就直叫阿芳、阿芳的……」
老李一张脸胀得通红。「我睡昏了你不会叫醒我吗?好了!不要再说了。」他伸出手示意对方住口。他抬眼看看对方。「你是来干什麽的?!」
「请问路官人在吗?」
「找我家官人?」
老李仔细将眼前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见他身著一件湖色长袍,一顶深色小帽,又高又壮的,看来就像个庄稼汉。
男人点点头,脾气顶好的笑著。
「有什麽事?」老李往後靠门板上,斜睨著他道。
「没什麽!只是听说他来到了泉州,所以特地来拜访。」
「我家官人这次是带著夫人来游赏,所以闲客不见!」老李直接拒绝。
男人迟疑了会儿。「那麽,烦请老丈投个拜帖。」他从怀里掏出个帖子。
老李不耐的接过,却感觉掌心有些微重,他突然睑色一变,眉眼都笑开了。
四两银子!这人出手还挺大方的。
他将银子攒入怀中,放缓语气对男人道:「我家官人大概是不会见你的,不过,我会想办法问问他何时有空。」
「麻烦老丈了!」男人拱拱手。
「不会。」跨进门槛,他想想又回头一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白,」男人笑了笑。「叫白骥舒。」
不一会,老李匆匆由门内走出。
「你是存心害人嘛!」老李引著人往内走,嘴里还不住叨念:「干嘛不说你是我家官人的朋友,害我挨了一顿好骂……」
白骥舒不禁苦笑。「是我的错,下次请老丈喝酒赔罪!」
「嘿!」老李一听眼都亮了。「你这人不错嘛!比起那些眼睛长头顶上的家伙——」
「老李!」老早料到这样的情况,前来迎客的路管家不禁摇头骂道:「还不下去!别失礼冒犯了白官人——」
「我可不是什麽官人,」白骥舒带笑道。「路管家太抬举我身分了。」
路管家一听,」脸惊诧神色。「白老爷还没去捐官吗?」
「捐什麽官?麻烦!」他一摆手。「倒是你家那三品大官人,什麽时候娶了妻子我居然不知道!他也太不够朋友——」
「要论不够朋友我还比不上你呢!」」名身著铁灰色缎面衣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珊瑚结子玄色小帽的男子,扬声朝白骥舒走来。
「我又哪儿不朋友啦?」白骥舒朝他肩上拍了一记。「我今天才到泉州,听说你到了,我连家都没回就直奔你这儿来,这样还不够朋友?」
拉著白骥舒直进内室,路家华一路说道:「要真够朋友,我年前结婚怎会找不著你?白晋说你闲著没事又跟商队走了,也不知人在哪里?」
「是我错!」白骥舒爽快道。
待仆人奉上茶水及四色果点之後,他又继续道,「恰好我身上带了样东西。」他由怀中掏出个翡翠盒子。「就送给弟妹作见面礼吧!」
「我让她自个儿收。」说著头一偏,路家华对一旁的屏风轻声开口:「芝玮,你还不出来——」
「家华——」白骥舒想要阻止,屏风後头已传来女子叮当佩饰的声响。
「都是自家人,没那麽多禁忌!」路家华摆摆手。
只见一名头梳牡丹头,身穿对襟镶牡丹带的天青袄衫,底著弹墨长裙的纤瘦女子,轻巧的自屏风後走出。
「芝玮,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兄弟,你就叫他声白大哥。」
「白大哥。」阳芝玮欠身一福。
「别客气!」白骥舒有些手足无措。
见他的模样,路家华忍不住一笑。「瞧!我这兄弟什麽都好,就是对女人——」
「家华!」白骥舒低喝。
路家华才不管他,迳自拉了张椅子让妻子坐下之後,继续道:「我跟骥舒从小就跟在舒先生身边学做买卖。他因为父母早逝,舒先生又是孤身一人,所以他这辈子跟女人相处的时间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完了。他啊!只要一见女人就像多生了双手脚,怎麽摆都不对,不像我——」
「不像你多风流韵事。」阳芝璋淡笑道。
「我哪有?!」路家华摆出一副无辜样。
瞧他们夫妻相处的情形,白骥舒禁不住羡慕的笑笑。
阳芝玮的脸颊不禁一红,一只手轻轻在桌底捏了丈夫一把。
路家华不敢再调笑,将桌上的翡翠盒子推向妻子。
「你也听到了,这是白大哥送你的见面礼。」
「这……」她迟疑的看向丈夫。
「没关系,你收下吧!」白骥舒开口。「我娶妻的时候,家华也送了样东西给我妻子,这不过是礼尚往来。」
这一说,阳芝玮只好收下。
「怎麽大嫂没一块来?」她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