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头又晕了吗?”她焦急道。
“唉。”燕枫闭着眼,轻摆了摆头,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阿秋身上,一手搭着她肩,脸也靠着她颈侧,偏就是不说话。
“我说一定是被青州分舵那几个厌物给害的,”阿秋一面扶着燕枫往长廊的那一头走,嘴里一面喃喃骂着:“居然敢伸脚踢主子,害咱主子自那日后便常犯晕,定是给他们吓的——”
燕枫在一旁听得好气又好笑。在阿秋心里,他真有那么不济吗?
“你怎不说是被你给气坏的?”又想起那日的情景,燕枫薄唇微扬,唇上却不见笑意。
“爷别气啊……”阮秋讨饶道,“我实在是忍不住啦,事前爷就交代不可莽撞,所以爷挨那几脚,我全忍着,可那人要对爷吐口水呢!这……这怎么能忍?所以才那么恰好一跌——”说着,还有些自得之意。
“你很得意?”燕枫冷道。
“嘿嘿嘿。”阮秋摸着头傻笑。
“你不能见人折辱于我,我又怎能……”看了她许久,燕枫冲口说了两句,又突然停口。
“爷?”阮秋疑惑道。
“阿秋,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懂我?”燕枫低声自语。
“爷,我又做错什么了吗?”阮秋惶惶不安,想要偏头看主子脸色,偏燕枫又将脸埋在她颈里,叫她看不着。“爷,阿秋人笨,很多事都做不好,可对爷确是一片赤忱——”
“你就是对我太好了,”燕枫轻声道,“你要真懂我,就该多疼自己一些。”
“爷?”阿秋的笨脑袋一向就不懂得转弯,偏燕枫的话又是迂迂回回,每每让她想得头昏脑胀,还是搞不懂主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时机不对,”燕枫摇摇头,“便再多容你傻些时候吧,等事情全解决了,我就再不容你傻了。”
阿秋懵懵懂懂的,只觉主子话里的意味不知怎地让她脸发热,心也不知怎地跳得飞快。
对阮秋而言,这长廊长得像怎么也走不完;对燕枫而言,却像才稍一醉便得清醒。好不容易进了房后,他恋恋不舍的让自己的唇再贴着她颊片刻后,才挺直身躯。
如同以往一般服侍主子吃药、更衣,阮秋早把方才总总全丢到脑后——对于搞不懂的事,她总是如此。
琐事做毕,照往例也该告退,阮秋却像还有什么话说,几番迟疑后,仍旧提不起勇气开口,只好行过礼后退下。
这厢的燕枫正闭着眼想着阿秋颊畔的滋味,他哪知阿秋心里正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最近为何老对着她的脸淌口水?
这是某种病征吗?
决定明日一早再问师父的阮秋,自此一夜好眠。
第四章
次日。
“看来事实真是如此了……”听完燕枫此行的结果后,燕道悔闭目沉思,良久方启口道:“青州分舵是归属于暗水堂下,不是吗?”
“是。”燕枫恭敬应道。
“安邑、平阳、南州也同属暗水堂……”燕道悔提出最近几个动作鬼祟的分舵,“不知青阳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燕青阳乃苍燕门暗水堂主。
燕枫不置一词,仅安静的跟在父亲身后,慢步往议事厅走去。
“枫儿,”燕道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你可知等会儿我要宣布何事?”
“孩儿知道。”
“唉!”燕道悔叹道,“此事一说,怕苍燕门内又要起风波了。”
“爹,”燕枫迟疑了会儿后,道:“或许青阳比我更合适——”
燕道悔举起手,示意他别再说,“纵使如此,我燕道悔的儿子却只有你一人。”
燕枫眼睑微垂,心中已打定主意。
跟在两人身后的阮秋好奇的看看主子,再看看主子的爹,听不懂两人对话的她无法插口,也无权插口,只有默默的走在主子左后,偷瞄着主子的侧脸。
议事厅已到,苍燕门内的重要角色均已等在厅里。
燕道悔率先走进,挥挥手示意起身相迎的众人不必多礼,在主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道:“这事燕某在几年前就想提起,奈何枫儿年纪尚小,且身子骨又弱,故延定至今。”
众人已略略猜出门主想说之事,乐观其成者,嘴角微带笑意,有反对之意者,眉头也已隐隐蹙起,还有些老狐狸似的深沉人物,则摆着一副似笑非笑样,叫人搞不清其意图。
“如今枫儿已过弱冠,燕某亦年过五旬,这苍燕门门主之位,似乎也该交予枫儿了。”燕道悔微微笑道。
“不过,前人云:成家立业,故燕某打算在近期先替枫儿完成婚事,再行继位之礼。”
仿佛嫌之前放的雷不够响,燕道悔又掷下一枚炸弹。
“少门主要成亲了?”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本能的将视线移向站在燕枫身后的阮秋,只见阮秋疑惑的看着大伙儿,像搞不懂自己为何成为注目焦点。
只为阮秋与燕枫同住一个院落,两人又总是形影不离,所以有些人还道燕枫早将阮秋收作“身边人”,因此一听燕枫将要成亲,不免好奇起阮秋的反应。
阮秋只是回以憨然的笑。
燕枫则习惯性的半垂着睫,薄唇又似扬非扬,那副模样,实在叫人揣不透他的心意。
“门主,敢问与少主订下鸳盟的是哪家千金?”
燕道悔呵呵一笑,“我已与南浦老人说定,近日内将邀其孙女到苍燕门作客,让他们两小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
“南浦老人的孙女?不就是武林三妹里为首的唐蕴香吗?呵,也该是这样的人品才配得上咱少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一时间,议事厅里哄哄闹成一片,有人上前恭喜燕道悔,有人出言调侃燕枫,也有人私下对此事交换意见,就在这时,门前突地传来个朗朗男声,简简单单三个字便让喧闹的室里静了下来。
“我反对!”
出声的男子着一件水色长袍,腰上系了同色燕形坠饰,剑眉、星目、身材伟岸;与俊俏似女子的燕枫相反,燕青阳高大而黝黑,生得极有男子气概。
见他出现,坐在燕道悔身旁、看来已有些年纪的女子突地站起身,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惊,她克制不住的出声唤道:“青阳。”
“娘。”躬身对燕凤英行过礼后,燕青阳双手抱拳对着燕道悔道:“门主,青阳来晚了,请门主恕罪。”
燕道悔微一摆手,示意他将先前的话说完。
燕青阳挺直身子道:“我反对让燕枫继任门主之位。”
此言一出,厅里顿成泾渭分明之势。燕青阳比燕枫大上五岁有余,自三年前接任暗水堂主之位,行事认真,赏罚分明,加上武功在年轻一辈中的确称得上是一等一的,比起年幼病弱的燕枫,条件是好得多了,故早有人在暗地里支持他,甚至有意将他拱上下任门主宝座。
这批人听燕青阳这么说,脸上自然浮现满意、赞赏的意味;而维护传统、支持燕枫一派的人,心里不免犯了疙瘩,脸上也微现怒意。
“燕枫身子骨弱,虽然天资聪颖,却不能习武,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咱苍燕门之主?”燕青阳黝黑的脸上是一片坦然,“况且近日来,门里频起是非,属下虽暗中查探,仍寻不出缘由,只知暗水堂下亦有分舵涉人此事,在此多事之秋,属下恐少主不堪当此大任。”
“哈!”一声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声,衔着燕青阳的话尾而出。“照燕堂主所言,枫儿未曾习武,不可做苍燕门主,但我大哥大嫂偏又只生燕枫一个独子,辛苦打下的江山不给他,莫非要给……”封至尧将语音拉长,那双狡侩的眼朝燕风英那一瞟,又往燕青阳那一瞥,接着才讽笑道:“另个姓燕的?”
“封至尧!”燕凤英气极道,“你别欺人太甚!”
“封前辈,你误会我的用心了,青阳绝无此意。”
燕青阳眼里精光一闪,他拱拱手,姿态恭谨道:“为苍燕门长远打算,燕枫确实不适合接掌本门。至于继位人选,当然是交给门主决定,青阳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暗水堂主,不得不针对此事提出意见罢了。”
“你这小子生得好一张利嘴。”封至尧怒极反笑,“论关系,掌门之位不传燕枫,自然便是落在你燕青阳头上,莫不成不传你俩,反要到外面随便抓个人来继位?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燕青阳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你——”觉得他那笑刺眼得很,封至尧嘴一张,便待开口教训。
“够了。”燕道悔沉声阻止。
他一双眼盯着燕青阳,像在评估什么,又像在搜寻什么,良久,燕道悔才半垂下眼,对着燕青阳道:“你说得有理。”
青阳脸上不见任何情绪起伏,倒是有些人克制不住的扬起笑容。
“但就算如此,”燕道悔站起身,长久处于上位的气势给厅里带来一股不小的压力,他环视全场,最后将视线稳稳的停在燕青阳身上,“苍燕门的继位者永远只有燕枫一人。”
“燕堂主,你可明了?”平淡的话里透着不容忽视的警告。
“他当然——”燕风英见情形不对,急忙开口。
“风英,这不关你事。”燕道悔径自对着燕青阳道:“燕堂主?”
窗外蝉声唧唧,凉风旋动的由门扉外朝内吹,屋内众人的发被吹得纷乱,连桌上几本线装书,也被吹得啪啦啪啦的翻响。
慢慢的,风停了。
所有的声音在风停的刹那像全消失了,只余男人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
“属下明白。”
那声音很亮,但在静里,不知怎地却显得空洞。
这是一个局,局里的人或受限于气氛,或受限于心里所思,甚或被强大的欲望所惑,以致个个像极了蛛网里的昆虫。
而局外的人,一个兀自唇畔带笑,像沉于另一个世界,面前的一切全与他无关——虽然众人正是为他而吵。
另一个呢?圆亮的黑瞳仍旧只看着她的主子,因为主子笑了,所以她也笑了。
午后,清风徐徐,赛华陀封至尧手握一杯浙江龙井,他轻啜一口,茶的芳香盈满鼻翼,正想细细体会茶中的甘香清甜,侧立一边的弟子一席话,却让他噗的一声将茶水尽数喷出。
“你……你说什么?”封至尧伸手抹抹嘴,顾不得收拾善后,匆匆将手里的描金细瓷杯往桌上一放,偏头便对阮秋道:“我没听错吧?你说——”
“爷像病了。”阮秋掩不住忧色的重复一遍。
“不、不,是前面那句。”封至尧不耐的挥挥手催促。
“爷对着我淌口水?”阮秋猜测的回。
“唉。”封至尧点点头,“说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说到这点,阮秋眉上又添忧愁,“爷的身子像更弱了呢!”
“此话怎讲?”早上见到燕枫,并没从他的脸色看出任何变化啊!
“爷这阵子常发晕,一晕就没力气走路,总要我扶着他走。”阿秋蹙眉解释,“可只要我一扶着他,爷的嘴就会贴着我的颊,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常把我的脸沾得湿湿的,我几次都想问爷是怎么回事,却又不好问出口……”她小心的看着封至尧,“我怕爷知道自己会淌口水,心里会承不住哩。”
承不住个头!
封至尧几乎破口大骂。
这傻阿秋连被人吃了豆腐都不知吗?
要是吃豆腐的是别人,封至尧早把一切都说明了,偏那人是燕枫,而被偷吃的又是他的蠢弟子阮秋,这可真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细看着阮秋。
阮秋实在不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她胜人之处就在于那份认真及做起事来的一心一意。他早发现燕枫对阮秋似乎有丝不平常的感情,原来还道阿秋早被收进房,如今一看,才知她尚是处子,可见燕枫还不曾……
他轻叹。
虽不知燕枫的打算,可那唐蕴香都快进门了,到时阿秋怎么办?虽说阿秋是燕枫的心腹,但女子天生心狭又好妒,唐蕴香不知容不容得下阿秋?不如先替阿秋找个靠山……
主意一定,狐狸似的笑意便在唇上泛开,他瞅着阿秋道:“你放心,枫儿没病。”
阮秋明显的松口气。
“不过——”
语气一转折,让阿秋心口才放下的大石转眼又提起,“不过?”
“唉!”封至尧故意垂下视线,掩住其中的狡黠,“这话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枫儿要你扶着他,你便扶他,他要对着你的颊流口水,你便随他去,你只要乖乖听他话便是。”
阮秋憨憨的点头。听话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
“嗯。”封至尧略一沉吟,“你等等。”说完,钻进药房里窸窸窣窣的不知忙起什么,一会儿后,拿出个药包递给阮秋,“每天一帖,三碗煎作一碗,睡前喝。”
阿秋疑惑的看着封至尧。不是说主子没病吗?怎么又得加新药?
封至尧一眼即看穿她脑里的想法,伸手便赏她脑袋一个爆栗。他道:“药不是给燕枫,是要给你补身子用的。”
趁现在好好调理母体,将来才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师父……”阮秋感动的看着封至尧。
“少露出那种表情,”封至尧咳了咳,“好了,你回去吧。”
像突然想起什么,封至尧又道:“对了,我说阿秋啊——”
“嗯?”阮秋疑惑的偏头看师父。
“偶尔也对枫儿流流口水吧。”他打商量似的说,“他对着你的脸流口水,你就对着他的嘴流口水,最好你们口水传来传去,最后传到床上去。”
“师父?”阮秋的眉皱起。
“当我没说!”冲口而出后,又急急改口,“不、不、不,我有说,你可别当作没听到。不过,作作参考就好,也别太积极,男人不喜欢女人太积极的。”
“师父,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叫人听不懂?
“师父只是希望你——”能替燕枫生个娃娃,母凭子贵,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师父是替你想啊!”
封至尧将差点冲口而出的话吞下,接着为老不尊的眨眨眼。
阮秋一笑,行过礼便待告退。
“等等。”封至尧又突地唤住她,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阮秋,眼光徘徊在她的眼及手上的药包之间。
“你可别把我给你的药煎了给枫儿喝。”
“呃……”阿秋的脸因心虚而泛红。
“我是说真的,这药是补女子的身体,你别胡乱拿给枫儿吃,会出事的!”他郑重交代。
阿秋有些失望,接着眼又一亮,“师父,”她摇摇手上的药包,“换个男女都可以吃的如何?”
“去!”封至尧伸手赶她,“枫儿吃的药还会少了吗?你偶尔也替自己想想吧!快走、快走,别再说浑话惹我生气。”
“师父有点小气呢,”走往燕枫所居的日轩,阮秋不自觉的喃喃自语,接着又愧疚的瞄瞄手上的药包,“我不是说你坏话喔,师父,只是阿秋壮得像牛似的,根本不需要补,倒是主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