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见老朋友,不成吗?”陆逵不正经地答。
几日来,唇第一次向上勾了勾,应铁衣一面领他进门一面道:“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踏进绿庄来,不嫌太大胆了吗?”
“嘿,我的正大光明也只到绿庄门口,领我进来的可是你,有事自然是你要负责。”他玩笑道。
“那就我负责吧,这小小绿庄我还不放在眼里。”他倨傲道。
这有些不像应铁衣的性子了,他一向是不主动惹事的,怎么今天——
“谁惹火你了?”陆逵觑着他的脸色道。
应铁衣长睫一垂,唇上的弯弧冷得不见温度。“谁敢惹火我?”
“这嘛……”他摩挲着下巴。“能把你惹到这程度可不多,除了我,大概就只有你家娃子了。”
应铁衣撇了撇嘴,没说话,领着他一路来到园里僻静之处,凉亭里已有人布好了酒菜,应铁衣一扬手道声请。
陆逵口中啧啧连连。“锡魔老人待你可真够礼遇的了,让你将人带进带出,连酒菜都帮你备好,看来你们关系不浅。”
“不,”应铁衣摇头。“由此可知孙峻之事果然透着玄机。”
陆逵叹口气。“这事本就不简单,我不是说过了吗?”
“查出什么了吗?”他呷口酒道。
陆逵张口欲言,园口却传来女子说话声,他看向应铁衣,眼里带着询问。
“又来了,”应铁衣喃喃。“这家伙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话刚说完,裘娃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前方,只见她一面对他们招手,一面对身后的人道:“我不是说了吗?阿叔一定在这。”
身后的人像回了什么,裘娃儿呵呵道:“阿叔才不会躲我们呢,他可是巴不得多和你相处,他只是不好意思。”
亭里的应铁衣脸上愈添寒气,连手上的酒杯都让他给捏烂了。
陆逵兴味十足地看了他一眼。“娃儿在替你作媒?”
“她在给我找麻烦!”他恼极地说。
“是哪里的姑娘可以让她看上?”陆逵玩笑道。“怎么不帮我也——”见到裘娃儿身后的人时,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
一见到他这模样,裘娃儿忙跳到姜蝶面前。“陆叔叔,你别来,这蝶姐姐是我未来阿婶,不准你对她动心思。”
“娃儿!”应铁衣低喝。
“不,”陆逵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我怎么敢?”他像掩饰什么似的端起酒,一口喝下。“只是我陆逵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子,难免失态。”
“蝶姐姐很美吧?”她兴奋地在陆逵身旁坐下。“你瞧她和我阿叔站在一块,简直就像一幅画似的,真是合该配作一对。”
“是呀,”陆逵又倒了杯酒喝下。“美丽的女子自然该配俊秀的男子,像我们这种沟里的癞蛤蟆怎敢妄想——”
“陆叔叔?”裘娃儿惊讶道。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陆逵苦极的一笑。“实在是因为我的心上人也是个貌美女子,我……唉——”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一直躲在裘娃儿身后的姜蝶,直到此刻才敢拉拉裘娃儿的袖子。“娃儿姑娘。我还是别待在这儿的好。”
“不,”裘娃儿拉住她。“蝶姐姐,你怎么一到男子面前就变得这般胆小?平时和我在一起时并不会呀。”
姜蝶胀红了脸,心里不知骂了裘娃儿几次,嘴里却委屈道:“娃儿姑娘,你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吗?”
“我不是这意思,”裘娃儿忙道歉。“好姐姐,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就原谅我这回吧。”
这一幕看进应铁衣眼里,真是五味杂陈。自从让娃儿将这女子带回后,娃儿就再也不黏在他身边了,天天跟这个女子在一块,好像全然忘了他的存在似的。
嘴里泛起厌人的酸味,应铁衣倒了杯酒一口冲下,不过是这般程度他就心里不舒服了,要是娃儿成了亲——
罢了,罢了,他想这些做啥?他是谁?他不过是娃儿的阿叔罢了,哪有资格在这捻酸喝醋。
喉里益发泛起苦味,他甩从头,又倒了杯酒喝下。
从没见过应铁衣喝酒喝得这么凶,裘娃儿有些被吓着了。“阿叔,你们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陆逵看向应铁衣,像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了点什么,他微皱着眉望向裘娃儿和姜蝶,双眼在两人之间徘徊。
“陆叔叔?”裘娃儿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两个是不是别人乔装打扮的了,怎么今天他们的行动都显得这么诡异?
“铁——”陆逵欲言又止。
应铁衣那两丸冰珠子扫向他。
“今晚到我那儿喝酒吧,这儿毕竟是别人的地方,我没办法痛快地喝个够。”意识到两个女子的目光,他故意装出再平常不过的样。
应铁衣冷眸一闪,他唇勾了勾。“你请的酒我怎能不喝?”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陆逵扬起酒杯。“今晚亥时,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应铁衣将杯里的酒喝光。
朗笑一声,陆逵掷杯而去。
应铁衣亦身影一闪,眨个眼便不见人影,独留裘娃儿和姜蝶呆立在亭里。
两人对看一眼,裘娃儿小声地开口:“蝶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从不曾被应铁衣这么彻底地忽视过,从头至尾,阿叔不曾拿正眼看过她,就连喝斥她时,那双眼亦不曾朝她看来,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姜蝶略带怨对地说:“应爷不喜欢我,你硬把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推到他身上,也难怪他发脾气。”
“我怎么知道他不喜欢呢?”裘娃儿也有些委屈。“他待每个女人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起码,也得像他对你一般吧。”姜蝶淡淡道。
“不行!”她本能地回道。
只要想到应铁衣对别人像对她这般好,她心里就不舒服。
“娃儿姑娘的意思是,”姜蝶的话里半含嘲讽。“应爷可以娶妻生子,可他待妻子不能比待你好?”她轻轻一笑。“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娃儿姑娘,你也天真得过了头了吧?”
娃儿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我……”她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阿叔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对别人好,可是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定得是她,这或许也是她极力撮合应铁衣与姜蝶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姜蝶在应铁衣心中的地位,绝对及不上她。
“蝶姐姐,我——”她拉住姜蝶的手,困难地开口。
姜蝶安慰地拍拍她,那斜挑的眉眼却像藏着另一分心思。“你别跟我道歉,我不生你的气,倒是应爷那——”她沉吟了会儿。“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他消火呢!”
裘娃儿咬咬唇。“阿叔那,我会老实跟他说,随他要罚我什么,我绝对不哭不闹。嗯,”她下定决心地点点头。“我现在就找他赔罪去!”说完人便走了。
凉亭里独留姜蝶一人,她娉娉婷婷地走到桌边,纤纤细指端起了酒杯。“你非要守着你未过门的妻子不可吗?要是她爱上别人呢?”她遥望昏黄的天,红唇扬起勾人慑魄的笑。“到时,你还能守着她吗?”
喝尽杯中的酒后,她红唇带笑地离去。
第七章
“你爱她吧?”
风萧瑟地吹,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点不安的星子偷偷眨眼,那站在河边的人没有回头,仅只是低着头看湍湍河流。
黄土屋里的人倚在洞开的窗口,手上的酒杯宛如被遗忘了似的微微倾斜,他左手略嫌用力地抓住窗框,再次开口道:“你爱她吧?”
叹息如幽幽夜风,那男子的身影也像随时会消逝于风中,他背靠着河边的大树,侧耳听沙沙树响。
那响声,好似她的笑。
“我爱她。”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会——”
陆逵声音里透着焦急,意识到这点,他清了清喉咙后重新道:“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子,爱上她也是很正常的。”
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不曾注意到他些微的异样,应铁衣望着叶缝间隐约可见的星光,声音淡淡。“我喜欢的,又岂止是她的外貌。”
“那么你又懂得她什么?”陆逵的手有些发抖。“你们才认识没几天呢!”
应铁衣笑了,只是那笑里带着隐隐的苦楚。“你到底以为我爱上了谁?”
“姜蝶。”
“姜蝶?”
应铁衣撇撇嘴。
陆逵迟疑了,下午在亭里时,他几乎可以肯定应铁衣心里已经有了人,而当时亭里只有两个女子。
“娃——”他开了口,随后又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娃儿?”
“连你也觉得不可能?”他轻声一笑,那笑混在叶声中,不知怎的显得分外寂寥。
“莫非真是——”
陆逵双眼惊讶地大睁。“但——”
“但她是师兄托付给我的孩子,论辈分,得叫我一声叔叔,我怎能喜欢上她?我怎会——”他闭上眼,任长睫掩去眼中的一切。
“怎么会呢?”陆逵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会喜欢上她?娃儿根本还是个孩子!”
“这我会不知道吗?我们差了将近十四岁,她初到谷里时,才只有这么高,”他比了比腰部。“她一直都是那副孩子样,就算个儿高了,性子却从没变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不会长大的了。今年以前,我的确是将她当作晚辈看待,我对她绝对没有怀抱着别的心思,可——”他陷入怔忡之中。“今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那翻飞的花瓣间灿笑的容颜,那粉色的袍子衬出的水漾肌肤,那飞扬的黑亮乌瀑旋出的弧,那黑水晶似的瞳眸,樱似的唇。
突然之间,那一直黏在身边、爱哭又爱撒娇的孩子居然已届豆蔻年华,那原本只到腰间,只会含着拇指流口水的孩子,居然已经生得娉娉婷婷,仿佛随时都可以披上嫁裳,随时都可以自他身边远离……
他人一颤,手倏地握紧,像要抓住自指间溜走的什么。
“我理不清自己的情感,像是所有东西都混杂成一片,我不该对她有异样的情感,这是违背伦常的;然而……然而我却克制不住自己心中所想——”他极困难地说。“我爱着她,我不愿如此,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娃儿?”陆逵疑惑道。
“为什么不会是她?”应铁衣唇上浮起淡淡笑意。“在我心里,她是全天下最最可爱的人。”
他望向虚空。“她爱玩爱闹,可却又体贴,她爱撒娇、又有些儿任性,可并非不明事理,她怕寂寞、她爱缠着人,可绝不会惹得人不开心,她天真,不是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就因为如此,她所说的就是她心里想的,她不会虚与委蛇,更不懂得玩心机,她很真,而她的真让她显得多么的珍贵。”
陆逵轻轻一叹。
“由此就可得知,你陷的有多深。”
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应铁衣轻咳了咳,借夜色掩住胀红的双颊。
陆逵一直以为应铁衣喜欢的是姜蝶,没想到却是裘娃儿,老实说他还真不能了解,有姜蝶在场,应铁衣怎会去注意娃儿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雏儿?
“这会儿该怎么办?年纪还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倒是你们两个,再怎么样也绕着个叔侄关系,这……如何能——”他皱紧眉。
“你别想了,”应铁衣坦然里带着伤怀。“我从没真的打算改变我和娃儿间的关系。”
陆逵呆了半晌后才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和她当一辈子叔侄?你不是喜欢她吗?”
“那么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总是平静的脸难得透出一丝激动。
“当她用那双纯真、依赖的眼望着你时,你真能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吗?你能对着那双眼说出自己的情感吗?”他闭上眼,低哑的声音透着苦楚。“她一望着我,我便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于是益发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她窥见,深怕她发现她崇敬的阿叔,心里所想的竟然都是些不堪之事。”
“陆逵,”他双眼含着痛苦。
“我真怕她发现我对她的情感,我真怕她因此轻贱我、害怕我——”
“你别想太多。”
陆逵试着安慰道。“娃儿没这么敏感,就算你略显露些痕迹,她也不至于看得出。”
“我还算是尽力控制了,”应铁衣像失了力气似的靠向身后的大树。“努力管好自己的眼、自己的嘴、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可我心里对她的感觉愈深,我就愈管不住自己。”他望向黑沉沉的天。“有时会想,就让她早些嫁了吧,让她早些离开我身边,或许我就可以不再——”他闭上了嘴,仿佛再也没办法说下去。
人只要一牵扯到感情,似乎都会有些改变,陆逵从来就想不到,他这个兄弟会有着这么浓郁的情感,这种为情所困的模样,似乎并不适合发生在他身上。
然而看他一向冷然的容颜透着苦楚,看他俊逸的五官因此而扭曲,他又不免有种寻到同伴的快乐。
并不是只有他会苦苦恋着一个人,应铁衣不也是吗?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陆逵问道。
“还能怎么办?”应铁衣苦笑。“我只要能够守着她,那也就够了,她能够过得好,我也就满足了。我不能这么任性而自私地将她绑在身边,”他仿若自言自语似的。“她还小,还有很多事没看过、没玩过,她该跟一个同她一样开朗的人在一块,怎能跟我这个阴郁别扭的人在一起?”
陆逵很难去反驳他的话,在心里,他也觉得应铁衣与裘娃儿并不是那么合适,他们一个爱玩、一个爱静,一个像挂着太阳的晴朗蓝天,一个却像无星无月的黑夜,两个人在一起,恐怕一个会烦死,一个会闷死。
“哎,”陆逵叹道:“那么你就想开些吧,能忘了这段感情最好,世上女子何其多,倒也不需守着一个娃儿。”
应铁衣笑了。
“这话谁说都好,就是你说不合适,你不也恋着一个女子许多年了吗?你怎么不忘了她?怎么不去寻另一段感情?”
陆逵哑口。
“世上女子何其多,”应铁衣淡淡道。“可偏偏让我心动的就只有一个她。”
“是呀。”
陆逵亦想起心中的女子。
“我们两个是怎么了?”
沉静了好一会儿,应铁衣突然道。“何苦谈这些来彼此折磨?”
“就当是酒喝多了吧,”陆逵望望地上散落的几个空坛子。“人一喝多,难免会说些醉话。”
“醉话只有喝醉了能说,到了白天就得藏在肚里,一个字也不能提。”应铁衣虽然有些醉意,但仍维持着理智。
“是呀,不能提的……”想想,还真觉得悲哀。“你今晚要不要就睡在我这?这么晚了就别回绿庄了吧。”陆逵对着河边树下的影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