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有挡道,艾瑞西娅暗自想。不过他看上去一副如果她不上车他就不走的架势。候车的人们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嫉妒,揣测掺杂着厌烦。下一秒,她就迅速地溜进客座,随手关上了车门。
"谢谢。"她说,哈泽德正熟练地把车驶人车流中,"但我真的很好,你不必……"
"你湿透了。"他说道,按下了汽车仪表盘上的暖气按钮,霎时,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然后,不由分说地,他伸出左手覆盖住她的手,她感到了他温暖有力的手指。"都快冻僵了。"他加了一句,紧握住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
这太荒谬了,艾瑞西娅告诉自己,她极为安静地坐着,我不能像这样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的漫不经心的碰触有所反应。但是事与愿违。她的肌肤和冰冷的内心却燃起一盆炉火。她闭上了眼睛,身心被一种奇特的恐慌感紧攫。可她对此毫无准备,这真是疯了,有所反应,或许,还是那一种。她尽量自然地告诉自己已经完全从突然丧夫的精神创伤中恢复过来了,然而,身体似乎只恢复到一半而已,很少的一部分。因为她对于性的态度从来不是漠不关心。
"你住哪儿?"哈泽德问道。
"勃森拜,"她说,随即睁开了双眼。"但你不必……"
"我顺路。哪条街?"
艾瑞西婭只得妥协,告诉了他地址。艾瑞西娅和艾达结婚时买下了勃森拜翻修过的一幢殖民风格的房子,并特地为艾达加建了一间画室,等一切装修妥当之后几乎花光了两人所有的积蓄。艾达在男校教美术的薪水并不高,虽然当时他已在批评界和画界小范围内略有知名度,但这绝不是个简单的世界,即使是他卖画的所得也不足以支付所有的生活开销。
"喜欢住在勃森拜吗?"他问。
"是的,应该说相当有趣。"相当一部分波尼尼西亚人住在那里,致使区内的商店带有浓郁的异国情调。艺术家们、作家以及娱乐圈的人士称之为"时尚住宅区"。勃森拜离城市中心只有十分钟的脚程,由一群复古型别墅以及中产阶级的住宅组成狭长的街区,另外还有一座非常棒的图书馆,有着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外形看上去像是奇特的生日蛋糕,图书馆对面是有着同样建筑风格的邮局,可能时代要略晚一点。有人把这一区殖民风格的建筑统称为"勃森拜的巴洛克"。但是,那里也有一些非常现代的商店和小型餐馆,和一些专卖二手家具和衣服的旧商店紧密相连。
"你为《旗帜报》工作了多长时间?"哈泽德似乎是随口问道。
"两年。"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之前呢?"
"念大学。后来接受一个新闻工作的培训课程,在州报呆了一段时间,当个职位很低的小记者,然后升为妇女板块的编辑,实际上是专为自己的专栏写艾章,再后来我获得了一个青年新闻工作记者的奖项,于是顺利地得到了《旗帜报》的这份工作。"
"婚姻美满吗?"
"这是相当私人的问题。"
"不愿意回答?"
艾瑞西婭的内心激战着,她当然不想回答,不管怎样,他压根儿就没有权利去问这个问题。但如果她不予回答的话,他又有可能因为误解而乱下一通结论。"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很美满。"她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哈泽德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称不总是住在奥克兰吧?"
"是啊,事实上,我是南岛人。但我喜欢这儿,也喜欢《旗帜报》的工作。虽说只是家小报社,但还是充满了机遇和挑战。"
"诸如拍一些马铃薯。"他小声嘀咕着。
艾瑞西婭嫣然一笑,"是啊,包括其它的我所热爱的工作。第二天,我报道了一场可疑的大火,并采访了一位政府要员。"
"那位先生肯定比马铃薯有趣多了?"
"是位女士。"艾瑞西娅强调道。"不错,她相当有意思。"
哈泽德调侃似地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是狂热的女权主义者吧?"
"我自己可不这样认为。"她想起什么似地突然笑出声。
相同的笑意袭上他的双颊,"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应该为你引荐我的小姑——潘多拉,她可是正宗的女权主义者。"
"哦,你认为我们可以和睦相处?"
艾瑞西娅再次笑道:"不,我认为她会在短短五分钟之内把你严厉地教训一顿,叫你叫苦连天。但是我也可以想见你能应付自如。"
哈泽德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趁此机会调转头有些奇怪地望着她,"实际上我对男女平等坚信不已,所以我也期待着见见你的姐妹。"
艾瑞西婭回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着怀疑,"你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她坦白地说道。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艾瑞西娅,我知道我们一开始就有些误会,我一直就没给你留下好印象。"
"难道就可以作为你公然藐视我的原因吗?"提起那事儿她就有气。
"藐视?"
艾瑞西婭保持沉默。这时,绿灯亮起,哈泽德重新激活了小车,'称这样想我很难过。其实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子,怎么讲呢?我只是对于应付女人有点疲倦了,她们无时无刻不玩些花样吸引我的注意。"
"你的意思是往往是女人毫无廉耻地先一步行动?"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抱歉。"她挪开了目光,凝视着车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街道。
"不,我想说的其实是人们应该尝试接受他人提出的界定某些事情的标准。"他缓缓说道,"如果一件东西物美价廉,为什么不以同等的心清去接受呢?"
"典型的商业用语。在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你觉得合适吗?"
他诚实地耸耸肩,"或许不是最适合的句子,但这是我所了解的最好的专业用语,用作隐喻。我倒忘了你是最善于用词的。"他笑道,"与一位最擅此道的人士进行争论,我应该有自知之明。"
"前面路口左转。"
哈泽德熟练的转弯,缓缓地沿着狭窄的街道前行,"这些老房子翻修得很不错呢!"
"是的。街尾淡黄色的那幢就是我家。"
"很漂亮。"他说道,一边把小车驶进小丛林中,"你们自己做的翻修吗?"
"那倒不是,我们搬进去时,只是稍稍装修了一下,另外,为艾达加建了一间小画室。"
"艾达?"
"我丈夫。"艾瑞西娅的手搜寻着车门把儿。这并不是她愿意涉足的话题,不必多言。
"在哪儿高就?"
"他是个画家。谢谢你载我一程。"她立即推开车门,下车后,直奔自己的家。
雨下的并不大。艾瑞西娅的内心里充溢着恐慌,离开他,离开他,到家就安全了。
"艾瑞西娅,有人要见你。"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露出接待小姐可爱的脸。埋首于打字机的艾瑞西绀抬起头来,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哈泽德正站在接待小姐的身后,冷峻且洋溢着危险的气息,在冷峻背后仿佛又潜藏着不安于隐于心底的已被点亮的脉动的激情。
待接待小姐走后,哈泽德仍然静静地站在门前。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艾瑞西娅马上明白他是知道了此刻她紧张的心清。
她的手指玩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我很忙。"她说道。
"你有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对不对?"他的声音根本就不大,但是不容反驳。
"我通常不占用那宝贵的一小时。"
"今天你得破例。"
"我不认为——"
"我会等到你不忙为止。"他立刻打断她。
"我不会——"
哈泽德走进来,坐在正对着办公桌的椅子上,抱着手臂,凝视着她。艾瑞西娅很明白如果有必要,哈泽德一定会这样坐上一整天。
不过,她还是打算再试试说服对方,"哈泽德先生,除非是公务,我们能在午饭时间好好谈一下。但我知道,你找我的原因与工作无关,所以,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说……"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如果你愿意,我倒不介意在这里告诉你。但是——"他有意识地膘了一眼外面忙碌的记者工作室,透过玻璃清晰可见,而从外面看里面也是如此。"我想你宁愿单独听我说。"
哦,天哪!艾瑞西娅瘪瘪嘴,她的艾稿打错了好几行,她从打字机里抽出错误百出的稿纸,关掉了机器。"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门廊等我一会,"艾瑞西妞说,"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你没有从后门溜走的想法吧?"哈泽德高兴地说。
"当然不会。"艾瑞西娅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细想之下这种想法也过于幼稚而不现实,只会白白延长他纠缠不清的时间。此时,他已经先一步提出来,那她也不必真的打后门溜走去当逃兵了。只是她不想让同事们见她和哈泽德一块出门,以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而且,她确实需要整理一下着装。
她重新梳理了头发,又补涂了一次唇膏。然而,第一次,她的手如此不听使唤,将唇膏涂出了唇角。也许她应该学学潘多拉出门什么妆也不上。可是艾达喜欢她上一点淡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镜中的她瞳仁显得特别大,但艾瑞西娅告诉自己说这仅仅是因为洗手间的灯光太暗了。将梳子和唇膏放进小巧的手袋中,艾瑞西娅作了一番深呼吸,以备战的姿态走了出去。
哈泽德斜靠在墙壁上,注视着艾瑞西娅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然后,他慢慢向楼梯迎去,站在楼梯底层,伸出手握住了艾瑞西娅的胳膊,两人的脸上均没有笑意,只是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警觉对上他的无尽深意,静静地走出了大楼。
"我的车在那边。"他说。他的粟色轿车停在哈泽德大厦的门前。
"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提醒道。
"足矣。"他的语气不佳。"我带了些食物在车上。"
"好啊!"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她轻快地说道,"还好不会被饿死,真是欣慰。"
他们穿过马路,到达了路缘,"艾瑞西娅,我永远不会让你挨饿的。"
哈泽德没有把车开得太远,只是将车驶到博物馆周围的绿地。博物馆的柱廊前静静地泊着观光车;在公园的另一角,母亲们领着小孩子们给小池塘里的鸭子喂食、嬉闹。纳桑将车在车位停好,从后座拿出一个大袋子和一条毯子,"来吧。"他说。
他领她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从那里可以看见远方的港口。纳桑盘腿而坐,将毯子铺开,放下袋子,艾瑞西娅也席地而坐,看着他把食物从袋子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整只的烤鸡、烟熏的马林、蘑菇酱、整盒的沙拉。包裹着核桃仁的大块奶黄色的干酪、黄油卷、两块三角干酪蛋糕、一套简易盘子和刀叉外加一瓶白酒和两个长柄酒杯。的确,他确实不会让她饿着,看起来丰富得像死刑犯的最后的晚餐,这念头飞快从她脑子里滑过。
"肯定有你喜欢吃的,别客气。"纳桑说道。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她,艾瑞西娅呷了一口,味道很不错,气泡丰富又不太甜。很显然跟她算账的时候还没到。艾瑞西娅提醒自己,实际上,他可算是挟持她而来,至少也是当着同事的面对她进行恶意恐吓。但是现在既然她已经来了,有什么理由客气呢?于是,她伸手去取美味的沙拉。
他们解决完午餐。在纳桑收拾野餐物品和剩余的食物时,艾瑞西娅也开始动手呢哺着要叠好毯子。但是,纳桑一把抓住了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等一等,"他的语气是欢快的,"你还可以呆——"看了看手表,"在回报社前还可以果二十五分钟。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着急得想让我知道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
第四章
"我确实结过婚了。"艾瑞西娅说道。
"恕我直言,你只是寡居。"
霎时,她的眼帘垂落,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泪水毫无预警地流了下来。
"对不起,艾瑞西娅,我不是有意伤害你。听闻你丈夫去世的消息我很难过,他是一位相当出色的画家,有潜力可以成为最优秀的一位。"他说。
她抬眼望着他,"你看过他的作品?"
"在威赫克的别墅里我藏有他的一幅画。"
"哦?哪一幅?"
"《雨中的男孩》。"
"这是他在我们结婚前的作品,后来从画廊卖出去了,我从未见过这幅画。"
"三年前我买下了它,以前我也曾经见过他另一些作品,艾达这个名字对我并不陌生。当你向我提起你丈夫的名字以及他是位画家时,所有的线索就串了起来。以前我之所以没有把艾达·肯和你联系起来,是因为你故意给我造成你丈夫尚健在的印象。艾瑞西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从未特意给你造成如此印象。"
"至少你明知我怎么想,却小心翼翼地不去更正。甚至当我问起你的婚姻是否美满时,你告诉我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
'我和艾达确实很幸福。"
"你讲得好象他仍活着一样。"
"是的,在我心里他仍然陪着我。"
艾瑞西娅随即想到这一切一定让他感到震惊了,哈泽德好一阵子都在沉默。
"这就是你为什么能在现在谈起他的原因了?"他问道,紧锁着眉头。
"是的,我常常会忘记他已经离开了我。"艾瑞西娅声音变得沙哑,"而且,我不大愿意和泛泛之交者谈论我的私生活。"
哈泽德嘴角紧绷,"我不是你所谓的泛泛之交,别将我归到那一类别中,艾瑞西娅。我想你是故意的,你想告诉我我们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有一会儿,艾瑞西娅无言以对,而后,她冷冷说道:"如果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原因显而易见。"
"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你认为我的殷勤令人讨厌。"
"猜对了,哈泽德先生,祝贺你。"
'称错了,艾瑞西娅,你其实并不认为我很讨厌。"
"叫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女人讨厌你是件困难的事,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她说。
"不对,一点也不困难。"他说道,"不过如果是你坚持讨厌我,我是不信的。然而,我并不是个风流浪子,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般笃定地对我,尽管你试图隐藏这种情感,在这一点上,我是绝对没有搞错的。我想知道的是你如此抗拒我的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们都是自由身,而且都是超过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不是吗?尽管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最终向哪个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要执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