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有好几世纪都没发生过了。"
邓戈城堡无疑是她仅见最可爱的建筑物之一。堡中最古老的部分是一座碉堡,有突出而坚固的塔楼和陡峭的墙壁。比较现代的部分是哥德式设计,雄伟优雅,上有枪炮眼、圆椎顶的高塔和拱窗。城堡位于连绵数里的林园中央,其间还点缀了小池塘,和一丛丛的玫瑰、杜鹃、石捕和菊花。
"哦,真美。"若薇说道,蓝道嘲讽地抿起嘴唇。
"这是邓家唯一的纪念碑。他们已绝嗣了。"
马车又经过两道门,然后蜿蜒绕过小池塘和树丛,最后方才直通城堡。建筑物周围的土地都受到细心照顾,花木配置得恰到好处。而在美丽的外表之下,还是可以明显看出这座城堡是昔日的要塞。
城堡的大门气派非凡,四翼由中央分别向四方伸展。真奇怪,这种罗马式的古典设计竟能和其他部分的哥德式建筑配合在一起。本来很可能会产生不协调的效果,或许该归功于设计简单吧,城堡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马车停了下来,若薇感到自己的好奇之中又掺杂了紧张。美雅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因为她早已习惯生活中不断的新变化。
"这座城堡那么大,可是好像没什么人嘛。"美雅评论道。
蓝道点点头,将手臂从若薇身后抽出。"目前这里的仆人很少,"他答道,在门房走过来以前便将车门打开。"不过村中有一些人能来帮忙……就说是储备力量好了。"
蓝道率先下车,然后一名面貌温和的门房过来扶两位女士下车。这段旅途已使若薇疲惫不堪,她对自己在大病一场后体力如此不济有点火大。
"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蓝道表示,搀着若薇走上屋前的台阶。"大概还要花一、两分钟才能把房间准备好。"
前门打开的时候,若薇发出一声赞叹。二楼有一圈围了栏杆的画廊,展示了丰富的艺术收藏。角落、拱门上和走道里都用神话里的动物雕塑来装饰。堡中内部的色彩淡雅;淡蓝、乳白、薰衣草紫和薄荷绿,墙壁和天花板上则绘着洛可可式的金色镶嵌。
"从前这里很高雅,"蓝道淡淡地表示。"简单而有品味。但在我母亲来这里的最后几次,她决定要再度重新装演。"
若薇无言地点点头,怀疑世上是否有人能在这么豪奢的地方住得舒舒服服。与其说这座城堡是个家,不如说它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它美得令人屏息,可是能住人吗?
"别担心,"蓝道说道,扶着她的手肘。"大部分的房间都没有这么夸张。哦……现在走过来的这个女人和她丈夫是堡中的总管。既然他们在村中都很受敬重,那我们就希望别人会接受她做你的女伴。啊,温太太?"他转身对那看来很和善的妇人说话,她报以一串又急又快听不清楚的法语。她光亮的棕发中分,衣服和围裙上散发出清香——一种干净、像母亲般的芬芳,使人立刻感到心安。若薇越来越累,没听懂他们全部的交谈,只偶尔听见蓝道说的几个字而已。他好像在说她是"他的英国小表妹",解释他们到巴黎拜访亲戚时正好遇上热症流行,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方便她休养。"……小薇,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温太太……温太太,这位是柏若薇小姐。"
"柏——"若薇刚开口,蓝道便温柔地低头对她微笑,活像是位友爱的兄长。
"是啊,我知道你很累了,小表妹……再等几分钟,我相信温太太就可以帮你准备好房间了。"
柏若薇表妹。这不是她能够轻松扮演的色角。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温太太说道,立刻开始发号施令。"依莎,去把外面的袋子拿进来,别慢吞吞的;妮妮,带小姐和她的伴随到楼上的房间,然后到村里去把你妹妹找来帮忙煮饭。还有,杰洪,行李在外面……那男孩上哪去了,依莎,去找他,告诉他我们需要他叔叔来帮忙……"
若薇抬头望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它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妮妮是个和若薇差不多年纪的高大金发女孩,她说楼梯是通往卧房的。若薇拖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顽固的小傻瓜,"她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显然你不打算向我求助,决心要自己上楼。你也打算自己把行李搬上去吗?"
若薇没有回答,累得脸色发白。蓝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起来。"啊,可怜的小姐…"她听见温太太的尖叫,接下来就听不清楚了。女仆在前面带路,他抱着她上楼。
真奇怪,若薇茫然地想道,命运竟强迫她如此倚赖蓝道……曾经渴求自由和独立的她……而他却是个乏人信赖,视责任为无物的人。他到底为何照顾她、保护她呢?
他抱着她走进一个用金色和粉彩装饰的房间,小小的罩篷床上的被褥则是淡粉色的。若薇只有足够的力气环视房间一眼……描金的梳妆台、华丽的明镜,墙面上绘有云彩、天使和花叶。
"你要到哪里去?"她躺进被窝里时问道。
"我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说道。"美雅被安排在你右边的房间里。你睡一觉以后就会觉得好些了,吾爱。"
若薇睡得很熟,几个小时以后她终于醒来,天也已经黑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美雅推了一餐车的美食过来。
"小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问道。若薇笑着揉揉眼睛,女孩将盘子端到描金的桌子上。"柏先生说你今晚在房里用餐。"美雅替她把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若薇拿起盘子。"这是什么?"
"鸡胸肉混和碎杏仁,上面那些小东西是石榴子。病人吃这个最好了。"
若薇尝了一口,发觉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盘中还有一堆奶油草菇,和两个涂了厚厚牛油的乳卷。
"甜点是奶油草莓。"美雅宣布,若薇笑了。
"我怀疑我吃完这一盘以后是否还吃得下东西。"
"先生说你一定得把东西都吃完。"
"全部吃完?"若薇狐疑地重复。"这位先生可真喜欢发号施令。"若薇咕哝道,心想蓝道也和她一样需要吃东西。"希望他晚上也大吃了一顿。"女孩点头,在床沿坐下,若薇拿起一支叉子。
"没错,他到马厩去看过以后,回来便吃了一顿大餐。妮妮告诉我,马厩够容纳四十匹马,从前也确实有过这么多马。"
"现在有多少呢?"若薇吃了一口食物以后问道。
美雅沉思地仰起头。"啊,让我想一想……只有五匹。柏先生告诉温先生——他是温太太的先生,这里的总管兼园丁——还要再雇一名马童,因为他想多买些马匹……马厩里现有的马都不够壮,也不够快,他不喜欢骑。"
"这正像是他会说的话。"若薇同意,曝了一口用水冲淡的酒。"他理想中的骑马出游大概是和风竞速,并跳跃国力所及之处的围墙和篱笆,直到摔断脖子为止。"
"等你身体好些,如果你想骑马,我可以陪你。"美雅提议,她的口气中明白表示出她很希望去骑马。
"要是你确定你不介意——"
"哦,不,我当然不介意!而且,"美雅显然受到了鼓励,又继续说下去。"城堡周围有美丽的花园,甚至还有一座迷宫。你高兴的话,下午我都可以陪你去散步。"
"这真是个使人开心的建议。"
"我也可以陪你去参观这个月村里举行的市集,这是妮妮告诉我的。等我去要求柏先生允许,我们就——"
"柏先生又不是我的主人,"若薇打断她,对美雅竟认定她的行动须获得蓝道许可,突然觉得很不高兴。"我们不必等他准许。"
"可是他是你表哥、你的监护人,不是吗?这种事情一定要先告诉他,否则。…··否则他会对我发脾气。"美雅指出。若薇神色立刻一缓。她绝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美雅,被蓝道责备。他的怒容足够把别人吓得躲到床底下!"况且,我想他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
"不会吗?"若薇问道,口气干涩。"很不幸,他对我该做什么事有些很怪异的想法。"
"他是个很倔的人。"美雅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当你对他微笑的时候,小姐,"她伸出小指晃晃。"他的意志力就和它一样坚强了。"
若薇只微笑一声,将一只柔软的牛乳卷弄开,摇摇头。
"我怀疑蓝道要你做我的伴随,这个决定是否明智。"她说道,轻声笑了,然后用叉子叉起一个小草菇。
"两匹褐色种马,一匹老赛马,一匹栗色扎马,还有一匹红棕马。"蓝道列出马厩中现有的马匹,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伸到面前,人坐在一张华丽纤巧的椅子上。早上骑过马后,他到若薇的卧房去了一趟,发现她正好整以暇地开始用早餐。她看起来很迷人,一夜好睡为她脸上增添了红晕。"那匹红棕马还可以跑跑,其他的都太老,要不就是吃得太好不中用了。"他攀然失声而笑,金光闪闪的眼眸集中在一段遥远的记忆上。"我对老侯爵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极爱马。要是他知道现在他的马厩里只剩下五匹用挥苍蝇做运动的驽马,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若薇笑了,掰开一个牛角麦包,涂上新鲜蜂蜜。
"你打算马上把邓戈堡的马厩充实起来?"她问道。
"今天我要先去拜访一些附近的地主,也许会有些收获。反正这里的习俗是由新搬来的人先去邻居家里登门拜访。"
"真的?他们不会先采取行动欢迎我们?我一直以为法国人是很好客的。"
"我倒情愿这几个星期没有访客上门。"蓝道回答,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瘦削的面颊。"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寻找安静,而不是忙着招待好奇的客人。"
"哦……"若薇边吃东西边想,然后逼迫自己咽下去。"你看是不是有人知道…那些谣传……"
"有关贝于曼之女的传言?"蓝道替她说完,然后摇摇头。"你很快就会发现这小小的一省就相当于整个世界,对本地人而言,巴黎和日本没什么不同,都是陌生的地方。大家只关心本地的事——本地的新闻、本地的谣传。在英国,你现在是最佳的闲话资料,但是这里……你大可不必担心。"
"谢谢你啦,"若薇冷冷地说道。她用香浓的咖啡将那口面包冲下时,眼神一亮。"这么说,我可以陪你去拜访——"
"你可以在床上多休息一会儿。"蓝道纠正她,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惹得若薇非跟他作对不可。"如果你觉得好一点的话,可以叫美雅陪你在堡中到处看看。这里有得是绘画、雕塑,够让你消遣一阵了。"
若薇强忍住火气,继续用温和的口气说话。对付蓝道,撒娇要比顽固有效得多。
"午饭的时候我会不会见到你?"她问道,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听见他的口气温柔了许多,让她颇为满意。
"今天不行,不过我会回来吃晚餐。"蓝道站起身,黑马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若薇无法不注意到身着骑装的他是多么英姿焕发。"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美雅或是温太太。"他说道,若薇对他笑笑。
"我从未梦想过我会有自己的伴随,"她说道,舔去食指指尖上的一点蜂蜜。"我本来应该在家里替伊莲准备早茶,结果居然会在一座浪漫的法国古堡里,盘算该如何打发时间。"
她的黑发辫从肩上垂及腰间,紫蓝的眼眸散发着满足的光芒,蓝道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象。她依然无邪、安详,他想将她娇小光滑的身躯抱个满怀,呼吸她的香泽,聆听她的气息和心跳。
"你应该安全地和你母亲留在家里的。"他浊声说道,若薇诧然地抬头望着他。
"我……"她不知如何搭腔,最后决定还是报以微笑。"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她说道。蓝道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二话不说便离开了。他皱着眉头,以绝对的自制掩上房门。
他一走出来便倚在墙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喃喃说道,两手握拳。"上帝助我,我实在不明白你的心意,也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若薇。我被你的小手操纵着,该死——你太伤男人的自尊了。"
她时而坚强,时而脆弱——她的多变正是一种迷人之处,同时也折磨着他,他必须暂时和若薇保持安全距离,因为他对她变幻不定的情绪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她显然需要独自思考的时间。
"我想,"美雅念道,小巧的五官都因专心而皱在一起了。"我们想……你想……他们想……他想……"
"他想要加S,"若薇纠正她。她俩坐在城堡后的小花园中,旁边隔着玻璃门便是一间装演华丽的起居室。温先生在室外放了椅子和靠垫,好方便她们舒舒服服地露天读书。
"英文……就和英国人一样:完全不讲道理。"
"没错,"若薇表示同意,把英文文法书合上,对她的小女伴笑笑。"我想今天到这里就可以了。"
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蓝道几乎很少和她们在一起。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忙着照管城堡中的各项事宜。有许多事情已经拖了好些年没处理——修缮和堆积如山的帐单,都是温氏夫妇没办法作主的。他似乎对眼前的挑战颇为自得其乐,但是若薇察觉到他一直有心事。有时他会在骑完马以后满身大汗地出现,因为挫折而紧绷着脸,不过和若薇交谈时却又言笑晏晏。他对待若薇的态度越来越不像是情人,反而还真像是个"表哥"。他仿佛在致力抹除两人间残存的亲密记忆,绝不和她单独见面,只在早晨骑完马回来以后问候她健康情形时除外。
每天晚上美雅、若薇、蓝道和温氏夫妇同桌共进晚餐,在某些方面,堡中并不讲究繁文褥节。但这种时候除了闲谈之外,若薇也没办法和蓝道多说些什么。晚餐后九点左右,大家便各自告退,她从未有和他私下相处的机会。最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比较喜欢保持这种状况!她又气他,又想重温两人昔日的亲密,不过他似乎并无同感。一开始她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想引起他的注意,最后她明白自己不会成功,只好黯然放弃。
虽然她对私事感到不满,不过她的健康倒是满有进展。在一段奇迹般的短时间康复以后,若薇便又生气勃勃,她将之归功于温太太的烹任。她以前从未吃得这么好过;每一种食物都很新鲜,经过精心调理。有盐渍的烟熏火腿,配橄榄和大茴香,塞覆盆子的火鸡,煎鱼和各式烤肉。每餐都是由一道美味的汤开始,有松露洋菇汤、甜萝卜汤……或是南瓜汤。这是若薇最喜欢喝的,因为这汤是盛在挖空的南瓜里端来的。再来就是煎菜,通常是一些开胃的小点心,譬如说炭烤松露草、凤梨奶露,或蛋白牛奶酥。甜点更是花样百出:奥尔良布丁,那是一种铺了层层碎饼干的细滑蛋乳冻……杏子甜圈和做成心形的杏红糖饼……还有层层酥脆、内填奶油和水果的各式美味松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