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声器清楚地传出那句轻声细语,她猛然转向无线电。她看看手表,不敢相信时间又过去了三十分钟。专心应付塔克的她竟然忘了担心。她恍然大悟这就是他的用意,他故意用她无法置之不理的话题使她分心。
塔克已经来到无线电旁戴上了耳机。「有问题吗?」
「没有。」
达勒的声音传来,莉玫略感安心,至少他现在平安无事。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专心以平稳的节奏呼吸。
除非塔克动手揍她,否则他现在做什么都无法使她分心。明知无线电设备一切正常,她还是把它们再检查了一次。她希望她有再次检查无线电雷管,只是为了确定起见。不,她知道无线电雷管没有问题,何况达勒知道他在做什么。
「达勒有没有告诉过妳,他受的训练?」
她不耐烦地瞥塔克一眼。「我不需要分心。谢谢你先前的好意,但现在不用了。」
微耸的眉毛泄漏出他的惊讶。「原来妳猜出来了。」他从容自在地说,她立刻暗忖使她分心是不是他真正的用意。塔克是十分难以捉摸的人,即使是在你自认看穿他的心思时。你看穿的也可能只是他打算让你看穿的心思。「但这不只是为了使妳放心而已。妳知道他受过哪些训练吗?」
「基本的水下爆破及海豹部队训练。」她知道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通过那套严酷的训练。
「但他有没有跟妳说过那套训练的内容?」
「没有详细说过。」
「那么相信我,达勒能够做一般人连作梦也不会想要去做的事。」
「我知道,谢谢。但他仍然是血肉之躯,如果计划出了差错——」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他们都有心理准备。」
「他为什么不肯让你进去?」
他停顿了一下,但时间短得令她无法肯定。「不管达勒嘴上怎么说,他心里还是认为我的能力不及他。」塔克以自嘲式的幽默说。
她不相信。首先,达勒太过尊敬他,不可能有那种想法。其次,回答前的小小停顿说明他在斟酌该如何回答,但他的回答并不需要斟酌。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隐瞒什么,莉玫都承认她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直接的回答。他可能是那种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妄想狂。哪怕你只是问他明天会不会下雨,他都会猜想你在计划什么需要在坏天气中进行的事。
萨伊德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来。「麻烦来了。仓库有动静,看来他们正在准备装运一批货。」
塔克咒骂一声,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突发状况上。储存病菌的仓库必须在出货前完全予以摧毁。仓库在夜间通常空无一人,只有守卫在外面站岗。但现在那里有人出入,也就是说萨伊德无法过去安装炸药。
「多少?」塔克问。
「大约八、九个。我躲在一些桶子后面,但无法搬动任何一个。」
他们不能让那批货离开仓库。
「达勒。」塔克轻声呼叫。
「我这就过去,老大。我的炸药装好了。」
莉玫的指甲戳进手掌里。达勒要去帮萨伊德的忙,但他们还是寡不敌众,而且移动会暴露达勒的位置。她伸手要去拿第二副耳机;她不知道她要跟达勒说什么,但即使知道也没有机会说。塔克突然伸手扯掉插头,把耳机扔到旁边,冷硬的目光直视她吃惊的眼眸。
她猛地站起来,抬头挺胸,双手握拳。「他是我的丈夫。」她激动地说。
塔克用手坞住麦克风。「他现在不需要听到妳的声音来使他分心。」他说。「如果妳敢轻举妄动,我会绑住妳的手脚,塞住妳的嘴巴。」
她本身并非没有受过训练。达勒在明白无法说服她乖乖待在家里时,就开始传授她一般防身术中所没有的格斗技巧。但她专精的程度仍然不能跟他或塔克相提并论,从背后偷袭是她唯一有可能制伏塔克的方法。
但可恶的是,他说的没错。无论她说什么都会使达勒分心,而分心在这紧要关头只会增加丧命的机率。
她一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一边往后退。小屋里空间有限,她只退了三步就无法再往后退。她坐在一包口粮上,努力压抑令人窒息的焦虑。
时间一秒一秒慢慢地过去。她知道达勒这会儿正利用他所能找到的各种掩护,尽可能不冒风险地悄悄靠近仓库区。她也知道恐怖份子载着病菌离开的时间也一分一秒地逼近。达勒正在谨慎和自身利害考量间求取平衡。
塔克对着麦克风说:「萨伊德。报告。」
「我一步也动不了,卡车就快装满了。」
「两分钟。」达勒说。
两分钟。莉玫闭上眼睛。冷汗沿着她的背脊流下。上帝保佑,她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上帝保佑。两分钟就像一辈子那样漫长,手表上的秒针好象一动也不动。
「就位。」
听到那句话几乎使她失去自制。她紧咬下唇,直到鲜血流出。
「情况如何?」
「没错,萨伊德动弹不得。老兄,你装好了多少料炸药?」
「一料。」
「要命。」
一料绝对不够。莉玫听着他们的对话,她知道达勒估计需要多少炸药才能炸毁工厂。
「哈帝?」
「就位。帮不上忙。」
「开始撤退。」达勒的声音平稳。「萨伊德,给所有的炸药装上引信。」
一阵寂静后,萨伊德的声音传来:「好了。」
「预备。把整袋炸药扔到卡车底下,然后拔腿就跑。我会开枪掩护。在按下按钮前,我打算给我们五秒的时间离开这里。」
「要命。六秒吧。」萨伊德说。
「预备。」达勒的声音仍然极其冷静。「起!」
断断续续的枪声从无线电的扬声器里传来。莉玫好象被子弹射中似地猝然一动,伸手捣住涌到嘴边的尖叫。塔克猛地转身面对她,好象不相信她能保持安静。他不需要担心,她已经吓呆了。
一声动物般的嚎叫嘎然而止。
「可恶!萨伊德挂了。」
「撤退。」塔克说,但另一波枪声盖过了他的话。
扬声器里传来一个使莉玫颈背寒毛直立的声响,一个夹杂在枪声中的沉闷咕哝。
「啊……可恶。」达勒紧绷而微弱的声音使她几乎认不出。
「哈帝!」塔克吼道。「达勒中弹了,快去——」
「不用了。」长叹似的声音传来。
「撑下去,老弟,我马上赶——」哈帝的声音中充满急迫。
「不用……麻烦了。我腹部中弹。」
莉玫感到眼前一黑,五脏六俯全纠成一团。她努力对抗令人窒息的震惊。腹部中弹。即使是在美国,大型医院就在附近,这种伤仍然很难救。在这寒冷偏远的山区,需要好几天才能抵达具有先进医疗设施的安全地带,腹部中弹就像是判了死刑。她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就是不愿接受事实。
更多的枪声,而且越来越近。达勒还在开枪抵挡。
「老大……」低语声飘荡在小屋里。
「我在这里。」塔克仍然面对着莉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莉玫……莉玫听不听得到?」
达勒一定是快休克了,否则他绝不会这样问,否则他一定会知道她能听到他的每句话。她用电线把开关接通在「开」的位置上。
塔克的目光不曾离开她。「听不到。」他说。
更多的枪声,接着是达勒浅促的呼吸声。「很好。雷管……雷管还在我手中。不能让他们……把那批货运送出去。」
「不行。」塔克说。「不可以。」他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
「照……照顾她。」
塔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我会的。」他停顿一下,然后说:「动手吧。」
爆炸震撼了小屋,尘土不断从天花板的缝隙洒下,门在门框里格格作响。爆炸的气浪还没有过去,塔克已经扯下头上的耳机扔到一旁。他拿起铁锤开始砸烂老旧却具有功用的无线电设备,因为他们的计划是不留下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三十秒后,无线电化为一堆废铁。
接着他拉开莉玫,迅速地开始重新分配口粮和携带物品。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小屋中央,震惊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感到胸中阵阵剧痛,但连那种椎心刺痛感觉起来也很遥远。
塔克把一件厚大衣塞给她。她凝视着大衣,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他像对小孩子似地默默地帮她穿好大衣,戴上手套和帽子。然后他套上毛衣,穿戴好自己的大衣和手套。小屋外响起低沉的口哨声,他熄灭灯光,哈帝迅速穿门而入,他又扭亮灯光。
微弱的灯光照出哈帝苍白而紧张的脸色,他立刻望向莉玫。「天啊——」他开口,但塔克立刻打手势示意他襟声。
「现在别说,我们得走了。」他把其中一个背包塞到哈帝怀里,把另外两个甩到自己的肩上。他拿起步枪,握住莉玫的手臂,带领她走进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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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来代步的老旧汽车在第一天晚上就报废了。塔克的机械技术再高超也无法修复断裂的车轴。哈帝忧心忡忡地瞥向莉玫。从两天前开始赶路起,她就像机器人一样,无论塔克逼得有多紧,她都没有落后。她只在他们直接问她问题时回答,只在塔克给她食物时吃,给她水时喝。她唯一没有做的就是睡觉。她会在塔克叫地躺下时躺下,但她没有睡觉,疲惫使她两眼红肿。塔克和哈帝都知道她再撑也撑不了多久。
「你打算怎么办?」哈帝压低声音问塔克。「照原定计划分开走,还是三个人一起走?你也许需要人帮忙把她弄出去。」
「分开走,」塔克说。「那样比较安全。两男一女同行会比一男一女更加引人注意。」
他们往西北走,虽然那里是伊朗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但只有从那里才能抵达安全的土耳其。伊拉克在西边,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在东边,苏联解体后所分裂出来的诸小国在东北边,里海在北边,波斯湾在南边,但必须穿越荒凉的沙漠,所以土耳其是他们唯一可能的目的地。在离开伊朗的国境前,莉玫都必须穿著传统的回教妇女服装。
起初他们昼伏夜出,以防万一后有追兵而被发现。但萨伊德和达勒有可能被当成唯一的破坏者,或有人闯入的消息根本没有传出去。工厂地处偏远,只有一条电话线对外联络。即使有工人想到打电话求援,达勒也可能在电话打通前已经按下按钮了。
工厂被炸成一堆焦黑的瓦砾。塔克把莉玫留给哈帝照顾,亲自去爆炸现场察看过。达勒做事一如往常彻底,塑料炸弹没有炸毁的也被大火焚毁了。
莉玫只有那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塔克回来时,她凝视他的眼神虽然憔悴,但仍怀着一丝希望。「找到他了吗?」她问。
塔克吃了一惊,但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但他的尸体……」
她不奢望达勒还活着,只想埋葬他的尸体。
「莉玫……尸骨无存。」他尽可能温柔地说,知道无论如何也减轻不了她受的打击。她坚强地挺过整个任务,但此刻看来是如此脆弱。
尸骨无存。他看到那句话使她深受打击地摇晃了一下。从那时起她没有再主动开口,甚至没有要求喝水。他的耐力绝佳,可以长时间不喝水,但他不能凭自己的饥渴感免来判定她的需要。因此他定出时间表:每两个小时强迫她喝一次水,每四个小时强迫她吃一次东西。其实谈不上强迫,因为无论他给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
按照计划,他们该分开走了。但现在改由塔克跟莉玫同行,而哈帝自行设法离开伊朗。
明天抵达提伦时,他们就要混入人群之中。到时塔克会跟可靠的熟人联络和设法弄到交通工具。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抵达毗连土耳其的边境。到时他们就要放弃代步的汽车,在夜里由他事先找到的偏僻地点越过边界。哈帝将从另一个地点穿越边界。
他们在一栋废弃小泥屋仅存的一面墙壁前停下来休息。莉玫独自静坐在与另外两人有段距离的墙角边。
哈帝抓抓两个星期没刮的胡子。「也许明天抵达提伦时,我可以到处找找看有没有药房,买些安眠药什么的。非想办法让她睡觉不可。」
如果她大哭一场把情绪发泄出来,也许她就会睡得着,塔克心想。但她受的打击太深,要等震惊消失之后才哭得出来。
他考虑了哈帝的建议,但不想用药物使她不省人事,以防万一他们必须快速行动。「也许吧。」他说,但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塔克站起来,示意他们休息够久了。莉玫跟着站起来,哈帝上前帮忙她跨过一堆瓦砾。其实她不需要人帮忙,但哈帝变得对她呵护备至。
他踩到瓦砾堆一块松动的木板。木板翘起来,移动了莉玫脚下的瓦砾。她失去平衡而滑倒,右肩碰到地面的瓦砾。
她没有叫喊,训练使她没有发出不必要的声音。哈帝低声咒骂,一边道歉一边扶她站起来。「对不起!妳没事吧?」
她点点头,挥掉衣服肩上的泥土。塔克注意到她再次轻弹肩膀时,眉头微蹙。由于她这两天一直是面无表情,所以他立刻从眉头微蹙的表情中得知事情不对劲。
「妳受伤了。」话声甫落,他已来到她身边把她拉离瓦砾堆。
「是不是扭伤了肩膀?」他问,关心地皱起眉头。
「不是。」她用困惑的语气回答,但转头察看肩膀背部。塔克把她转过去。她的衬衫破了一个小洞,鲜血正从洞口渗出。
「妳一定是在跌倒时碰到尖锐的东西。」他说,心想她是被瓦片割伤的,但是后来他看到一根生锈的铁钉从腐烂的木板里突出约一吋长。
「铁钉。幸好妳打过破伤风预防针。」他一边说一边解她的衬衫钮钳。她没有戴胸罩,所以他只解开最上面几颗钮钮,然后拉下衬衫露出受伤的肩膀。
血从已经发紫肿胀的伤口缓缓渗出。幸好铁钉刺到的是右肩押骨上方、手臂旁边的肌肉。他按压伤口使脏血加速流出,哈帝则打开急救包拿出纱布垫擦掉流出的血。
莉玫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任凭他们替她护理伤口。跟她的伤势相比,他们的忧心忡忡显得有点小题大作。但受伤可能会耽误行程而使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所以两个男人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但塔克承认,真正的原因是保护女性的男性本能作祟。年轻貌美的她不仅是组里唯一的女性,而且很快以勇敢、机智赢得其它组员的喜爱,再加上甫遭丧夫之恸,所以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保护她。
在理智上,他清楚所有本能的和私人的理由。在情感上,他愿意排除万难防止她受到更大的伤痛。他答应过达勒要照顾她,他会不计代价去信守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