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就像精致的瓷器,使你想要把她放在高处以免弄脏或打碎。」达勒说这句话时,塔克还没有跟莉玫见过面。「但你企图那样做的话,她会当场跟你翻脸。」达勒的语气中充满男性的满足,因为她是他的女人;看到达勒深陷情网使塔克不可思议地摇头。
塔克包扎好伤口,把衬衫拉回她的肩膀上。她低下头,自己动手扣钮钉,但震惊和疲惫使她动作迟缓。如果现在除了状况需要他们快速行动,他不认为她应付得来。非想办法帮她补充睡眠不可,塔克心想。
他示意哈帝跟他到旁边去。「我不打算再逼她。根据地图,离这里十五英里的北方有一个小村庄。你可以替我们弄到车辆吗?」
「那还用问吗?」
「别冒险惹来追兵,必要时等深夜再动手。」
哈帝点头同意。
「如果你天亮没有回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哈帝再度点头。「别担心我。如果我赶不回来,你只管把她弄出去。」
「我的打算正是如此。」
哈帝拿了一些食物和饮水,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莉玫没有问哈帝去哪里,只是坐下来用空洞的眼神凝视远方。不是空洞,塔克心想,她深遂的黑眸里充满令人心疼的痛楚。
塔克搭了一个简陋的帐蓬,让他们在日间遮阳和夜间挡风。出了山区后白天温度回升,但夜间依然寒冷。他们吃了午餐,至少他吃了;莉玫只咬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但她喝了比平时还多的水。
天黑时她的脸颊有点潮红,塔克毫不意外她的额头摸起来烫烫的。「妳发烧了。」他告诉她。「受伤引起的。」但她的热度没有高到令他担心的程度。
他靠手电筒的灯光吃了晚餐。发烧赶走她残余的胃口,她那晚什么都没吃,但又喝了很多水。「设法睡一下。」他说。她听话地在他替她摊开的毛毯上躺下,但他从她的呼吸中听出她没有睡着。她躺在那里凝视着夜色,思念着再也不会出现的丈夫。
塔克望着她的背。她和达勒谨言慎行,从不公然流露恩爱之情;但到了夜里,达勒总是从背后抱着她入睡,那时她酣睡得像婴孩一般。
也许她现在睡不着是因为背部的凉意令她感到孤单,也许她习惯了在寒夜里依偎着丈夫温暖的身躯和倾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也许信任和亲密真有那么重要。塔克不易与人亲密,更不轻易信任他人。但他知道莉玫和达勒不仅亲密,而且互相信任。达勒的死使她在夜里更加孤寂、凄凉。
塔克悄悄叹气。那口气是为他自己叹的,因为他知道他必须怎么做和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拿了一瓶水默默来到她身边,在她背后的毛毯上躺下,把水放在附近。「没事。」他在她浑身一僵时,低语。「睡觉。」他靠在她背后,用手臂环住她的腰,用他强壮的身体温暖她,拉起另一条毛毯盖在两人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热度像第三条毛毯包裹住他们两人,但她还是在微微发抖,于是他索性把她拉进怀里。她向左侧躺着,以免压到受伤的右肩。
「如果妳很不舒服,急救包里有阿司匹林。」他低声哄着。「除非热度变得太高,否则我建议让妳的身体自行对抗感染。」
「好。」她疲倦地说。
他轻抚她的头发,思索着该如何转移她的心思。也许她不再思考时就睡得着。「我在南美洲看过一次日蚀,」他说。「当时的天气燠热得连淋冷水浴都没有用,我刚擦干身体又流了满身汗。每个人都尽可能少穿一点。」
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在乎她有没有在听。他继续用有点单调的抚慰语气低声说着。如果能使她无聊得睡着,那也不错。
「收音机说那天会有日蚀,但每个人都热得无心理会。那只是个小村庄,吸引不了日蚀迷。我自己也忘了。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刺眼的阳光使我不得不戴上太阳眼镜。日蚀就在众人不知不觉中来到。阳光仍然耀眼,天空仍然蔚蓝,但突然之间太阳好象被乌云遮住。所有的鸟儿都不再鸣叫,村里的猫狗都躲了起来。
「一个村民抬头往上看,然后叫大家看太阳。我想起日蚀的事,于是告诉村民不要一直盯着看,否则眼睛会瞎掉。天光变得阴森森,如果你能想象黑色的阳光是什么样子。天空变成深蓝色,气温至少陡降十度。天光越来越暗,但天空还是蓝的。太阳终于被完全遮住,月球周围的日晕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彷佛置身在深沉的暮色中,地面上一片死寂,但天空仍然明亮。暮色持续了几分钟,在那段时间里,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静止不动,沉默不语。
「接着光线开始复原,鸟叫和鸡啼狗吠也开始出现。日蚀消失,气温又变得跟先前一样燠热,但再也没有人抱怨天气。」他没有告诉她两天后全村的人都在大屠杀中丧生。
他暂停片刻。她的呼吸仍然浅促,由此可见她还没有睡着,但至少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僵硬。如果她放松下来,她的身体也许会接管而自行睡着。
接着他开始谈他小时候养的一条狗。他没有养过狗,但她不会知道。他捏造的那条狗有着德国猎犬似的短腿长身和狮子狗似的短毛。「丑陋的小东西。」他亲昵地说。
「牠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的细语声吓了他一跳,使他的心抽痛起来。「我叫牠『毛毛』,因为我以为狮子狗都叫那种名字。」
他告诉她一个又一个「毛毛」的探险故事。牠是只令人惊奇的狗,牠会爬树,会开各种门,最喜欢吃水果口味的环形谷片。牠跟猫睡在一起,把鞋子藏在沙发底下,有一次还把他的作业簿吃掉了。
塔克继续用有旋律的声调编造了半个小时关于『毛毛』的故事,不时停下来倾听莉玫的呼吸声。她的呼吸逐渐缓慢深沉,直到她终于睡着。
他也闭上眼睛睡觉,但睡得不沉。部分的他仍然保持督觉,倾听着哈帝回来的声音或任何可疑的声响。他完全清醒了几次,顺便检查莉玫的情况。她还在发烧,但热度没有升高。为了安全起见,他每次都叫醒她喂她喝水。不出他所料,她不再以意志力抗拒睡眠后,生理的需求就占了上风。她虽然一叫就醒,但眼睛一闭又睡着了。
几个小时过去,哈帝一直没有回来。塔克不急。人们在天亮前两个小时睡得最熟,哈帝可能在等待最佳动手时机。但每次从假寐中醒来,塔克都一边看表,一边考虑他的选择。莉玫睡的越久,体力恢复的就越多,赶路的速度也越快。但他不能等太久。
五点钟时,他扭亮手电筒喝了些水,然后轻经摇醒莉玫,把水瓶凑到她嘴边。她喝了两口水,然后依偎在他身上,睡意朦胧地叹口气。
「该起来了。」他轻声说。
她闭着眼睛。「等一下。」她翻身面对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嗯。」她挨近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她以为他是达勒,她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她习惯了在丈夫怀里醒来,跟他亲热。塔克敢打赌达勒没有跟新婚妻子翻云覆雨的早晨,十天里不超过三天。
他应该彻底叫醒她,使她吃早餐,检查她的肩膀。他很清楚他该怎么做,但塔克生平第一次忽视他的职责。他收紧臂膀搂住她,只要一会儿就好,他的内心迫切渴望被她拥抱的感觉。
不,不是他。她拥抱的是达勒,她正梦到的丈夫。
他万分勉强地深吸口气,缓缓放开她。「莉玫,醒醒。」他轻声说。「妳在作梦。」
她睁开惺松睡眼。恍然大悟和接踵而至的惊骇使她蒙珑的黑眸顿时清澈。她抽身后退,嘴唇颤抖。「我……」她开口,但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她翻身背对他,全身在啜泣中抽搐。自制崩溃,泪水决堤。她抽抽噎噎地哭着,直到泣不成声。他以为她的第一波悲痛应该得到抒发了,但她还是哭个不停。当他在又黑又冷的黎明中听到汽车接近的声音时,她还在啜泣。当他上前迎接哈帝时,她还在呜咽。
第二章
一九九九年 美国华府
两个男人友好地坐在胡桃木骨董书桌边,大理石桌面上摆着精致的棋盘和手工雕刻的棋子。他们置身的书房舒适却有点破旧,并不是温法蓝没钱整修,而是他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他的妻子杜蒂在去世前一年才把书房重新装渍过,他在她为他挑选的这些东西里得到了安慰。
例如这套西洋棋就是她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场庄园拍卖会上买的。法蓝回亿起杜蒂有多么喜欢在庄园拍卖会琳琅满目的拍卖品里寻宝。一转眼她已去世十年,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到她,有时难免感伤,但大部分的时候,美好的回忆都使他面带笑容。
跟往常一样,他和强恩掷铜板决定谁先走。法蓝选了白子,一开始就采取攻势,把国王前面的卒子往前移动两步。他喜欢采取最通俗的走法,因为不出所料有时反而最出人意料。
法蓝知道自己的棋下得很好,但想在棋盘上赢强恩却不容易。强恩不但精于分析,耐性十足,在时机恰当时又极具攻击力。这些特质使麦强恩在棋赛和他选择的行业里,都成为最危险的对手。
大型德国牧羊犬「凯撒」在他们的脚边打瞌睡,偶尔发出小狗般的叫声,可能是梦到在草原上追兔子。「凯撒」的安详令人心安。
屋子在早上时做过窃听器的搜查,等到晚上法蓝回家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电子噪音设备可以防止他们的谈话被碗状窃听器窃听。
这栋外表看似普通富商住家的屋子,其实是装有最先进保全系统的要塞。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即使是铜墙铁壁还是会有漏洞。法蓝的手枪放在书桌抽屉里,强恩的手枪塞在背腰的枪套里。担任中央情报局特工部副部长的法蓝是谍报圈的贵重商品,因此知道他住处的人寥寥无几。他的名字不在任何契约或公家记录上,进出他私人号码的电话都经过好几个转接站使它们无法被追踪。
尽管如此,法蓝自我挖苦地想,如果敌对政府能够选择绑架他或麦强恩,被留下来的那个一定是他。
强恩端详着棋盘,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决定之后,他移动棋子。「我在纽奥良的朋友们好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令法蓝感到意外。他可能好几个月见不到强恩,但见到时强恩总是会问某些问题。「不错。他们的儿子在上个月出世。齐马克升官当了副队长。」
「凯莉呢?」
「生产前在创伤中心工作。她向医院请了长假,至少一年,我想,或者更久。」
「我相信她在准备好要回医院上班时,不会有任何困难。」强恩以平和的语气说。但法蓝十分了解强恩,所以听得出他言外之意的要求,或者该说是命令。虽然他在名义上是强恩的上级,但强恩其实不受任何人的管辖。
「那当然。」法蓝说,对他作出保证。
两年前,凯莉的父亲和强恩的父亲都在一桩掩饰黎斯迪参议员买凶杀兄的阴谋中丧生。在揭穿那个阴谋的过程中,强恩认识了大胆的凯莉和她强悍的丈夫。虽然他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
「柏太太呢?」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问题。「莉玫很好。她研发出一种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新式窃听器。国家安全局已经借用她两次了。」
强恩看来颇感兴趣。「不可能被察觉的窃听器?什么时候供应?」
「快了。它连接在现有的线路上,但不会造成电力下降。电子扫描仪根本扫描不出它。」
「她是怎么做到的?」强恩把卒子移动一格。
法蓝皱眉瞪着棋盘。小小的一步却改变了整盘棋的走向。「跟调频有关。如果我懂,我就可以弄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了。」
强恩放声而笑。知道他真实身分又能受他信任的人不多,但跟那些人在一起时,他会放松心情和流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开朗。如果他喜欢你,那么你永远不必怀疑他的友谊。也许是因为他大半辈子都在危险和阴暗中度过,以太多不同的名字自称和不同的面目示人,所以他特别珍惜真实可靠的东西。
「她再婚了吗?」
「莉玫?没有。」卒的位置令他担心,法蓝继续皱眉凝视棋盘,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没有固定跟任何人来往,只有偶尔约个会。」
「五年了。」
强恩的语气引起法蓝的注意。他抬头看到强恩眉头微蹙,好象不高兴得知柏莉玫还是单身。
「她看起来快乐吗?」
「快乐?」法蓝吃了一惊,往后靠在椅背上,忘了进行到一半的棋赛。「她很忙。她喜欢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待遇优渥,她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开一辆新车。我可以料理那些事,但我不可能左右或知道她的心情。」在强恩暗中守护的那些人中,他追踪最密切的就是柏莉玫。他在她丈夫遇害后把她带离伊朗,从那时起,他对她的安康似乎特别感兴趣。
直觉使法蓝灵机一动地说:「你自己想要她。」他很少这样脱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非常肯定他的直觉没错。只是他对自己此刻的行为感到有点难为情。
强恩抬起头,嘲弄地耸起眉毛。「那当然。」他说,好象那是已知的事实。「但只是空想而已。」
「什么意思?」
「我根本没有资格跟任何人交往。我不但一离开就是几个月,而且很可能一去不回。」他冷静而不带感情地说。他很清楚自己的职业风险,他接受它们,甚至主动去寻求它们。
「别的行业也有这种情形,例如精英部队和建筑工人。然而他们并未因此不结婚成家。我就结婚了。」
「你的情况不同。」
他的意思是法蓝并非特务。强恩专门从事没有帐单和记录的资金所资助的秘密任务,处理那些政府必须处理却会在曝光时否认涉入的事务。
法蓝一直在考虑跟强恩提一件事,现在的时机似乎很恰当。「你的情况也可以不同。」
「是吗?」
「我不打算操劳而死,退休变得越来越吸引人。你可以驾轻就熟地接替我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