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你找我?”车夫一身上教堂作礼拜的打扮,神显得很紧张。
“是的。”琴娜说,“我现在处于这种情况,看来应该感谢你才对。”
车夫历经沦桑的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女士,这没什么,任何人在我的情形下,都会那么做的。”
“只怕他不会有你这股勇气!”琴娜忿忿言道,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不悦之情。“巴先生,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我特地告诉过你,不希望秦侯爵和知我的情形,而你却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女士,”车夫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我完全是为你着想啊!你在此人生地不熟,连个朋友或是遮风蔽雨的地方都没有。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人,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丢下你一个人不闻不问。”
“既是出于我的交代,你便理该服从。但是,你却偏要多管闲事,结果却造成我、布拉德园全体员工、以及贵主人的诸多不人便。今天早上你赶来救援时,难道没有留意到侯爵的情形?他被自己的坐骑抛弃在暴风雨之中,若不是因为你,这一切便不至于发生。事已至此,再多的埋怨也是无益。但是,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将功赎罪。”
“什么办法?”
“以我目前的情况,我不可能步得入城……”琴娜望一眼搁在垫登凳上的那条腿,“另一方面,我之所以会扭伤足踝,你必须担负一些间接的责任。因此,我要你负责寻找一批能替我修理小木屋的人,包括泥水匠、土木师傅和园丁。”
“女士,”车夫说道,“现在仍处于农忙收割的季节;况且,昨天的暴风雨已迫使农家全体动员,以期在未来几天内提早将田里的作物储进粮仓,否则,一旦再有暴风雨来袭,只怕农作物会受到很大伤害。这段期间里,想找人手帮忙修理房屋,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再过一、两星期吧,届时我应该可以找齐你所需要的各种人才。”
“田里缺乏人手并不是我的问题。”琴娜不疾不徐地说道,“它原本可能会是;然而巴先生,从你要求侯爵前来救我的那一刻起,它便成了你的问题。既然你处处为我着想,我若再加推辞便是却之不恭。但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我成了布拉德园的不速之客,贵主人说不定很快便会开始烦恼要到何时才能把我送走。届时,我会建议他去向你请教,还会告诉他,你目前肩上担负着替我重建住处的重现大任。这种才公平,你说是吗?”车夫一面转动手中的扁帽,一面在心里想着,侯爵一向待他不薄,他应当为主人提供最佳的服务。如果爵爷希望这位女士能尽早搬出去,他更无须代要为侯爵尽棉薄之力。
“巴先生,你是不是答应帮助我呢?”
“好的,女士。”车夫勉为点头,“我尽力而为,但并不能保证完工的期限。至于说成本嘛……”他故意欲言又止。
琴娜伸手进入手提袋中,“这些钱你拿去,应该足够买材料开始动工。”
“喔,那是当然,女士。”车夫接过琴娜递给他的十枚硬币。“我会去向侯爵请示,该如何花用这笔钱以达到最经济的目标。”
“你不可以去问他!”琴娜无比激动地说道,“侯爵究竟是哪一种暴君,居然吓得手下连一举一动都得匍匐于任何人脚下。”车夫神情严肃地说过,“从侯爵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便为他工作迄今,他聪明、有智慧,理财更是高手。”
“真有意思,他离家九年未归,你们还为他说话!”
“他有不在此的理由。”车夫说,“他在国会中担任要职,常常发表一些见解精致独到的演说。两年前,他差人送来一人分全新的灌溉计划书,我们照着这项计划执行,如今可供耕作的面积比两年前足足大出一倍,甚至连泰晤士报都报导过这件事。”
“听起来,他简直就像是一位模范生。”琴娜硬邦邦地说道,“巴先生,你可以走了。不过,我希望很快便能听到你的消息。”
“是,女士。”车夫点头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琴娜知道自己将他放在一个相当为难的位置上,因而不觉有些心软,于是开口说道,“我明白你出于一片好心。”对方转过身时,琴娜对他浅浅一笑,“易地而处,我或许会做出同样的事。然而,我现在住在侯爵府里接受他的照顾,感觉上毕竟欠他一份人情债,这正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感受,对吗?”
“是的,女士。”车夫当然明白什么叫作自尊。“晚安,女士。”
几分钟后,管家推门进来,琴娜板着脸说道,“我决定不下楼用餐。”
“是,女士,只不过,不知道侯爵会怎么说?”
“不妨告诉他,说我的脚疼得难受;而且,我的访客不断,弄得我好生疲倦。”
“是,女士。”
☆ ☆ ☆
麦斯下用早餐时所注意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报纸已经到了。更棒的是,餐厅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这是个好兆头,代表政党的一天有个正常的开始。经过多日以来的波动起伏,麦斯渴望日子能尽快恢复正常。
望着面前热腾腾的咖啡,他回想起昨日晚餐的情景。犹记管家告知他卫小姐不下楼用餐时,麦期只觉仿佛心头放下一块巨石。听闻她曾分别和露薏及车夫长谈过,麦斯尽管很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却又不愿意让别人看透他这种心情。晚餐时,露薏谈起这件事,麦斯因露薏甚至认为她具备上流贵族仕女的所有特质。
麦斯啜饮一口咖啡,想起再过几个星期便是万圣夜,届时将会有一场盛大的乡村野宴。麦斯或许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露薏留下来,因为她似乎很喜欢参加宴会。想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昨夜互道晚安前,露薏表示想赶回伦敦去参加一场舞会,但却为麦斯所拒。不过,麦斯也试过去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孩提时代,麦斯也曾非常厌恶乡下单调的生活;稍稍增长几岁后,他一心只想离开这弹丸之地,于是先后寄宿哈洛高中及剑桥大学。十九岁那年,母亲过世;第二年,父亲亦撒手人寰,麦斯因而凭着所学毅然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虽然他身处国会,但由于有良好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布拉德园经营得有声有色,年年都有盈余。然而,近来他却发觉自己急思离开纷扰冗杂的伦敦,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去。露薏是否会和他一样地喜欢这里呢?
“喔,我不知道这么早便有人已经起来用餐了。”
麦斯自冥想中回过神来,只见安斯白瑞伯爵夫人正站在门边,她手拴一根枷杖,身穿一袭浅蓝色的高腰晨装,看上去分外清新秀丽。麦斯出于反射动作地站起身,“早安,卫小姐。”他仍不忘刻意强调“小姐”二字。
“爵爷,我原本以为一大清早应该不会有人已经起身。”她朝后退步,“等你用过餐之后我再过来。”
“我很欢迎你坐下来一起用餐。”麦斯绕过来陪她走到一张椅子旁边。
麦斯整齐,浑身没有任何一点泥浆或雨水。此刻的他,是典型男性贵族的最佳写照。凭良心说,他的长相非常英俊挺拔,令人不由得想起古希腊时代的运动家。
“想必你昨夜睡得很好吧?”麦斯很有礼貌地说道,“脚踝处的伤是不是也已经好多了呢?”
“是的。”琴娜轻声回答说,“爵爷,你练习拳击吗?”
麦斯露出讶异的神情,“偶尔玩玩。为什么问起这件事呢?”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随便问问。”
琴娜坐下时,麦斯留意到她手里的拐杖。“可否告诉我,你从何处找到这根拐杖?”
“那间中国式的客房门边有一座伞架,我从上面拿的。”琴娜抬起头,只见他一脸愕然,“是不是这东西太值钱,不宜拿出来使用?”
“喔,不,当然不是。”麦斯连忙说道,目光却一直停留象牙杖柄所雕刻的那个龙头上。他一向非常尊重一项家族的传统——绝不敢取出那个房间里的任何一样物件。但是,他曾公开斥责管家的迷信为无稽之谈,此刻教他如何开口向伯爵夫人解释自己复杂的心情呢?
“希望内外的祖先不会因我取用这根手杖而不高兴。”
麦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其间不免带有儿许苦涩的意味,因为对方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意。“卫小姐,”麦斯一面在她旁边的椅中入座,一面以满是高讽的口吻说道,“你才在我家住了一夜而已,该不会这么轻易便向迷信投降吧?”
“我当然对神鬼这说颇感兴趣。”她微微一笑,“布拉德园正是因为有这些传说的烘托,所以才显出它特殊迷人之处。因为,这些传说就象是蔓藤,它们攀爬在古老建筑的外墙上,增显建筑物本身的优美。”
“卫小姐,你可真有一颗诗情尽意的心。”麦斯说道,心里却为她的艺术修为深感激赏。“从今以后,我会试着将祖先的鬼魂当成是装饰品。”
他那浓浓的笑意令琴娜自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难怪没有人能抗拒此人的魅力。
此时,一名仆人端着琴娜的早餐进来。他转身离去的同时,露薏正巧推门而入。
“噢,原来你在这里。”她朝琴娜说道,“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起身下楼时,我还有点不相信。我原本还希望你能过来我房里一起用早餐。”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移向已起身站在一旁的麦斯,“早安,爵爷。”
“早安,露薏小姐,一起坐下吧,卫小姐和我正在吃——”他头看一眼桌上的碗。“——燕麦粥。”
“是呀,快坐下吧。”琴娜伸手取来报纸,“我下楼来,就是为着想看看报纸;你来了,正好可以陪侯爵聊聊。”
麦斯差一点便伸手将报纸夺回来——侯爵府里,从没人胆敢在他之前阅览报纸。“说得也是,你不妨现在先看看新闻,免得待会儿面包送来后,果酱会把报纸弄得脏兮兮的。”麦斯的语气里,透露着免的意味。
“爵爷,你看上去精神很不错呢。”露薏一面坐下,一面朝他微微一笑突然间,她跳起来大叫道,“我的天呀……!”
琴娜和梦斯不约而同问道,“怎么回事?”
露薏伸手一指壁炉上方,“那……那幅画,太恐怖了!完全没有一点美感!”
梦斯抬眼望去,神情顿时显得甚为不悦。他特地交代过要在他回来前把这幅画移开。“我来处理。”他一面忿忿地说道,一面伸手拉铃召唤仆人。
露薏这才重新坐下,嘴里仍嘀咕着,“教客人在用餐时看着这玩意儿,真是太恐怖了。”
琴娜朝她笑着说道,“我同意就餐厅而言,它的确不甚适宜;不过,这幅画本身倒是很不错。”
一名仆人端着热面包进来,麦斯气呼呼地对他说道,“你,把那幅画拿下来,现在就动手!”
仆人抬头一看,两眼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我……我……三……三天前……便已经……将它拿开了呀!”他边说边放下手中的餐盘“少在这儿疯言疯语!”麦斯大喝一声。“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搞鬼。把它拿去交给仆役长当紫火烧掉。”
“换作是我,我可不会那么做。”琴娜说道,此语引来三对诧异的眼神。“那幅画很出色,烧掉实在太可惜了。侯爵,如果你真打算处置掉它,我愿意出价向你购买。”
“为什么?”他神情阴暗地问道。
“因为你不喜欢它,而我却认为它并没有糟到应该被当成紫火的地步。”
“没那个必要。”他望向仆人,“把它拿到阁楼去绑在柱梁上。只要我在这里,便不准将它拿出来。”
“是,爵爷。”仆人小心翼翼地取下油画。由于画框重量不轻,他还差点摔了一跤。
仆人离去后,麦斯脸上重新露出笑意。他对露薏说道,“总算圆满处理完一件事。你要不要吃一点面包?”
露薏自知她的表现有点孩子气,因而想表示出自己其实并非是歇斯底里那一类型的人。但是,此刻面包看上去一点也不对胃口。抬起头,她刚好瞧到琴娜正要翻开报纸,“我想先看着报纸再说。”
“什么?”麦斯的反应很自然,因为,露薏一向不关心社会现势。
露薏起嘴说道,“我说,我想看看报纸。爵爷,并非只有你才想知道这一阵子伦郭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相信卫小姐会乐意和你分享这份报纸。”麦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琴娜坐在对面的她笑一笑,“露薏小姐,你一直很留心战事的发展动态吗?我可是笨得连几位将军的名字都记不住。”
露薏的笑里满是感激的意味。“我也差不多。”对于战争,她或许一无所知;但是,若有人以此做为取笑她的题材,她心里当然有数。露薏因而斜眼瞧向未婚夫,“卫小姐,战争本来就不是女人该懂的,你说对不对?”
“那是当然,除非她不幸有亲人身处战火之中。”琴娜回答说。
露薏随即显得有些紧张,“该不会有战争吧?我可不希望因为一场无聊的战争,害得所有的年轻人都必须赶赴沙场,届时伦郭可就变成一个空荡荡的城市了。”
麦斯此时再也忍不住,“露薏小姐,欧洲各国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其后果可不是一个‘无聊’可以形容的,拿破仑一心想自立为皇帝,我向你保证,英格兰绝不会袖手旁观、任他胡作非为。卫小姐,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琴娜一直在看报,根本没听有人叫她,及至感觉到四周所然静了下来,她才抬起头,“对不起,你刚才在说什么?”
见她脸色非常难看,麦斯不觉有些紧张,“怎么了,卫小姐?”
“我……呃,报上说,英格兰有一座煤矿发生灾变。”她将报纸折起放在桌上。
麦斯当然不信,因而伸手想取来报纸,看看究竟是何事令她神色大变。
露薏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说道,“爵爷,麻烦把报纸递给我,好吗?”
麦斯只得藏起自己的不耐烦,伸手将报纸递过去。
露薏接过报纸后,便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麦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琴娜身上,心里纳闷着她究竟在害怕什么。露薏并未察觉身边正在上演的这一幕默剧,她发现头版上全是有关财经军政的新闻,不觉失望地皱起眉头;正打算放弃时,眼角余光却扫到第二面上的一则社会新闻,连忙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哇,我的天!”露薏放下报纸高声说道,“爵爷,你还记不记得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我们到安佛白瑞伯爵府上参加晚宴的事?那天晚上,所有的话题全集中在安佛白瑞家的丑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