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巧琪望着她父亲。他向来红润的脸色苍白下来,脸上有惊恐的表情。
“什么回忆?”他说道,将视线转向大夫。“她这辈子都和保姆一起锁在霍克林府邸里。除了那蠢女人之外,她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她所做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在家里纵火。是茉莉灌输了她满脑子的胡说。上天明鉴,我要让那女人——”
巧琪站起身,视线仍固定在她父亲身上。“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好起来?”
海顿转向她。
“难道我的婚约上注明,一旦我好起来,你就得把钱还出来吗?”她走向海顿,提高嗓门。“告诉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太过分了!”他叫道,举起手来想打到她闭嘴。
伯伦及时扣住海顿的手腕。巧琪急忙往后退,差点被地上的一张脚凳绊倒,她被父亲深恶痛绝的眼神吓坏了。
“我认为你该离开了。”伯伦咆哮道。“在我的脾气失去控制以前。”
“你会后悔的,伯伦。”海顿回道。“你娶的是个疯女人,在她被带走之前,你不会有片刻安宁。她现在就应该待在疗养院。我告诉你,她很危险。”
巧琪开始发冷,而伯伦则气得脸都黑了。
韩大夫抓住海顿另外一只手。“走吧,爵爷。我相信我们已不再受欢迎了。”他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戴上。“再见,费爵爷、费夫人。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一定要来找我。”
伯伦只生气地点点头,未作回答,便跟在两个男人后面走出客厅。
巧琪僵在原处。她听见脚步声消失,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她突然觉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生气、害怕或是反抗了。然而她不能就这样躲回房间,她还必须面对伯伦。
她抬起头,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看她。他的表情凝重,眼神无从了解。她但愿能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好了。
这时他朝她走来,在数尺外停下。“他们走了。”他说道。
“伯伦……”她的声音发颤。
“嗯。”
“相信我。”
他没有回答,反而将她拥人怀中。
巧琪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开口,是因为无法提供她所希望的答案。和她寻求的信任相较之下,他的温柔似乎只是甜中带苦的替代品。
几天以后,伯伦在早餐桌上注视着巧琪。每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便看见蓝眸深处的悲伤,她父亲的冷酷伤了她的心,而伯伦又不知如何弥补。这几天来他对她特别温柔,试着在言行举止中表现自己的柔情和体贴。可是情况毫无变化,她仍然退避着他。她温驯且随和,好像害怕不小心会冒犯了他似的。
两人间的疏远对伯伦所造成的伤害,多过他所愿意承认的程度。他对她、对他俩,曾存有很大的期望。他想念她的笑容,想念她突然爆发的力量,想看她赤足在雨中奔跑。他但愿能带她返回橡木园,回到两人在田野间驰骋的悠闲时光。
然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并非橡木园。“我收到祖父的信,他希望我们回霍克林去。”
巧琪抬起头。他在她迅速掩饰之前,看见她脸上横过的恐惧。他能怪她吗?她怎么想回霍克林?
“动身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和律师处理一下。你何不带茉莉去购物?你已经差不多一星期没出门,也没接见访客了。”
“我不想见陌生人,”她悒悒地答道。“我也不需要再买衣服。”
伯伦的口气因挫折而严厉起来,他起身把餐巾扔在盘中。“那你就到公园里去骑骑马吧!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伯伦。”
“这正是我的希望!”他转身大步走出餐厅,与其说是气巧琪,不如说是气他自己。他抓起外套和帽子便出门去了,选择步行至律师处,而不坐马车。
“见鬼的!”他诅咒道,不自觉地学起了车夫的口头禅。他该怎么办?
她已进占了他的心,这点无可否认,而现在他害怕起来:害怕她的梦魔、害怕她吓人的幻觉、害怕她退避、沉默。
害怕失去她。
他猛地停在人行道上,灵魂受到震撼。
他爱她。
他爱她,无法忍受失去她。要是有别的男人企图偷走她,他可以挺身而战,但是他要如何和鬼神战斗?他如何和她心中所见的事物战斗?
他没有答案,或许是不会有的了。
第九章
巧琪正走下屋前的台阶,一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门打开,罗斯利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巧琪!”
“你好,罗斯利,”她的语气有点惊讶。“没想到会在伦敦再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回玫瑰庄了。”
“难道不先来探望你一下吗?”他跳下马车。等他仔细端详过她之后笑容消失了。
“你感觉如何?”
“好多了。”她轻声答道,在他的注视下不安起来,心中记起自己上回发作的时候,他也在场。
“你要上哪儿去?”
“伯伦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
“啊,明智的建议。你太苍白了,我觉得你们俩可以与我同行。”
“伯伦不在家。”
“好吧,那么你可以跟我同行。”他不待她回答,便扶她上马车。
茉莉急忙从屋里冲出来,甩上门。“爵爷,你在做什么?”保姆质问道。
“也欢迎你一起来,茉莉。来呀!”他把她也拉上车。
“罗斯利,我……”巧琪开口了。
伯爵摇摇头。“不要争辩,巧琪。我把让你有个快乐的早晨视为己任。”
巧琪无法抗拒他友善的笑容。这些天来,她第一次笑了。
“这样好多了。我们先到公园里去兜兜风,再找个地方喝茶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很棒的小茶室……”
不久之后,罗斯利和巧琪在湖滨漫步,她挽着他的手。平静的湖面上,有两支天鹅悠游而过,身后留下串串涟漪。
他偷瞄身边的女孩一眼。她似乎自在多了,她眼睛四周的紧张已经消失,他心想连她苍白的双颊都稍微有了点颜色。
自从听见她尖叫,亲眼看到她在厨房中晕倒之后,他一直担心着她。他早就想登门探望,却又迟疑着,没把握伯伦是否欢迎他。他早就看出伯伦的妒意,甚至可能在伯伦自己察觉到之前。这不难了解,换了罗斯利处在同样情况下,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罗斯利深吸一口气,转头他顾。凝视她太久可不是明智之举,会让他有逾越本分的想望。他可以当她的好朋友,然而仅此而已。他也必须以此感到满足。
“这里好宁静,”巧琪说道,打破了沉默。“谢谢你带我来。”
“这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她转头仰视着他。“你一直对我这么亲切,罗斯利。”
“那是因为我在乎你,”他拍拍她的手。“毕竟我们是朋友。”
“好朋友。”
他点点头。
巧琪的目光又回到湖上。湖水在秋日的阳光下晶莹生光,一只乌鸦在柳树上叫了几声,随后便飞开了。
“有件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罗斯利。”她突如其来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
他停下脚步,靠近了些。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不过我感觉得到。不是疯狂,是别的东西……”
他不敢开口,等她说下去。
“那个洋娃娃和育儿室那场火灾……”她再度望着他,眼睛又圆又亮。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结果却只摇摇头。
罗斯利伸手托住她下巴。“没关系,巧琪。等时候到了,自然会有答案。”
“我希望伯伦信任我。”泪水盈满她的眼眸,她的声音梗住了。
“他的确信任你。”
“不,他关心我,就像关心一个生病的孩子。”
“你对他而言不只是个孩子,巧琪。”
她别过脸,急急拭去眼泪。她挺直肩膀,抬起下巴。等她转回头时,脸上带着下定决心的笑容。“我今天的自怜自艾已经足够了,罗斯利。你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不要再有悲观的想法。”她再次挽住他的手臂。“你不是说要带我到一个迷人的地方去喝茶吗?”
罗斯利感到一阵想吻她的强烈冲动,幸好他还聪明地知道抗拒。
伯伦正在回家的半路上,一辆黑马车在街上停下,马车门上有贝福侯爵的徽章。车夫跳下来急忙打开门,然后若有所待地望着伯伦。
他想不出礼貌的规避方法。
“你好啊,子爵。”他踏近马车门时,媚兰说道。“我倒不知道你也在伦敦。”
车内的阴暗对媚兰颇为仁慈,她看来不但年轻了好几岁,也美丽许多。她的赭色发梳成高耸卷曲的式样,杏眼捕捉到车外阳光的光芒。她诱惑地朝他扇着睫毛。她身穿琥珀色的天鹅绒,使她的肌肤似乎也泛着金光。她靠向他时,那对完美无暇的乳房简直呼之欲出。
“要不是半小时前在公园里遇见罗斯利和尊夫人,我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她喉中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存在。”
伯伦脸上的一根肌肉抽动着,不过除此以外并未显露对媚兰这条新闻的任何反应。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很高兴听见巧琪遵守了我的命令。自从到伦敦以后,她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了。今早我出门以前还嘱咐她要出门走走。而我一向相信罗斯利能够逗她开心,他是我们两人的好朋友。”
“可不是吗?”媚兰往丝绒座垫上一靠。“你何不上来,我吩咐车夫载我们去找他们。大家可以好好聚聚。”
“他们还在公园?”
“当然不了,他们乘马车离开了。不过我了解罗斯利,他不会这么快就送她回家。我猜他是请她去喝茶了。我弟弟是个一成不变的可怕家伙,我知道他最喜欢去些什么地方。要不了多久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
伯伦本想拒绝,但他腹底好像有东西在咬的感觉让他没有说不。他想找到巧琪和罗斯利,他不想让他俩独处太久。既然媚兰能够帮忙找到,这样正好。
“谢谢你,贝福夫人。”他说着钻进车门。“这样正合我意。”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亲爱的,你和伯爵喝茶的时候,我有点事情要办。我一会儿就回来。”
巧琪注视着茉莉急急走上人潮汹涌的人行道,然后让罗斯利领她进入茶室。小小的店里已经有几位客人。头戴白帽、身穿黑洋装系白围裙的女侍,在厨房忙碌地进进出出。桌面上铺着粉红色桌布,旁边围着细致的白椅子,空气中充满美妙的香味——新鲜面包、馅饼和香料的味道。她开始觉得垂涎三尺。
罗斯利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替她拉开座位。“你等着尝这儿的松饼吧,巧琪。”他拍拍平坦的腹部。“我向来难以抗拒。”
罗斯利点东西的时候,巧琪转头望着窗外。这家店位于市中心,街上马车来来往往,身着西装和硬领衬衫的商人精神抖擞地匆匆奔走,盛装的淑女走进商店,等出来时又买了更多美丽的衣服。
这时她不禁纳闷茉莉不知去忙些什么,正巧水芹芥末三明治端上来了,她也没有心思去多想。
她往茶杯里倒奶油时,听见女人的声音。“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伯伦。”
巧琪感到腹部一沉,胃口全没了。她抬头看见媚兰挽着伯伦一起走过来。
“我跟伯伦说会在这里找到你们的,罗斯利。”侯爵夫人对她弟弟说道。她的棕眸瞥向巧琪时,露出胜利的光芒。“费夫人,不介意我和令夫一起坐下吧?”
“一点也不。”巧琪答道。
伯伦拉开一张椅子。媚兰向他道谢时,顺便伸手去摸他的袖子。这动作似乎亲昵得可伯,巧棋开始头痛起来。
“家母告诉我和你见过面了,费夫人。你就像迷住我弟弟一样,似乎也迷住了她。”
“我发现伯爵夫人是个很好的同伴。”巧琪的回答在她自己听来都嫌愚钝。
罗斯利对巧琪露齿而笑。“媚兰没提到的是,家母欣赏的人并不多。既然她喜欢你,那么你大可相信自己确实有过人之处了。”
她以眼神向他致谢。
“对极了。”媚兰尖声说道。等她转向伯伦时,口气又柔和下来。“你还没见过伯爵夫人,不过我相信,她也会喜欢你的。”她朝他靠过去,让他把自己的酥胸看得更清楚些。“家母和我对男人的品味一向相同。”
巧琪瞥瞥伯伦的侧脸。他看来好遥远,仿佛真的被媚兰的狐媚伎俩给勾去了魂魄。她的头更疼了。
罗斯利恶作剧地朝巧琪眨眨眼。“你知道吗?亲爱的姊姊。我刚刚才明白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伦敦了。下星期就是你的生日。你今年几岁了?三十五还是三十六?”
媚兰猛地转回头,射向弟弟的眼神有如利刃。“都不对。”
“哦,是了,你才三十四而已。有没有计划在母亲的住处设宴?”
巧琪不假思索地说:“真看不出你已经三十四了,康夫人。”她看见媚兰气红了脸,觉得很满意。“我希望十几年后,我看起来也能这么年轻。”她故作无辜的眼神又回到三明治上。她的胃口恢复了。
她听见罗斯利的问笑声。“来块三明治吧?媚兰。”
伯伦在一旁忍耐着等大家吃完三明治、松饼和糖衣小蛋糕。他只想赶快结束这顿该死的下午茶,把巧琪带走。每当他看见罗斯利望着她,便恨不得跳起来把那家伙从窗口扔出去。
至少媚兰旁若无人的挑逗行为停止了。他端起茶杯遮住笑容,回想起当巧琪表示媚兰驻颜有术时,后者脸上的表情,他真以为媚兰可能会当场中风。
伯伦就是因为巧琪这类出乎意料的举动,才开始爱上妻子的。前一刻还温驯脆弱,不一会儿便满身利刺。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让他有点失去平衡。他不甘愿地对自己承认,和罗斯利出来的一个下午,确实让她脸色红润起来,眼睛也有神多了,如此一来他受的委屈也算值得。
“看,”巧琪打破沉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三双眼睛一同转向窗外,茶室外的街道上聚集了一群人。
“好像出了意外事故,”罗斯利表示。“可能是有辆马车轮子掉了或什么。”
就在他们的观望下,一个小伙子穿过人群跑了过来。伯伦正将目光转向巧琪,这时茶室的门猛地打开了。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巧琪的?’
伯伦起身转向门口。“你有什么事?”
他是刚才从人群中跑出的小伙子。他的脸孔污秽,衣服破旧日,显然是街上的混混。
“她要找巧琪。”
“她是谁?”
“被马车撞倒的女士。她一直在说茶啊、巧琪什么的,他们就叫我过来这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