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茉莉。一定是茉莉,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朝门口走去。小伙子满怀希望地将手掌伸向他们。
“去吧,伯伦,”罗斯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会给赏这小伙子。”
他点点头,急忙走出去。
聚集的人比他们刚才看见时更多了。伯伦拉着巧琪,用肩膀往前挤,同时尽量护着她。最后他们终于挤到中央,看见有数名警察试图阻挡群众。
他从众人的头顶往下看,虽然看不见那女人的脸,不过那一头红卷发是不会错的。
“对不起。”他说道,想要挤过去。
“请退后,先生。”一名警员命令道。
“这女人是我家的仆人。”
警员犹豫了一下,然后示意他过去。
早知会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就不会把巧琪带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巧琪在重伤的茉莉身边蹲下,喉间发出一声呻吟。她的灰条纹长衫下一条腿扭曲成一种奇怪的角度,她的脸和手臂上到处是血污。
“茉莉?”
她将老妇的头捧在膝上。
“我来了,茉莉,是巧琪。”
茉莉呻吟了一声,但并未睁开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官。”她听见伯伦在问。
“被马车撞倒了。车夫连要停车的意思都没有,只一个劲儿向前驶。冷血的混蛋!我们会找到他的,先生。”一阵停顿。“可怜的女人。我们已经去请大夫,不过……”
巧淇喉间有个硬块。
“伊莲……”茉莉嘎声低唤。她的眼睛慢慢睁开,它们因痛楚而呆滞。
“是的。是的,茉莉。”巧琪哭了。“是你的伊莲。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去请大夫了,他马上就会来。”
“不……”茉莉的声音几不可闻。“不是……真的……伊莲……”
巧琪将保姆的头抱在胸前,浑然不觉血污已沾上胸衣。“是的,是真的。你不会有事的,不会,不会。”
茉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搭在巧琪肩上。她的手指紧抓不放,头转向巧琪。一时之间,她的绿眸清明起来,直视巧琪泪汪汪的蓝眸。
“戴文……”她低语,指甲陷入巧琪的衣服里,人又滑回巧琪膝头。
“戴文?戴文是谁?茉莉。”
“戴……文……”
茉莉的双眸恍如死鱼一般,但这回其中已无痛苦。巧琪泪眼模糊地听见茉莉吐出最后一口气。
巧琪站在门口,瞪着空房,心中满是茉莉的影像。她已经去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巧琪记不得没有茉莉的时候,她仿佛始终不离左右。
她走进卧室。
好了,亲爱的。你的茉莉在这里。
她试着回忆听见茉莉声音以前的事情,结果一无所获。
我可怜的伊莲。
她的视线飘到床上。她不知在上面躺了多久,茉莉则在一旁替她冷敷,伺候汤药,协助盥洗。
巧琪第一次见到伯伦的时候,茉莉也在场。她既想保护巧琪,又存着希望,希望她能幸福。
我替你高兴,伊莲小姐,因为他似乎能让你快乐。
她走到窗前俯瞰花园。她记忆中最初的快乐,就是和伯伦一起在花园里的时候。茉莉是那么害怕让她去。可是后来,打开门锁让巧琪离开这些房间,让她有机会好起来的,也是茉莉。鼓励她为了自由而奋斗的,也是茉莉。
可是现在茉莉去了。还有谁是巧琪能够信任的人?
“巧琪?”
她转身迎上伯伦关切的眼神。
“等你准备好,祖父很想见你。”
她点点头,再度转身背对他。等到确知他已经走开以后,她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
如今她回到霍克林,茉莉又去了,她该如何?这些房间仍会是她的吗?伯伦会不会把她锁起来,然后压根儿忘了自己还有个妻子?或许他早已忘了。她在心中想象着媚兰倚在伯伦怀里,抬头笑望着他。或许……她摇摇头,甩去折磨着自己的疑虑。此刻她无法面对这些。她的心还在为茉莉的死亡而悲悼。
巧琪起身离开卧室。她缓缓走下走廊,停在楼梯口。目光飘向东北角的厢房。
育儿室。
火灾……
洋娃娃……
巧琪,来看,来看。
这声音似乎在走廊中回荡。她突然觉得一阵寒冷,继之而来的是想逃走的冲动。她随即向这冲动屈服,足不点地地奔下大理石楼梯。
她到一楼时,鲍曼正好在门厅。他抬起眉毛。“有什么不对劲吗?夫人。”
她停下来瞪着他。
“夫人?”
“没什么,鲍曼。”她答道,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她伸手顺顺头发。“我要到哪里去找公爵阁下?”
“他在图书室。”
“谢谢你,鲍曼。”她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
总管也点点头,便走开了。
屋里仿佛好静,好空旷。
巧琪,来看。
她冲向图书室。
巧琪进门时,伯伦抬起头。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他到楼上找她时更苍白,她看来上气不接下气,眼神让他想起落入陷阱的狐狸。
洛斯从椅上起身。“巧琪,我亲爱的,茉莉的事情我很遗憾。”他绕过长桌来抱她。
她眼中忽然闪着泪光。“谢谢你,阁下。”
“好了,怎么叫起我‘阁下’了?”
巧琪苦笑了一下。“祖父。”
洛斯吻吻她的前额。“这样子好多了。现在坐下来告诉我你在伦敦的情形。”
“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视线问向伯伦。
他突然看真切了,他这才觉悟两人间为何会筑起沉默之墙。她怕他。在橡木园时她对他脆弱的信任已然消失。他做错了什么?他保住了她,不让她父亲得逞;他给了她自己的姓氏;他连自己的心也给了她。他还能怎么做?或许这只是始终存在于阴影中的疯狂的一种征状,随时准备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时候攫走她。或许这正是他无其他方法可以赢得她的信任,赢得她的爱。
洛斯将巧琪领到壁炉前一张舒适的皮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在茉莉的惨剧发生前,你应该玩得很高兴才对。你有没有去看戏?”
“我……我病了一阵子。我们很少出去。”
“叹,我明白了。”
巧琪突然站起来。“祖父,请原谅我,我——我真的必须独处一下来……沉思。”她没有等他回答即转身走了。
洛斯的视线从巧琪走出的门口转向伯伦,关切使他褪色的棕眸阴暗下来。
伯伦回答了这无声的询问。“她在伦敦又发作了一次,和茉莉的育儿室找到的一个洋娃娃有关系。”
“我想你该跟着她去才对,伯伦。”
伯伦感到胸口被邪恶的氛围逼得透不过气来。他点点头,急忙离开了图书室。
第十章
巧琪在马厩里挑了一匹劲瘦的栗色扎马。她轻声对受惊的马儿说道:“轻松点,女孩,轻松点。”她一面好言诱哄,一面抚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皮。
马儿狐疑地瞅着她。
“来,放轻松。你一定也想出去跑跑的,不是吗?”
牝马安静下来,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并且同意似的。
巧琪把脸埋在浓密的鬃毛里。“我真希望我们从未离开橡木园。”她低语。
马儿喷喷鼻子,不停点着头。同时踩踏着马厩地上的干草。
“我们走吧,我也想离开这里。”
巧琪决定不用马鞍。她今天要以初次骑“公爵夫人”的方式来骑马。她想要和风竞速,并感觉身下马匹的力量。
她牵着“淑女”走出马房,并在马夫不表赞许的目光之下抓住马鬃,翻上马背,她的裙摆掀至膝上。接着她又做出最后一个叛逆性的行动,拔下头上的发针,让白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人一骑就此冲出霍克林的草坪,朝林间驰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巧琪在林中一洼幽静的池塘边下了马。池畔清凉阴暗,高大的树木将秋天的阳光遮去大半。“淑女”把鼻子伸进池里,津津有味地喝着水,巧琪则坐在一块圆石上,脱掉鞋子,脚趾在水面晃荡。她打个哆嗦,又把脚缩回来,藏进沾了泥土的蓝裙下。
她抱膝而坐,自问道:“我该怎么办?”
她甚至不确定是对哪件事情存疑。茉莉死了她该怎么办?她该如何与伯伦相处?她该如何应付折磨着自己的难题和困惑?
亲爱的上帝,助我。助我找到答案。
巧淇往岩石上一躺,闭上眼睛。
“我没把你给管教好,我的女孩。你母亲,愿上帝让她安息,绝不会原谅我的。她的女儿成天在外面野,就跟你养的那只狐狸一样。我的凯琳是一位淑女,天生的大家闺秀。我不该带她离家的,她的死全是我害的,这种生活对她而言太辛苦了。”
他是个须发皆金的男人,眸子是犀利的蓝。他的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满手是茧。
“假如你的母亲还在,你也会成为淑女。我告诉你,淑女。不过现在你仍然会是个淑女,这是我听你姨婆说的。”
“不!’
巧琪猛地坐起。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她环顾四周,确信自己会看见说话的那个男人。他一定在这里,一定真有其人。
峡谷中已为暮色所笼罩。她睡着了吗?难道那只是个梦?
不,不是梦,那一切太真实了。她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看见他。她可以看见他,和他身后的白色小屋。这景象令她感觉凄凉、寂寞。他是什么人?
她坐在那儿,林巾越来越黑,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淑女’……”
这时她才发现牝马不见了。
“‘淑女’?”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走着,随时留心脚干的地面。
一个孩子的笑声。她自己的笑声。她坐在旷野上高大的草丛中,里面很黑,一只小狐狸从她的膝盖爬上肩头,开始舔她的耳朵,使她咯咯笑个不停。在她身后沐浴在月光下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男人,他脸上带笑。
巧琪僵在原地,屏住呼吸,这回不是她睡着做梦了。她明明睁着眼睛,这景象又是同样历历在目。那孩子就是她自己。可是这当然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她发疯了吗?不,不,她没有疯,她所见的令她感到平静、宽心,几乎可以说是快乐,发疯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自语。寂静如水的夜色中,她的声音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她的手急忙伸向颈间,感觉到自己剧烈的脉跳。
她听见缰辔的轻响,心思陡转。
“‘淑女’?‘淑女’,你在哪里?”
回应的一声喷鼻,将她领向林中深处,她找到了马儿,它身上的缰绳被一棵倾倒的树木勾住。
“黑漆漆的,你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女孩?”她边解缰绳边问,随即踩在树干上爬上马背。
马儿在林间行进,巧琪回头望望峡谷和池塘。她真不愿离开。她几乎相信只须再逗留一会儿,所有问题都会豁然开朗。
伯伦骑马在林中走了好几个钟头,寻找她所留下的足迹,然而徒劳无功,他并非追踪专家,他只能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希望她听见了会回答。夜幕已降,他必须不停抗拒她已遭逢不测,或就此远走高飞的想法。
他回到家时已将近午夜。一名睡眼惺松的马憧接过他的缰绳。
“明天天一亮就备马,我要带几个人出去继续找巧棋。”
“夫人吗?爵爷。”
“是的。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几小时前就回来了,爵爷。”
“她回来了?”
伯伦没等他回答,他越过草坪朝正屋跑去,从后面的楼梯了二楼,冲进巧琪从前住的房间。房中黑暗一片……没有人。
他转身看见一名提灯过来查看的女仆。
“费夫人在哪里?”他质问道。
女孩在他阴沉的眼神下发起抖来。
“她在哪里?”
“在——在您房里,爵爷。”她答道。“公爵阁下命令我们把她的东西搬到您房里。”伯伦渐增的愤怒使他并未承认这种安排正中自己下怀。他们返抵霍克林府邸之后,她便迳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所以伯伦以为她还会在这里。
他经过女仆身边,很快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几小时前。她几小时前就回来了。她舒舒服服缩在床上的时候,他却还在七上八下地到处找她。她竟敢让他担心至此!两天来她一直为茉莉的死而伤恸。他怎知在此种情况下,她会做出什么事?
几小时前,该死的!
巧琪翻身平躺,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就是毫无睡意。她很想知道伯伦身在何处,她怀念他的拥抱,她怀念……
她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她不愿回想两人缠绵时的情景。自从那次她在伦敦发作后,他就没再和她做过爱。他对她短暂的情欲似乎已耗尽。或者是她自己将之毁灭的,要是她没看见那个洋娃娃就好了;要是她不会一再看见幻象就好了。
她的思绪回到数小时前,她只要不去想别的,就可以再次看到那个金发男人。他有一副和善的笑容,笑意温暖他的蓝眸。他是谁?还有那只小狐狸。她几乎可以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被它舔着耳朵。
她带着有重大发现的奇特兴奋感回到霍克林。她想和别人分享,她去找伯伦,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公爵又早已回房就寝。最后,她要求女仆带她回房,结果却意外发觉自己的东西全被搬到伯伦房里去了。她原本以为他可能会把自己发配到比较偏远的房间去。或许那才是他的本意。或许他并未下令把她的东西搬来。
她转身俯卧,思绪再度改变了方向。现在她心里看见的是媚兰。她不知伯伦对她有无兴趣,不过媚兰显然对伯伦很倾心。如果他是个没有羁绊的男人……可惜他不是,他娶了她。
她感到一丝愤怒。两天前伯伦是真的有事去找律师,还是整天都和康媚兰在厮混?要不是茉莉出了意外,她早就开口问他了。
茉利……亲爱的茉莉,她是巧琪唯一真正的朋友。当然了,还有罗斯利。他也是她的朋及。然而他不只想当巧琪的朋友,这点使她很感不安。她爱的是伯伦,她知道,全心全意而且永无止尽。她爱他。
卧室门倏地被推开。她看见走廊上的灯光映出伯伦的轮廓,她坐起身。
“你到哪去了?”他厉声问道。
“我到哪——我在这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我到处找你。”
他大步走到床畔,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起来。“你不许再这样随便跑出去。”
“不许出去?”她怒不可遏。“怎么,我是你的阶下囚吗?”
“如果能让你免于麻烦的话,正是如此。”
她挣脱了他,溜下床。她甩甩头发,抓住一根床柱,怒视他的身形。“我才不会做你的犯人,费伯伦!我出去骑骑马犯法了吗?我需要独处的时间。我没想到天这么快就黑了,我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