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谎,他很确定这一点。
“而且你知道小衣的个性,”不理会他怀疑的眼神,她自愿自的继续说下去:“这一些话,她一辈子也不会跟你说。没有人帮她出头,难道就让你吃得死死的,占尽天下的便宜?”
他冷笑。“我也知道若衣的个性,有此意头,她连有都不会有,只怕是你个人的自以为是吧?”
她没有否认。“无论如何,小衣当我是朋友,我有这个义务帮她讨个公道。”
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叹气。“好吧,如果你是这种想法,我可以接受。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说来听听,反正我答应了若衣。”
她轻笑。低头啜了口咖啡,没有继续说话。
他耸耸肩,接受了暗示,暂时停战。
“乐公子,”他开始讨厌这个称呼了。“你讨厌我,对吧?”
他圆滑的说:“安琪小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怪胎就怪胎,”她挑挑眉。“咬文嚼字。”
“你高兴就好。”他笑。
好奇的看着传说中可以把死人迷得活过来的笑容,她微微笑。“我有自知之明,本来的个性就不好,再加上有病这件事,半个朋友也没有。”
那是当然,他聪明的保持沉默。
“……小衣一回国,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地址,跑来找我。”沉默半响,她幽幽的开口:“我老实不客气的告诉她:我有病,以为这样她就会打退堂鼓。也的确,她消失了半个月左右,我还以为,她跟其他人没有两样。听到我的病就下跑了。那样也好,省得有人烦我。”
“若衣消失,是因为她跑去找资料。”他指出这个明显的答案。
她点头苦笑。“她找了资料,又跑来找我。要我去看一生。我当然不肯,找医生有什么用?反正这种病没得救——可是小衣就是不放弃,每天到我住的地方来找我,好像有病的是她,不是我似的……”
“所以你被说服了。”
她叹口气,“小衣要唠叨起来,是会烦死人的。我怕在病发之前,就先被她念死,只好屈服了。”
他深有同感的点头,突然觉得跟眼前的女人有一种革命情感。
她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感觉。“……那是——那是我第一次哭。发现自己的抗体是阳性反应,我也没有掉过眼泪。我不想——不想因为那个男人浪费我宝贵的眼泪。可是小衣不嫌弃我……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爱我。”她淡淡的说:“你可以想象吗?连所谓的‘家人’都已经因为这个病,跟我断绝联络,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爱这样的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多需要一个人陪我、告诉我: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弃我,她还是会留在我的身边。”
他警觉的睁大眼睛。“对不起,安琪小姐,虽然个人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若衣是我的女朋友,不可能让给你。”
她冷笑。“我知道。小衣什么都好,就是眼光这一点,让人忍不住怀疑:她在美国花了这许多年,怎么会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不生气,只是懒懒的笑。“随便你怎么说。”
“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故事吗?”她反问。
“告诉我,我有多幸运?”
他似乎听见她不耐的骂了个笨字,但不确定,那个笑里藏刀的女人立刻戴上一副和平的面具,摇摇头。他眯起眼睛。
“小衣是需要付出的。”她简单的说:“她不是像我这种自私自利,反正天下人都可以死光,只要不死我就行的人。她没有自信,所以那个时候才会离开你,我不知道她自己又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单纯的接受别人的付出,她会觉得不安、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所以,她才会去当老师。”
他想起若衣说的话。
“而且——”她轻描淡写的说:“她是应该离开你,给你一点苦头吃。否则她那种温柔的个性,很容易被别人当成理所当然。”
他静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把若衣当成理所当然过。”
“就算是你要求她陪你一起私奔的是时候也没有?”她不信。“无论如何,没有这七年,她不会有足够的意志来抵抗你、也不会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一直告诉她:离开你是件好事,根本用不着内疚。”
他嗤之以鼻。“你当然这么说了,最好若衣连回来我身边都不要。”
她笑。“我还没有这么过分。小衣爱你,就应该得到你。虽然我个人强烈怀疑乐公子你有这个价值。”
这女人真是个践踏男人尊严的天才。这一长串谈话下来,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最根本的存在意义了。
不过,她爱若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不会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一个她所鄙视的人种说话。
他叹口气。“对不起。”
她疑惑的看着他。“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因为昨天我的态度不佳。说实话,对于你的‘病’,我还是没有办法象若衣那样轻松看待。不过——”他举起手,拦住似乎想要反唇相讥的女人。“那是我自己的问题。重要的是,你是若衣的好朋友,我不应该因为任何的理由去排斥你。”
她迟疑一下。“彼此彼此。”
“如果没有事了……”他低头看表,作势要起身。“我还有工作要赶。”
她神秘的望着他,没有说什么。
耸耸肩,拿起账单,准备走向柜台。
“乐玄麟。”
他挑高眉。“还有事吗?”
她叹口气。“小衣出国以后,你交了多少个女朋友?”
他愣了一下,眼神开始闪烁。“安琪小姐,之前说过的话,现在原封不动的奉还:据说有一种东西,叫做‘隐私’。”
她笑。“孺子可教。”
“我受宠若惊。”他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好开战,完全不知道这个压根儿打算拿他当下午茶点的女人心里有打着什么鬼点子。“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是在很不想这么说,不过看来男人真的没有什么脑袋。”她用力叹口气。“我花了这么多时间谈我的‘病’,你就真的真么迟钝,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有同样的危机吗?”
他猛地回过身,看着她,恍如大梦初醒。
充满恶意的沙哑声音笑了起来。“看来,你终于明白我再说什么了……之前的那些女人,那些风流烂账……我知道,你在大一大二的时候玩得很凶。敢问乐公子:你‘每一次’都有做好保护措施吗?还是,你真的相信,这种可怕的病毒会因为你是乐家人,就不敢犯到你的身上。”
他感觉到全身发冷。
红艳的嘴唇扭曲。“如果你不敢确定,为了小衣,请你去好好作一次检查。”
强装镇定的男人没有说话,付清了帐,僵直走出咖啡馆门口。
摇摇头,安琪轻叹口气,闭上眼睛。“小衣、小衣……你一定要幸福……就当证明给我看,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萨克斯风的曲子再次轻柔响起,如泣如诉。咖啡的苦涩升华香气,流入停滞的空气中。阳光清冷,斜映入窗口,在女人平静的表情上刻印。细微的阴影顺风摇晃,一道道宛如不欲告人泪水烙痕。
第十章
从那天开始,玄麟象是消失了一样,完全不见踪影。
连柜台小妹都忍不住好奇的问:“陈老师,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男朋友了呢。”
所谓很久,其实不过才一个星期,她轻叹口气。不过跟玄麟之前每天接送——她家也不过再隔两条巷子,走路都不用十分钟。他要从市区开车过来,那才是路途遥远——的情况相比之下,确实有些怪异。
打电话去,得到的是含糊的“有点事”这类的答案,完全不能叫人安心。
问安琪,她又只是笑笑,不肯交待他们那天究竟说了些什么。
心里总是着急的,但是安亲班这个星期刚好要举办小朋友的成果发表,再加上下期招生的准备工作也正如火如荼的展开中,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她实在抽不出时间探望玄麟,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是生了病?还是突然接到什么工作,急着要交稿?脑袋里的问号越来越多,她却只能望着堆积如山的工作叹气。
那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别理他,小衣。时间一到,他自己会出现的。
听着她担心的唠叨,安琪理所当然是这样回答的。
她知道安琪说的有理,不过,“担心”这种东西,要是可以说停就停,她也不必这样烦恼了。
“老师老师,”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拿着自己得意作品,晃着两条小胖腿跑了过来,“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她看着脸上沾满油彩的男孩,突然想起玄麟作画时的样子,露出微笑。“老师看看哦……哇,小明,好漂亮的女生,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你画的是谁啊?”
“我画的就是老师啊。”人小鬼大的小男生神气的看着漂亮的女老师。“我跟大家说过了,我以后长大,要娶老师当太太。”
她笑。“啊——这样啊?那老师等小明抬花轿来娶哦。”
男孩害羞的抓抓头发,用力把图画塞到老师的手里,“那——这个送给老师。”说完,就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看着图画纸上童稚的图像,她忍不住摇头笑。
“哦……我要告诉玄麟,说你竟然在他背后,偷偷答应其他男人的求婚。”开朗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
笑容不改,她转过头,看向斜靠在教室门框上的男人。“阿东?”
安抚完鼓噪的小朋友,她拉着男人到会客室。“现在是上课时间,柜台小姐怎么会放你进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本人无以伦比的魅力。”说玩笑话,许东生突然面容一整。“若衣,我来,是有急事。”
她愣一下,“怎么了?”
他叹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东?”
“若衣,听我说。”太过专注的眼神让她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玄麟病了。”
看着躺在单人床上熟睡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玄麟是病了。
她咬咬嘴唇,忍不住想要追打那个故意恶作剧的男人。
玄麟是病了没错,只不过他这个病,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其实非常容易处理。
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
许东生在会客室里说得一副好像是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难怪一将她载到玄麟住的大楼底下,他便借口晚上要给老板吃饭,迅速开溜,根本是做贼心虚。
“若衣?”睁开眼睛,男人似乎还有点弄不清楚状况。“你还没回去啊?”
听说情人有恙,她便急忙跟安亲班告假,下了许东生的车,独自搭着电梯来到玄麟的楼层。满脸病容的他前来应门时,反而被红着眼眶的自己下了一跳。
虽然只是感冒,但是硬拖着没去看医生的结果,体温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多。
被强压着到附近的诊所去打了针、吃了药,才回到家,意志硬撑着的男人终于不支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趁着他在昏睡,她仔细研究了这个初次造访的单身贵族之家。
“我跟爸妈说过了,你生病,我在这里照顾你。”她轻声问:“舒服一点了吗?要不要吃点稀饭?”
“稀饭?”他家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我刚刚煮的。”她咬咬嘴唇,忍不住要唠叨:“玄麟,你的冰箱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罐装饮料,就是一些开过没吃完的饼干零食。你平常都吃这些吗?那很不营养呢!自己一个人出来住,要好好照顾自己阿……不可以这样啦,难怪会生病……”
暗叫一声不好,他头一仰,瘫回枕头上,气若游丝的说:“若衣,我肚子饿。”
这招果然奏效,她乖乖闭上嘴,站起身,轻轻抚摸他脸颊。“你等一下,我去热稀饭。”
走进和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她将先前煮好的稀饭放上炉子,打开火。
悄悄跟进来的男人一把从背后抱住她,长满胡碴的下巴磨蹭她的颈窝。“若衣。”
她皱起眉头,“玄麟,生病的人会床上乖乖躺好啦。”
“没有那么严重吧?只不过是感冒而已。”才说完,逞强的男人便开始咳嗽。
“玄麟。”
“不要!”原本就有点少爷脾气的恋人生气病来,这会儿更是肆无忌惮的耍起任性。
轻叹口气,将稀饭盛进碗里,单手推著他坐到椅子上。
他皱起眉头,看着女孩拿起汤匙,凑到他的面前。
“这是干吗?”
“你不是没力气了吗?”她不解的问:“我喂你吃。”
他嘀咕了些什么,抢过汤匙和碗,唏哩哗啦的吃了起来。
一边看着埋头苦吃的他,她咬咬嘴唇,轻声问道:“玄麟,生了病,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自己一个人,又拖着不去看医生,万一病情加重怎么办?”
他僵了一下,不说话。
“你知道我这个星期忙,又要照顾安琪,没有办法过来看你。难道你打算就那样撑着,等到病自己好吗?”她皱眉头,“这样不行啦,都一个星期了,不去看医生,你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的照顾自己。”
“我没有病那么久。”放下吃完的碗,他摇摇头。看着爱操心的女孩。“这两天才感冒的。”
“可是阿东说——”
“许东生那个广播电台。”他低咒一声。“别信他,我没那么没脑袋,本来就打算今天烧再不退,就要去看医生了。”
“那——如果不是生病的话,你这个星期在忙些什么?”她好奇的问。“神秘兮兮的,打电话给你,也不跟我说。”
他叹气,这个,叫做自掘坟墓。“我在等检查报告结果。”
“什么检查报告?”
“艾滋病的检查报告。你那个安琪叫我去做的。”
“喔!”她不明白。
“其实我早就知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毕竟——那是大二以前的事,要是真的得了病,军队老早把我踢出来了,也不用在部队里耗那么两年。而且我也不是没捐过血什么的。”他闷闷的说:“不过,被她那么一说,是人都会被吓倒,所以,我想还是去做个检查比较好保险。”
她皱起眉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等检查结果出来的这几天,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就算机率低到不能再低了,我还是忍不住要想:要是我真的感染了呢?要是检查结果出来,我再也没有这个资格爱你了呢?”他将她拥入怀中。“若衣,我真的好怕,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要是我——我怎么会那么蠢?因为一时的意气,差点就会掉自己一生的幸福?”
没有细想,她立刻伸出手,轻抚他因为胡碴变得粗糙的脸颊。“没关系的,玄麟。就算之这样的,我也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