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瞠着过度惊愕的双眼,诗倪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她的灰姑娘因残忍的水患来袭,无力的漂浮在水面上。灰姑娘,显然已经不得不学会游泳。
诗倪心痛的发抖,由水面捞起它,用力揣在怀中……紧紧吸在眼眶里的泪水,很快就要因为脆弱而决堤。带着照片和书,诗倪一步步迟缓的踏上阶梯,呆滞的眼神、面无血色的脸孔,她惶然走到客厅……
清脆而毫不留情的耳光,却狠狠刮上她的脸颊。
“你做什么?”表婶粗短的甜不辣手指直直戳向她的额头。“我叫你不要下去你还下去,你是想被淹死,好让邻居说我虐待你吗?”
这一掌,打得诗倪忍不住后退几步。
打落她悬在眼眶的泪水,打翻她揣在怀里的信仰,打醒她沉寂已久昏睡的细胞,也打动她灼烈愤慨的声带。
“你!”沉睡的母狮,已经酝酿大久的怒气。“你骂够了没有?我不是留在这里让你糟蹋的!”
该是“哑巴”却开口说话,吓得其他人无不瞪大双眼。
“你、你、你……会说话?”表婶以为她突然鬼上身,手足无措得不知该膜拜还是该驱邪。“你是假哑巴?”
吞忍多时的怒火,由这一句哑巴开始燃烧。
“我尊称你一声表婶,也很感谢你把我拉拔长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羞辱我!”长期以来被禁锢的心声,诗倪疼痛的嘶声怒吼:“我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你拿走我父母留给我的钱,还把一切过错怪到我头上!”
“你、你说什么,我才没、才没……”心虚的表婶,一下子气焰全失。
“你心里清楚得很,你留住我不过是因为我们家的祖产,不过是因为信托基金,要等我年满廿五岁才可以动用!”
这一切事实,表婶从不避讳。
她把诗倪当成哑巴,一个不会抗议、不会说话的哑巴……
然而每一字一句诗倪都听得很清楚,她的存在价值,她在这家里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镶钻的台佣。
如今,她不会再忍受,这些年来,她已经过分卑躬屈膝的报答过他们了。
“你在胡说什么?”表婶猛吸几口气,稍稍恢复火力。“如果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现在还在路边要饭呢!”
“我不会,我也许会住进孤儿院,但是就算到孤儿院都比这里好得多!”
“什么?”愈听愈不像话,表婶气得直跺脚。“你这忘恩负义,不知感恩图报的死孩子……你不想留在这里,那现在就给我滚!”
离开,是诗倪想过无数次,却一直不敢实现的企图。如今,也该是时候了。
“我会离开,我不会赖着不走。”她的行李,就只有照片和书。“谢谢你,表婶,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说声谢谢。”
黎诗倪弯身鞠躬,让她不舍的,是未能上楼向表叔道别。
再见了,表叔,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孑然一身没入风雨中,黎诗倪离开这个借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没有方向,也不知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她想到打工的速食店,她想起还有二千四百元的薪资。
“对不起,我想领上个月的薪水。”
“啊,你会说话?”店经理美满,一脸惊讶的握住诗倪的肩膀猛摇晃。“诗倪,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吗?什么时候医好的?”
诗倪尴尬的笑了,美满的善良,总让她觉得很窝心;诗倪简短解释她的疑问,准备利用这些钱为今晚找个落脚的地方。
同事喜悦的拉住她的手,给她一个又一个温情的拥抱。
“真是太好了,诗倪,那你以后可以到柜台工作,我会帮你……”
“对不起,麻烦麦香鱼、苹果派和香草奶昔。”
他们正说得热络,一个熟悉的淡然声音,像春风打断他们的交谈。
黎诗倪倏然回身一看是她的十一点半先生!
“喔,是,对不起,我们马上为你服务。”同事赶忙将食物放入纸袋。
诗倪一直望着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与热切的慎重眼神,直直盯住他每一个表情与动作……
“谢谢。”他拿起纸袋,踩着惯常从容的脚步离开。
这一次,黎诗倪决定放胆一搏,纵容自己一次,脱缰的灰姑娘,该为新生活的开始鼓足勇气,追逐幸福。
她追了出去,在转角处拉住他风衣的衣袖。
“请、请你等一下!”
“嗯?”他回过身,迟疑的眼神瞅向她。
诗倪深吸了好几口气,冷冽的氧气撞击肺腔,形成骚动。
“请你……”她猛力吞咽梗在喉咙的畏怯。“请你带我离开,我要嫁给你!”
第二章
无论世界在他人眼中是如何缤纷,吴方映只认同黑白灰。
堪称花边绝缘体的他,行事向来循规蹈矩,从未偏离航道——读书只拿第一名,踏入社会平步青云,造就他漠然看待事物的习惯。
“总经理,这是财务部门提报的预算,请你先过目一下。”
身为岛内十大财团的第二代,主持“台造”集团民营电厂事业,吴方映顶着青年才俊的光环,负责集团内最重要的任务。
“先放着,我看完通知你。”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如果是新进员工,怕要将他的冷淡解读成“冷漠严肃”,其实接近他的核心幕僚都知道:他们这个年轻主子,可不是在耍酷。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不食人间烟火的木头,有些同事私下戏称他为“无反应”——吴方映和无反应,还真是隔壁邻居的亲戚。
“好的,总经理……”秘书亚琴欲走还留。“对了,厂商送来几张音乐厅的招待券,总经理希望我怎么处理?”
“音乐厅的招待券?”吴方映把眼光投向一旁的助理萧浅。“送给萧浅好了,他比较有音乐素养。”
“可是……”亚琴不认同的提出意见。“可是这是厂商想送给总经理的!”
“有差别吗?”吴方映淡然拉拢眉峰。“萧浅,这给你。”
“是,谢谢总经理。”萧浅一把接过。
等秘书亚琴失望的离开,两个男人松懈的落下肩来。
“看看她失望的表情,你把亚琴的心都给撕碎了!”最接近层峰的萧浅,在私下相处时态度明显不同。“她是想找你一起去,谁知道你那么不解风情?”
狗头军师兼幕僚,萧浅管得范围可广了!
吴方映歪着头好生思索一番,把眼镜拿在手中把玩……
“是吗?这样算吗?”吴方映的绝活,就是对女同事的爱慕视若无睹。
“这样还不算,那要怎样才算?掐着你的脖子,骑到你身上?”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萧浅向来是有话直说。“帮帮忙吧,少爷,人家说烈女怕缠郎,我看你是烈男怕缠女!”
唔,是吗?吴方映一脸疑惑,他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在哪里。
正进入赶工阶段的电厂,他的心思被工程进度填满,时常一加班就昏天暗地,只依习惯作为行动标竿。
对于目的只在填饱肚皮的食物,他是一点都不挑食,每天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准时走进“麦当牢”……
他推开门后,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不行,我不能再吃这家店的食物。”吴方映自言自语退了出来。“这家店怪怪的,他们促销的手法太激烈。”
之前送什么HELLO小白猫不是已经造成风潮了? 现在为了引起话题,连“人”都可以当成礼物?
吴方映怎么想都不对,他转身想离开……
挡在他面前的人墙,却张开手臂将他围住。
“等、等一等!”不死心的黎诗倪,想着自己即将沦落街头的窘境,她不得不将他视为唯一的救生圈。
“你!”吴方映以为昨天只是一场玩笑的误会,没想到这女人又来了?“你又有什么事?”
“我、 我……” 黎诗倪一时语塞,将准备了一整天的演讲稿忘得一干二净。“我是认真的,你不会后悔,我什么事都会做!”
吴方映狐疑望向怪怪女子,忍不住要怀疑是谁策划这种恶劣的玩笑。是萧浅,是亚琴?还是他哪个仇家?
“我可以照顾你,我会打扫、烹饪、说故事,还会种菜!”挤了老半天,她的优点怎么这么少?“我是认真的,你能不能考虑看看?”
打定主意要他救自己脱离苦海,黎诗倪也不管这要求有多唐突,她只是死命推销自己的好处,说得口沫横飞。
“光是做菜,我就会中式、西式、日式,如果你想要其他的,我可以马上学!”
“我的个性很随便、不!是随和,很好相处!”
“我应该还有很多优点,不过现在一时之间说不完!!”
吴方映随着她话语的韵律点头,从表情看不出心里的反应。
“你说完了吗?”长长的一大串,百分之八十都是重复的论调。
“嗯……你愿意吗?”老天,千万不要拒绝我!
吴方映很认真的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确定她有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你有很多优点,那很好。”温和的语调,带着训导主任想拐骗学生服从时的柔声。
啊,有希望了,他说很好!黎诗倪露出满怀期待的笑容。
“但是,无论如何,你不是小猫或小狗,我怎么可以把你捡回家?”听了老半天,吴方映终于了解她不是速食店的促销活动,她是真的想自己送上门。
现在经济真的这么不景气?走在路上都会捡到人?真是怪哉!
“我建议你找其他人试试看,晚安。”吴方映优雅的欠身,随即转身离开。
“啊?”还以为颇有希望的诗倪,错愕的望着他离开。“喂!”
不行,她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走,机会只此一次,下次要遇上他就更难了!
诗倪飞跳着步伐追了上去,吴方映眼见她不死心的跟上来,拉开大步又不想让人感觉在“逃难”,他尽量保持脸上淡淡的笑容,双腿却呈九十度快速交错。
“我只是想吃宵夜,怎么变成百米竞走?”吴方映忍不住自嘲。
当真是夜路走多了,迟早要遇鬼?
依循习惯法则的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步却丝毫未能松懈……
一看见前方有家美式餐厅,吴方映像是空袭避难般快速闪身而人。
“欢迎光临!”
他没有回答服务人员的热切,反而躲在大门后面观看外头的“敌情”。
一、二、三……十!在心中默数了十秒,很好,没有追上来。
“这位先生,你……”服务人员被他诡异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
放下一颗心的吴方映,恢复优雅气质轻轻一笑。
“没事,请帮我准备最快的套餐,我要带走。”
经济不景气,连带治安堪虞,没想到吃个宵夜也要展开攻防战。
吴方映坐在等候区,若有所悟的点头。
就在他戒心松懈的同时,喘着大气的黎诗倪却推门而人,出现在他眼前。
“你、你……”她双手捂住胸口,激烈的喘息还未平歇。“你干嘛跑那么快?我话还没说完呢!”
真是不怎么幸运的一夜,她还不死心?
“我没有跑,我只是走得比较快。”他不带情感的解释,也没有抛弃他一贯的从容。
看来他今晚要是不解决她,他的恶梦会一直延烧下去咧!一想到这里,吴方映又再次依循习惯法则,掏出皮夹里的千元钞票。
“这样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需要这么做,不过如果这可以让你好过一点……”
他递出的钞票,伤了诗倪的自尊心。
“我不要这个,我不是要钱。”她又不是乞丐,她只是想“照顾”他嘛!
不要钱?那可麻烦了!是嫌不够吗?
吴方映呼出一口气,掏出所有的千元纸钞。
“那这样呢?能不能让你好过点?”
“我说过了,我不要钱!”他是怎么回事,听不懂国语吗?
吴方映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看见她眼里有着受伤及倔强。
“很抱歉,那我也爱莫能助了。”他是很同情她的处境,不管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但同情归同情,惹祸上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向来不是那种热心公益的人,他是用理智权衡事物的吴方映。
“我、我没有……”就在他转过身时,她伸出畏怯的手指,轻轻拉扯他的衣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吴方映回眸一瞥,这一瞥让他产生剧烈动摇。
吸在眼眶里的泪水,在她羞赧的面容上发酵,诗倪努力忍住不让它落下,低垂着头,仅由颤抖的手指传达讯息。
震惊、同情、怪异的不舍,使他无法忽视她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没有地方可去,对不起……”诗倪低喃的重申,不敢看他的眼神。
吴方映轻叹一口气。“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诗倪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就像你打开电视,你不认识荧幕里的家伙,可是你就是喜欢他,你就是想了解、接近他,你就是喜欢他嘛!
喜欢,怎么说得出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能让我产生安全感的!”如果真要理由,诗倪也只能想出这个。“我知道这很莫名其妙,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只要看到你……就让我的心里觉得很舒服。”
这算是赞美吗?不是吴方映惯常的逻辑能理解的事,他必须将它们在脑中重新排列组合……
她的加入,对他的生活有没有差别差别不大。
对她呢——可能救了她一命,至少纾解她的困境。
两相权衡,吴方映有了结论。“所以,你的目的是希望我解决你的问题?”
诗倪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倏然抬起热切的眼神。
“我会、会报答你的,我会对你很好!”她好怕他的退让又是一场误会。“真的,我会努力让你幸福,你会很幸福的!”
幸福?他还在咀嚼这个词的涵义,诗倪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
一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流过他心头,宛如轻缓的电击,紧缩他酥麻的心,激发出更多不可解的温柔……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还“带电”?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无法推开她,她小巧的手掌好脆弱。
“黎、黎诗倪。”
黎诗倪,黏死你?
“嗯。”他点点头,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可以暂时收留你,不过先说清楚,你不需要回报什么,而我,当然也不可能付出什么。”
※ ※ ※
虽说不求回报,虽说言明在先……
“但见他这么善良又大方,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黎诗倪可是忠肝义胆,恩怨分明的好小孩。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何等高贵伟大的情操?
吴方映就这样把她拎回家,让流离失所的诗倪得以解困,让全部身家不超过四百元的她,免除到公园抢地铺的恐惧。
“听说现在公园都有‘划位’呢!”她光想就觉得害怕。“我这个刚出道的新人,怎么挤得过身经百战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