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念也无所谓,反正没人会叫的。」
他垂目,默默感受内心少有的情绪,然後故作爽快地说道:「我想之前你根本没费心记我的名字。我叫西门永,小时候认为很好写又不费力,长大了呢,就觉得很麻烦。每回遇见有人偷袭我,我就必须在他喊出那个『永』字前出招……那时就真希望我叫西门永远,至少多喊个字,让我多点准备。」
她闻言,在脑中演练了一会儿他所说的场景,「噗」地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笑颜多好看啊……西门永想道,很明白这句话绝不能说出口。
「还有啊,我家住南京城,有机会捎个信给我,报个平安,哥儿们。」
「嗯。」
她的回覆清清淡淡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
突然间,他有一股冲动,很想手刃那个曾经伤害她身体的混帐家伙!
※ ※ ※
一个月後——
「回来了!回来了!」奴仆一见眼熟的身影,立刻奔进西门府内,大喊:「二少回来啦!是直的进来,不是横的抬回来啊!四肢无缺,头还在颈子上,地上也有影子,没死啊!」
「谁是用抬回来的?谁又死了?」西门永用力往他後脑勺打过去,那仆役一路飞出,正好让走出来的西门笑迎面接住。
「永弟!」
「又是大哥来迎接我吗?也对,在家中坐镇的也只有大哥了。」西门永咧嘴笑道,从怀里掏出长盒。「快去请大夫来看看,这药要如何食用?」
西门笑不接,目露严厉,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当然是去求药了。」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求还是抢?前些日子有人传话,说在离京师外没有几哩的路上,献给皇帝老爷的珍药被人抢去,你又多日未归,我怀疑是你……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大哥,我——」
「他根本没有脑子,怎麽又懂得想呢?」西门家另一个义子徐缓走来,阴沉地说:「只要不是笨蛋,都懂得耍点诡计去骗去拿去偷都好,就有人蠢到用命去抢,累得咱们成天都得考虑该不该布个灵堂,立个衣冠冢。」
「义弟!」西门笑微斥。
「我说得可没错。大哥,这些日子来你不是担足了心吗?还听说那抢药之人生死未卜,你生怕他躺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没人救,动尽所有人脉找他,现在可好,人不是安安全全回来了吗?」
西门永素知西门义对他有「强烈庞大」的敌意,也不理会他,只道:
「大哥,我没事。」西门永稍微解释:「我是受了点伤,不打紧的。让人给救了,还挺巧的,跟上回救我的是同一人。」
西门笑面露讶异,道:「同一个?你可有好好谢谢人家?」
他心情很高兴,笑道:「我为她修屋顶,顺便把屋内该修的全修了,临走还偷偷留下点银票。」这一回,他可是正大光明跟她打招呼才走的,他也算是个好人哪。
「对了,我立刻吩咐下头给你煮碗面,顺便泡个澡。」
「煮面泡澡?」
西门笑提醒道:「上回你不是提到你的救命恩人有些怪癖,让你浑身发臭又吃不惯那儿的东西?」
西门永「呀」了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大哥对二哥的话真是一字不忘啊。」西门义在旁神色闪烁地说道:「可惜恩弟说,请二哥过去他那儿聊聊。」
「那无所谓,永弟你先回房换件衣服,我让阿碧煮两碗面送到恩弟房里。正好你可以陪著他一块用。」
※ ※ ※
随便在南京城里抓一个人,都可以得知西门家的府邸坐落何处,顺便告知西门家的十八代历史。
他的养子身分在南京城里也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西门家只有唯一的血脉叫西门恩,而其他姓西门的,全是养子。
换了黑衣金边的袍子走进守福院,西门恩的丫鬟阿碧在门口向他福了福身。
敲门前,他观察著阿碧老半天,才突然道:「你长得真是眉清目秀。」
「谢谢二少夸奖。」阿碧毫无表情地。
「眉清目秀也不是件好事。」
「……谢谢二爷提醒。」
「你生得清秀又卖身在西门府里,也算是你的好运吧。」
「阿碧一向很感激。」
「倘若有一天,府里哪个爷儿……就比方你的恩少爷吧,他对你伸出魔掌,你会有何反应?」
「……阿碧一向不做空谈。」
「打个比方,又没要你当真,真是。」要斥退她的同时,又及时叫住:「你们女人对贞操很在意吗?」
「是。」她面不改色答道。
「有多在意?就像是饿了三天肚子那样痛苦吗?」
「不,那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
「你们女人用死来比喻这种事,太严重了吧?」
「是二少太不当回事了。」
是这样吗?他脑中闪过她巴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咬牙切齿的模样,心头又起当日那种极为陌生到令人他害怕的情绪,忽地,门内传来——
「二哥在外头吗?」
「我在。」他答道,推门而入,而後细心合上门。
门内,密不透风。床幔半放,隐约露出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挣扎著要坐起,西门永立刻上前扶他坐好,顺便端来桌上的细面。
「我可以自己来。」床内的少年捧过碗,温笑:「这点力气我还有。」
「我知道。」西门永端来自己的猪脚面,尝了口,并不觉得有何好吃。是他的味觉被她同化了,还是西门家的厨子手艺退了一百步?
「我听见方才永哥在外头跟阿碧说话。从小到大,这恐怕是你头一遭正眼看阿碧。」顿了下,又道:「我可以知道阿碧让你联想到谁了吗?」
西门永迟疑了会,轻声道:
「也不是联想,我只是忽然感慨,人的命运完全不同。」
「跟你的救命恩人有关?先前笑大哥来坐一会儿,提到两次救你的人,都是同一人,这麽巧合的缘分让我好吃惊。」
「是很巧。她……叫宁愿,有点饶舌是不?念久了就习惯了。她就这麽巧钓上我两回。多亏她,我才能保住命。」
「永二哥?」
「嗯?」
「你喜欢宁姑娘吗?」
西门永大笑三声:「怎会?我把她当男人看,不然我打从心底就起鸡皮疙瘩,连一天都没法待下去。」
「是吗?」少年也不多追究,只道:「你以後别再为我求药了,至少,不要拿命去求。」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怎能不管?永二哥,倘若你为我而出事,你要我内疚到死吗?」
「你内疚什麽?我既是西门家的义子,为弟求药是理所当然,难道要我当个无心人,置之不理吗?」
「是为弟求药,还是为还恩情而求药?」少年气息断断续续的,有些激动:「永二哥,你一向是直心眼的人,我怎会看不出你在想什麽?你我有缘做兄弟,这不就够了吗?这十多年来,你跟兄弟不亲,因为你从不当自己是西门家的人,你只当自己是个欠债人,你知我看在眼里有多难受吗?」
西门永一向知道他想得多,却没想过他能轻而易举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镇定地微笑,道:「我对你一向有兄弟之情,这是事实;我欠西门家一份恩情,这也是事实。我求药,是为还情,也是为了保有我恩弟的命,既然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求药,那又何必去追究细因呢?」
少年深深吸口气,道:「永二哥,我桌上有地图,烦你拿过来。」
西门永依言拿过眼熟的地图交给他。
少年放轻声量,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当年我年幼无知,哭闹要出门,结果病重而回,你心怜我,便连夜画了南京城的地图给我?」
「原来是我画的啊……」西门永恍然大悟。
「你脾气一向火爆,对谁都不客气,唯有对我,一向克制自己。」
西门永轻笑:「我若对你发一阵脾气,只怕你会吓得病发,何况我视你为亲弟,又怎会对你大发脾气呢?」
少年微微一笑:「永二哥,你为我上天下地求药,哪怕把命赔了都甘愿,因为你心中并无留恋之人,若是死了,欠的情也当是还清了。」
西门永默然无语。
少年又道:「你对我,很是看重,说起话来一向也很温柔,而现在,我确信你心中多了一个可以让你温柔的人,以後你不会再有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了。」
「啊?」
「方才你在提你的救命恩人时,你的脸上充满温柔跟怜惜。」
西门永内心一震,喃喃道:「你这小子让我浑身发毛了。」他对那女人会有温柔?让他吐了先吧。
在少年瘦小的脸上笑意更深,道:「永二哥,你让那姑娘知道你多少事?」
「什麽事都……都不知道……就算她都知道,也是因为……因为她的话太少了,我太无聊了。恩弟,你好好休息吧,等大夫来了,看看药方如何配,说不得明儿个你就活蹦乱跳了。」
「宁愿、宁愿,宁是姓,单一个愿字。永二哥,这是她自己取的吗?是不是她有什麽愿望想要成真呢?」
西门永闻言,脑中轰轰作响。当日听她自报姓名,并没有想到这麽多……是啊,这名字该是她自取,她舍弃了过去的名字,就如同他舍弃了过去的阿勇——愿、愿、愿!她想要的愿望无非是——
「永二哥。」少年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透露什麽吗?」
「什麽?」
「你心怜、心痛,又气忿。是心怜谁、心痛谁,又气忿谁呢?」
他的脑海赫然跳出半个月前还在相处的哥儿们,不由得心绪大乱。
「我……我……」他勉强克制自己,端起空碗,压抑道:「我收拾碗,先走一步……」
不待回应,他冲出房门,跑了几步,又倒回来,瞪著阿碧。
「你说,我现在是什麽表情?」
阿碧面不改色:「二爷一副凶神恶煞……」
「呿,我就说嘛……」他安心了。
「又狼狈,好像心事被揭露的样子。」
「什麽心事!混帐,你眼睛长到脚底板了吗?」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她那惊惧的表情。
接著,他又想起自己一向大而化之,有话直说、有屁直放,管他人做何感想?敏感的思绪只用在恩弟跟……她的身上。
见到她一笑,他反而松口气,说话还得挑三捡四,甚至见她很单纯地相信他,就觉得她让他又气又恼又……王八蛋地想要砍了那个玷污她的男人!
不会吧?不会吧!
他在那里过得很痛苦耶!她……她又不洗澡,煮的饭又难吃,对他也没什麽好脸色……他没那麽贱到去喜欢这种女人吧?
「阿碧。」他慢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著她。「现在,我又是什麽表情?」
「很後悔、很不甘情愿,又极力掩饰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形容这麽详细干嘛?信不信我让你滚回老家去!」
「奴婢是由老爷签下的,一辈子为西门家的奴仆,二少没法辞了我。」
西门永瞪著她,见她毫不害怕地回视自己,脱口:「恩弟让你养大了胆子,她却没有人保护……啊啊啊,我到底在说什麽啊?干什麽扯她啊!」
刚走进守福院的西门笑眼一眨,忽觉有人快如风地从身边跑过去。
「永弟?他怎麽了?」没见过他如此失控过。
西门义连头也懒得回,凉凉说道:「他可能自爆了吧。」
「自爆?」
「自己爆炸,简称自爆,大哥。」
「啊啊啊啊——」
远方传来好凄厉的叫声,好惨好惨,惨到未来的七十五天内,南京城百姓茶馀饭後最新的话题全绕在西门府打转。
比方,西门家中所有的义兄弟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是因为西门府里手足自相残杀——才会夜夜传出那种惨绝人寰、垂死前的悲鸣!
第四章
第三年——
一连好几天,都钓不到鱼,在附近换了好几个地点,仍然一无所获。偶尔,她心里会觉奇怪,但并没有刻意去钻究原因,反正她钓鱼只是打发时间,有没有鱼吃,那倒在其次。
鱼钩缓缓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扬起,想起去年此时她钓起了一个人。
「今年应该不会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长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门永,她内心一阵想笑。
她从不知在世上还有这一类的人存在。明明曾受过良好的教养,平常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但脾气一爆起来,就像她看过的爆竹一样,自个儿炸束炸去的,却不会动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没见鱼上钩,她将钓竿放在石头上,往後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门永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後一个人吧?
她搬到深山处,连个猎户都没见著,更别谈其他人迹。她知道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排斥,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怀念西门永连气都不必换的咒骂。
他是个很纯情的人呢,她还记得当她听到他还完璧无瑕时,心里有多惊奇。
纵是大户人家的养子、纵是他心中有结,但毕竟承受了西门家的教养、习惯跟一般大少爷所该拥有的一切,他理所当然该成为一个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大少爷,至少,也该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帘,想起他没把自己当女子看待,也想著他唠唠叨叨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愈来愈想笑。
也许,正因为他是她最後见著的一个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处格外地惦记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个男子,或者,他是个姑娘,两人的性别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声,树枝突地断裂,让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识倏地惊醒。她立刻弹坐起来,掌心已抚到腰间匕首。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不远处的一双黑靴上,心头暗惊,没有想到在这种入云高山上竟还有人会来……目光渐移,来人穿著一身宽袖黑衣,衣边绣著金线,腰细似女,再往上看去,一头又黑又漂亮的长发束在脑後,配上俊秀乾净的白面——有点眼熟,但她不确定自己曾看过此人。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结!
那年轻男子冲动地上前两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宁愿!」
「你认识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紧。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随即化为如鬼的狰狞,他咆哮道:「该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还是你的脑袋瓜被这些山啊水的给弄到提早老死,连我都记不得了?」他一阵呕。
好耳熟的咒骂、好眼熟的狰狞啊。她不是没有见过面露丑恶之人,但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一气起来,像团火焰自己燃烧。他没注意过,每当他燃烧时,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变化万千的臭脸。
一思及拥有那臭脸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脱口:「你是西门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