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的绿宝
从小便有一个虚荣的愿望,就是可以像「绿宝」广告里的小男孩到半岛酒店喝绿宝橙汁汽水。可惜直至今天还未实现这个看似简单但技术上有难度的愿望,因为买一支樽装的绿宝橙汁已经比穿得整齐光鲜走进半岛酒店更困难。
真意想不到长大后我竟然会有机会在半岛酒店上加建的写字楼大厦上班,虽然在华纳唱片任职创作总监只短短半年,但我每天也可以从12/F办公室的窗口望落酒店平台上那些穿着性感泳衣日光浴的酒店客人。背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当时我是多么羡慕楼下的酒店客人!
每一次踏入半岛大堂茶座,我也有一种类似deja-Vu的奇怪感觉,也许我前生已经是这里的客人,当然所穿的衣服会是一套长衫,但我亦可能是站在大门后笑容可掬的Pageboy。
这家酒店在1928年开业,说不定我前生的前生曾参加过RoofGarden的舞会,而RoofGarden就是今生我看到酒店客人日光浴的地方。
终于我决定写一个关于半岛酒店的爱情故事,名字就叫《半岛酒店的绿宝》吧!
哈哈!不!只是说笑而已,小说的名字是《秘密花园》。正因为要做很多资料搜集,酒店公关部的Ellen小姐准许我参观酒店的资料室和行经一些秘密通道,就像闯进别人的秘密花园一样。
发黄的照片,1968年的Gaddi掇餐牌,1945年的Pageboy白帽子和1928年的银器,令我走进了时光隧道……
半岛的历史不只是一间酒店的历史,它也是香港历史极浪漫的一部分。
第一章
1.酒店大堂内被回忆俘虏
香港岛与九龙半岛的海岸线变得愈来愈接近,都是因为维多利亚港沿岸的填海工程,有人说终有一天可以由香港步行至九龙,不用渡海或潜水。
全身Chanel套装的Sue要以最快的速度由湾仔前往尖沙咀,她约好了男朋友到半岛酒店Hightea。
十分钟前她的男友致电给她:「什么?你仍然在对面海!你可不可以找一次不迟到?」
Sue不忿地反问他:「你有没有胆跟我打赌?如果我能够比你更早到达半岛酒店,我的交通费就由你付。」
她的男朋友嗤之以鼻:「我的车子已在旺角,你根本没有可能比我更先到达半岛酒店。如果是你输了,我可以不送生日礼物给你吗?」
「好,一言为定。」Sue满有把握的。
因此Sue所选择的交通工具并非渡海的天星小轮,也非行经海底隧道的的士。她把两个LV旅行袋先抛进机舱里,然后举起双手掩着耳朵登上直升机。三十岁出头的人没有乘过直升机其实也不算出奇,有些人一生也没乘过直升机,Sue觉得很刺激。
机顶的螺旋桨和机尾的引擎发出最吵耳的噪音。Sue一边掩住耳,一边欣赏着鸟瞰角度的维多利亚港景色,但就是找不到那些经常出现在香港旅游宣传片中扬着帆的中式渔船。在夏日艳阳的照射下,海面像被洒上金箔。
虽然Sue刚理好的发型被吹乱了,但她仍然庆幸自己可以避开梳士巴利道与弥敦道交界的堵塞交通。她只可惜当直升机在半岛酒店第二期的三十楼降落时,她会错过经由酒店正门进入大堂时的那些优待和风光,这包括了在正门前占据四十平方呎的意大利云石喷水池、大门两侧的一双石狮子、负责保佑客人出入平安的巨型中国门神和两位身穿着整齐洁白制服的侍应拉开那对玻璃门时所展示的笑容。
当Sue从天而降之际,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多年的男人刚踏进酒店地下的大堂。开门的侍应笑容可掬地称呼他:「古先生,你好。」
他的全名是古成德,一头白发与一套黑色HugoBoss西装形成强烈的对比。虽然他没有打上领带,但仍然带着谦谦君子的风范。
半岛大堂茶座的每一位侍应也认识这位常客,古成德曾经是叱咤一时的电视台幕后制作人。不过,侍应们也留意到今天的他与平日不同,就是他襟上的黑丝带;报章报道古太太在古先生退休的第一天与世长辞,虽然没有太多人见过古太太,但谁人也能明白一个男人在没有工作寄托之际而又丧偶的悲痛,人们均同情这位鳏夫。
侍应很清楚要为他安排大堂东区的坐位,每一次他来半岛茶座也指定要坐那一张台,而他点的永远是一杯Screwdriver和一枝雪茄,三十多年来从不改变。
酒店最深资历的员工陈伯歉意地走到古成德的身旁:「古先生,对不起,你今天早了半小时,所以那张台还未准备好。」
古成德最喜欢坐的位置是在茶座的最东南,也就是最少人流的角落。他眺望那儿,客人是一个三十来岁架着墨镜、全身黑服的女人,她正在教训一个小女孩,相信她们俩是母女。
古成德把手背转向自己,然后一瞥腕上的劳力士表:「我的确是早了,没关系,我可以坐在你们大堂中央的高背蓝椅子上等。」
「也许我可以让你先坐另一张台?然后待那两位女士离开后……」老员工礼貌地。
「真的不用了。」古成德客气地拍拍老员工的背,「你知我只喜欢那一张台。」从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一页未被填满的稿纸,他想写一本小说,但暂时只写了数句。
古成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其中一张单人椅上,椅背则靠在其中一樁高耸的巨柱之下。那些椅子固然是古董,但还是不及那些巨柱自酒店开张便存在,七十多年来屹立不倒。
巨柱树立在这五十二呎乘一百二十呎金碧辉煌的大堂中,俨如两排一律有四十呎高的守卫。在每一樁巨柱的金漆头顶上,可见到匠心独运的雕功和一张找不到出处的「GrandOldLady」面容。半岛酒店的员工均相信这些「GrandOldLadies」就是保卫着大堂的女神们。
地下与一楼之间的夹层西面有一个伸展出来的半圆形阳台,像个戏院包厢,乐队正在阳台上演奏萧邦的华尔兹。
这调子把古成德立刻吸引住,他翘首定神凝视着夹层的哪个半圆阳台,并没有留意到Sue正经过他面前。
Sue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电者正是她的男朋友:「我正在弥敦道堵车,你不用赶了。」
「什么?我已经到了半岛酒店大堂。」Sue神气地回答。
「没可能吧!除非你晓飞。」男人打趣。
「你真了解我,怎知道我是乘直升机过来?」Sue说,「但你比我迟,所以交通费由你付啊!」
「我就是喜欢你的灵活性,这才是我的女人!既然你为我改了迟到的坏习惯,我付钱不是问题。」男人慷慨地,「你的生日礼物我也买了。」
Sue甜在心头。
「你先在大堂茶座开一张台,我要到一楼的Bar签一份合约,签妥之后便下来大堂与你汇合,然后出发到机场,只要一过了禁区闸口便开始我们的二人世界。」男人计划周详,「但我不想重复上一次出埠的麻烦,请你别忘记带你的哮喘药,还有我的避孕套,人命关天!」
「你放心,Viagra我也替你带了!」Sue在大庭广众也毫不忌讳地说,但当然这只是她的玩笑。
「你即管说笑吧!我知我不是如此差劲的!」男人就是欣赏Sue的豪放。
「Shit!」Sue停住脚步,呆立大堂中央。
「喂,喂,喂。」男人问,「怎样了?忘了带护照?」
Sue转身到相反方向:「我见到你老婆坐在大堂茶座,还有你的宝贝女。」
「不是吧?」男人声线变得低沉,「她们应该还在美国,明天才回来。」他缜密周详的偷情计划被打乱了阵脚。
「总之她们现在就是在半岛酒店大堂之内。」Sue有点儿不知所措,「现在怎了?」
「哦!」男人想起了,「真冒失,因为时差所以我记错了日期,好险!好险!」
「你怎会不知道她们已经回港啊?」Sue问。
「我上班时她们还未回到家里。」男人说,「你还是走到半岛后门等我好了,就这样决定,我要下车了。」
「要我站在外面等就这样委屈?」Sue心里又怕又不甘心,但通话已被截断。
做一个安分守纪的情妇并不容易,真的需要很大的灵活性。Sue仍然在生她男友的气,她并没有察觉古成德正目瞪口呆的打量着她。
古成德站起来想和Sue说话,但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尤其是在呼气时会不停急喘;于是他只有本能反应把手放在胸前不停地轻抚。
Sue快将掠过他了,但他愈想说话,就愈喘不过气。
当Sue步离古成德的视野时,他变得面如白纸,终于不支倒地。
老员工陈伯见状立刻走前把古成德扶起。「古先生,你怎了?」其他侍应也从四方八面走过来。
Sue听到人们的骚乱,停住脚步回头看。
古成德气若游丝:「我……哮……喘……」
老员工紧张地:「快叫救护车来!古先生哮喘发作!」
一位穿着西装裙的公关小姐立刻奔往接待处报警。
老员工大喊:「其他人散开,给古先生一些空气吧!」
但Sue却急步走近并跪在古成德身旁,急忙打开她的LV旅行袋。
「小姐,你是医生吗?」老员工带着希望的问。
Sue没有理会老员工的问题,只是从袋中不断把东西搜出来,护照、机票、口红、梳子和一盒避孕套。
「小姐,你认识古先生吗?」老员工向那盒避孕套一瞟,「古先生现在不需要那一盒东西。」
「在哪里呢?要找你又不出来!」Sue索性倒转旅行袋,地心吸力让一切跌下来。
再一盒避孕套跌在地上。
「我记起了!」Sue从自己的衣袋取出哮喘药吸入器,然后递到古成德面前,「这个你用得着吗?」
古成德一盱吸入器,再一眙Sue,然后闭上双眼无力地点一点头。
Sue把吸入器交给老员工:「他说可以用这个。」她紧张的时候声音会较尖。
但老员工仍然呆着。
Sue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他用这个药,哮喘是会死人的!」
老员工像有口难言,良久才吐出一个疑问:「但这个是怎用的?」
「让我来吧!」Sue把吸入器抢回,并放在古成德的嘴里,「吸吧!希望吸了这个药气管便不再收窄。」
古成德透过半开的眼睛看着Sue,很想问她一件事,但现在有心无力,心中压逼的感觉使他头晕目眩,不得不关上眼睛。
Sue阻止:「别昏过去,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见到有人死啊!」
古成德用浑身的力来张开眼,他实在也想多看Sue几秒,但他同时也感觉到从最遥远的潜意识中有人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回忆像旋涡快要把他捲走。
关起视觉只剩听觉,那首萧邦的华尔兹还未奏完,古成德不断在生死之间挣扎,无论如何他好想听毕这一曲才作打算,无奈是他再没有力气欣赏这酒店大堂Cinquecento式的华丽,天花那些半立体雕像的线条和形状已变得模糊不清,而框着每个雕刻的金漆花边亦好像在脱落。
他听到妻子淑贤的声音:「女人最希罕的不是名与利,还是只求一分幸福。」
他听到Cynthia的声音:「女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当她被男人讨好,在男人之上。」
最后,他听到一把女声说:「Thedoctorhere!」
萧邦的华尔兹快奏毕,但是,在最后一个小节完结之前,古成德被一阵消毒药水的味道唤醒了。
是回忆的气味,还是时光倒流的气味?
他张开眼睛时就只看到白色天花上的吊扇缓缓地转,「我在什么地方?」
「你正躺在美国旧金山林肯纪念医院的其中一间病房,你刚才在ABC电视台工作时哮喘发作,是你的西人同事把你送医院的,你已经昏迷了三小时。」
成德环顾病房,但仍然感到虚弱:「我不是死了吗?」
「死了?」昂藏六呎多、架着粗黑框眼镜的华裔医生笑说,「你以为我是牛头马面吗?」相比之下,那个梳着Omega发型的金发西人护士就显得娇小玲珑。医生摇着头说:「哮喘,可大可小。」
「我真的昏迷了三小时?」成德侥幸自己能死里逃生,「多谢你救了我。」
「别客气。」医生用自己的右手握住成德的右手,「我叫GeorgeZee,是上海人,而『Zee』即是『徐』。我是这间医院里唯一的唐人医生,很高兴认识你,但我也很明白你的感受,没有人想透过意外来结交新朋友。」
成德觉得他眼前的徐医生是他所见过的唐人医生中最仪表不凡的一位,而且还有点面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在我的照料下甦醒过来,其实是我的荣幸。」徐医生说,「你的西人同事告诉我,在你哮喘发作时曾经倒跌地上,头部受到撞击,希望你的脑部没有受到震荡吧!」
「希望没有吧!」
徐医生列出一连串的问题:「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出生日期、地址和女朋友的名字吧!」
成德尝试运用自己的记忆力,「我叫古成德,一九三O年三月六日在广州出生,十岁到香港,廿六岁结婚,太太名字是张淑贤。」
「太太名字你是可以忘记的!」徐医生幽默地,「我们再做多一些测试。你知道今年是何年吗?最喜欢是哪个歌星?」
「今年是一九六三年,我任职于香港丽的呼声电视台,是节目部主任,而且还清楚记得在开台典礼上我很高兴能和我的偶像方逸华握手。」成德忆述。
「方逸华是谁?」徐医生好奇地问,「是你电视台的高层?」
「哈!她怎会是电视台的高层?她是我最喜欢的歌星,而且她还懂得唱欧西流行曲的。」
「原来方逸华是女的,请你别介意我这个旧金山华侨没有听过她的名字,我们这里没有丽的呼声,我们好落后。」徐医生再打趣地。
「怎会呢?」成德认真地,「公司派我来到这里的电视台实习,我觉得大开眼界,美国一点也不落后,只是你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