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便可以。」
漂亮的售票员再问:「一位?」
徐医生回答:「一位。」
「不,是两位。」Cynthia打岔。
徐医生回头一看,只见一面清汤挂面短发的Cynthia挽着行李。徐医生惊讶地问:「你戴了假发吗?」
Cynthia指向自己参差不齐的发端:「是我的真发,是我亲手剪的,但时间仓卒,你要见谅啊!」
徐医生悲喜交集:「我真不能想像你可以早起。」
Cynthia鼻头一酸:「我也真不能想像你不把我叫醒,如果火灾怎算?莫非要我用那杯隔夜牛奶救火?」
然后三人相拥,是徐医生、Cynthia和她肚里的孩子。
「为什么要到牙买加?」Cynthia问,「因为那里多唐人吗?」
「没有特别原因,」徐医生终于在妻于面前哭了,「只是想起一首名叫《JamaicaFarewell》的英文歌。」
Cynthia从来没见过丈夫的眼泪:「是怎样的?」
「But I′m sad to say I′m on my way,won′t be back for many aday.My heart is down,my heart is turning around,I had to leave a little girl in Kingston town.」在他颤动的歌声中带着欢悦。
自此之后,成德没再收到徐氏夫妇的消息,对于他与自己亲生骨肉缘悭一面,他非常抱憾。
当日,是一九六八年的二月十四日,确实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成德带着半辈子的迷惘回家,脚还未踏进家门,他的母亲便大呼小叫:「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怎了?」成德已经不能再承受刺激。
「淑贤终于有喜了!」母亲满心欢喜。
但成德则默不作声,因为他也不知应该是喜还是悲。
「你不高兴吗?」母亲问。
「但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成德担心,「我怕对母对子也不好。」
原来淑贤一直站在成德背后:「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打掉胎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成德解释。
「你只要说一句,要不要这个孩子?」淑贤倔强地。
「要,我当然要我的孩子!」成德扼着拳头。
淑贤睚眥欲裂。
「我已说了我要!你还想怎样?」成德大声呼喝。
「你真的想要?」淑贤问,「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成德不耐烦地,「你满意吗?」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想到了解开心结的端倪。
半年之后,淑贤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本来抑郁的淑贤在产后就更抑郁,她从来也不会去理会孩子,任她怎哭还是无动于衷。
一夜女儿的哭泣声把成德吵醒,带着惺松睡眼的他唯有走到婴儿床边把她抱起。婴儿身上的那阵奶羶味很浓,成德一向对气味最敏感,他开始对自己的骨肉有感觉。
孩子在父亲轻晃的怀中安静下来,在这小生命的面孔上,成德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终于为女儿想到了名字,就叫古瞳儿吧!
「古瞳儿!古瞳儿!」成德轻轻叫唤女儿。
孩子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天真地微笑。
成德很清楚这个孩子将得不到足够的母爱,所以他不能不在乎她。
抱着瞳儿,成德在摇椅上感受着在他体外的血脉。看到一个脆弱、无助的初生孩子,也想到妻子脸上的憔悴,成德不能再容许他家里有不快乐的女子。也许,现在补救还未算太迟。
他反思了一整夜,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对快乐的父母。
成德每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一样,父爱日渐俱增。
他学会开调奶粉和换尿片。
就在这个时候,淑贤终于想到怎样报复。多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有感情的弱点,何况古成德是一个会把情妇发丝留在书页之间的多情男子。她认为世上已没有人可信,所以她不动声色。
对于淑贤,报复会比任何镇静剂和抗抑郁药更有效用。
成德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给古瞳儿,那熊猫比古瞳儿的体型还要大。想了很久,成德还买了一束玫瑰给淑贤,他希望可以重新开始。
回到家里,淑贤不在。瞳儿不在,婴儿床上空空如也,四周静得令人耳鸣。成德把大熊猫和玫瑰放在婴儿床上,然后四处找寻他的妻女。
当警方找到在街上游荡的淑贤时,那束玫瑰已经枯死,而瞳儿仍然下落不明。
「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成德质问淑贤。
但淑贤只是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成德悲痛欲绝,「为什么?」
淑贤眼里涌出泪水:「问你自己好了。」
这句话也是他俩夫妇的最后一句对话。
古瞳儿失踪时只得五个月大。
成德托了很多朋友,也花了很多钱去寻找女儿的下落,但还是失望。
不幸的事接二连三,成德母亲病逝,发现她患了子宫癌时已经太迟。
没有人能照顾病况日趋严重的淑贤,最后成德唯有任由医护人员把她带到青山精神病院。
母亲、妻子和女儿在一年内全部失掉,还有他永远得不到的Cynthia。
他不断接触烟、酒,也以女色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然而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媲美Cynthia的性感。工作也可以令他麻木,但他很清楚知道酒肉行尸就是自己下半生。
活得一天得一天,今宵的欢乐就只限于今宵,如果有明天才再作打算。
成德每年也会在女婴失踪的那天到精神病院探访淑贤,希望她终有一日能告诉他孩子是在哪里被遗弃的。
三十多年来,这个约会风雨不改,但三十多年来淑贤也没有对成德说过一句话,只是充满敌意的望着他。淑贤的记忆力已衰退,但她就是没法忘记丈夫的错。
今年成德没有再到精神病院探望妻子,因为她已经先离开人世,所以今天他便改到半岛酒店怀缅。
对于女儿失踪一事,他花了半生来耿耿于怀,即使是在梦里。
有时午夜梦回,古成德也不知自己是否已回到现实,还是仍在一个不知其年代的梦里?
「醒一醒,今天是我生日,不要这样大吉利是好吗?」Sue蹲在古成德的面前,用她双手稳定哮喘药吸入器的位置。
正难于喘息,古成德望着与淑贤酷似的女子,对她有一个疑问,但就是未能说出来。
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但他看到仙女雕像从天花逃了出来,而且不只是一个,整个天花变成舞池的地板,满是踏着华尔滋舞步的仙女。
「The doctor is here!」一位西人员工把一位女医生带来。
她正是入坐了古成德最喜爱的那张台的女客人。
「我是Dr.Zee,让我看看病人吧!」
Sue看见这个女人时心里一怔,愀然作色。
老员工解释:「古先生是哮喘发作。」
当Dr.Zee翻起古成德的眼睑时,他感到强光刺激进他的瞳孔,而Dr.Zee的脸相也慢慢变得模糊一片。
他心想:莫非Cynthia也来见我最后一面?
华尔滋奏完,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随着时间消逝了。
古成德看到一位倒转的仙女飘浮在半空。
「为什么没有了音乐?」古成德投诉。
「那支华尔滋已经奏完了。」仙女温柔地回答。
「不会再有下一首吗?」
「不会了。」仙女把玫瑰花瓣播下,芬芳馥郁。但花瓣却向上飘,完全违返了地心吸力。
「为什么?」成德捉住飘到他面前的一片玫瑰花瓣,但却嗅到紫罗兰的花香。「这是什么地方?」
「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也是你自己选的。」仙女飞近古成德。「来!我带你见其他人。」然后,她从胸前打开自己的衣服,光从仙女的身上四散。
古成德从来没有想到光可以有香味的。
强光从仙女的身体透射。
他握紧手上的稿纸并把手放在眼前挡住强光。
「病者的瞳孔已完全扩张,对光没有反应!」Dr.Zee歉意说,「鼻孔没有呼吸,而颈上的大动脉亦没有跳动,救伤车来得太慢了!」各人也感到难过。
Dr.Zee从古成德的口里把吸入器取出。
「是属于这位小姐的。」老员工眴向Sue。
Dr.Zee觉得面前的女人似曾相识。
Sue垂下头,忙于把自己刚才倒出来的东西拾回LV旅行袋里,她行色匆匆地离去。
「是秘书姐姐!」Dr.Zee的女儿认出Sue,她雀跃地跑前。
Dr.Zee拉住女儿不用她接近尸体。「应该是爸爸从前的秘书姐姐。」
「白车来了!白车来了!别挡路!」有人在叫嚷。
生死之隔,可能只数秒。
古成德手上仍紧握着稿纸。
「他们要带那个公公到哪里?」Dr.Zee的女儿指着担架上的古成德,救护人员正把他抬走。
「他们带那位公公……」Dr.Zee正构思着可以代替「殓房」的词语。「到你外祖父母也刚到过的地方。」
「Dr.Zee,」老员工问,「地上拾到两张机票,会不会是你的?」
「不会。」Dr.Zee把女儿抱起。
老员工向一位年青的接待员说,「快查看有没有叫SueWong和LeungPakTo住客。」
Dr.Zee立即转过身来,「你是说SueWong和LeungPakTo。」
「我爸爸的名字是LeungPakTo!」Dr.Zee的小女儿神气地说。
Dr.Zee想不到丈夫在她奔丧时也不放过花天酒地的机会。
她的考妣,Cynthia与GeorgeZee于上星期在美国的一○一公路上遇到交通意外身亡。
「我可以取回机票吗?」Dr.Zee问老员工。「我差点忘了LeungPakTo就是我的丈夫。」
在半岛酒店的后门,Sue正登上LeungPakTo的Mercedes-Benz。
LeungPakTo把礼物送给情妇:「生日快乐!」
「多谢。」Sue兴奋地,「我现在可以拆开它吗?」
「可以。」LeungPakTo随意地问,「但你不是说过你是个孤儿吗?」
「是啊!我是被人遗弃在天星小轮上的。起初被一位好心人收养,后来他经济拮据,便送我到保良局。」Sue奇怪,「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
「如果你是孤儿,你怎会知道自己的生日?」
「被遗弃的孤儿会把自己被人发现的日子当作生日。」Sue慊慊的,「你不相信我是孤儿,你以为我在骗你的礼物吗?」
LeungPakTo的手提电话响起,也示意Sue肃静,因为来电显示是Dr.Zee打来的。
「要我开一些Viagra让你带上飞机吗?男女也可以用!」Dr.Zee不慍不火地问她丈夫。「在Party里自奉与招呼朋友也可。」
「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询问过张律师,就请你用你一半的身家来买这樽Viagra吧!」Dr.Zee拒绝悲惨地接受。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被逼委屈的女人、不能人道的男人,也没有淫荡的女人,然而多些科学、少些道德,并不能保证我们可以找到最伟大的爱情。
也许最伟大的爱情只会在悲剧中出现。
救伤车刚好掠过LeungPakTo的车子。
车厢内,古成德仍然紧扼的稿纸上有草书数行:
每个人的心里面也有一座花园。
在我的花园里埋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风雨晚上,玫瑰与紫罗兰偷偷的交换了花萼上的一片花瓣。
红色里有一点蓝,蓝色里有一点红。
玫瑰对紫罗兰说:「玫瑰是不应该爱上紫罗兰的,但我已经爱上了你。」
紫罗兰说:「不要让园丁和蝴蝶知道!就让我们将心底的感觉变成花园里的一个秘密。」
但一阵微风拂过花园,它们的秘密还是随着悬浮在半空的花粉飘散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