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贤不敢再说话,莫非人不可以有情绪的吗?
「睡吧!」成德最后还是抱住淑贤,吻在她脸上,「别傻!我当然是最着紧你身子,你是我老婆嘛。」
「明天我会去,你放心。不过,如果可以不渡海,我便不会每一次过海也晕浪,即使是由香港步行至九龙我也愿意。」淑贤说。
「终会有一天我们不用渡海也能由湾仔往尖沙咀。」成德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不要再胡思乱想,睡吧!」
淑贤很快便忘了刚才的对话,呼呼入睡。
三日后,成德在办公室收到徐医生的电话,「成德,你太太要我和你说,你快做人父亲了。」
成德欢喜若狂:「真的吗?」
「淑贤的化验报告显示,她已怀了三个多月身孕。」徐医衷心地,「恭喜你。」
「多谢你。」成德不知怎样应对,「徐医生,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和尊夫人来我家吃饭,淑贤的厨艺不错,到时我们也可以再下棋。」
「对!对!对!」徐医生答应,「我很久也未逢敌手,到时我带一枝红酒来灌醉你。」
自此,徐氏夫妇便成为古家的常客,男人下棋时,女人促膝谈心。虽然淑贤与Cynthia的背景和性格各走极端,但她们十分投契。
二人经常趁丈夫上班便结伴逛公司,淑贤陪Cynthia到连卡佛选来路衣裳或Cynthia陪淑贤到万邦行选丝绸做长衫。
证实有孕之后,成德母亲对淑贤分外关心,令淑贤的心情漂亮极了。
一九六六年的中秋节,徐氏夫妇再变成古家的访客。
两个男人如常下棋,而Cynthia则伴着腹大便便的淑贤,她正在切月饼。
「在旧金山过中秋一定不及这里热闹,」Cynthia点亮兔子灯笼里的蜡烛,「看这兔子多可爱,不过它和中秋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在中国传说中,月亮上是有兔子的吗?」淑贤说。
「不是那些为月球表面拍照的美国和苏联太空船吗?」Cynthia打趣。
「月亮上还有那个只管斫伐玉桂树的吴刚。」淑贤把一角有蛋黄的月饼递给Cynthia。
Cynthia把月饼接住:「吴刚是嫦娥的情人吗?」
「不,嫦娥是因为要逃避蛮横的丈夫后羿才飞上月球。」淑贤吟出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岂不是好像D。H。Lawerence笔下的LadyChatterley?Cynthia把中外两大怨妇联系起来。「成德的书架上也有《LadyChatterley’s Lover》,我很清楚记得书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我们的是一个实质上悲剧性的年代,所以我们拒绝悲惨地接受。』LadyChatterley的丈夫是半身瘫痪的,她丈夫不能行房。」Cynthia叙述D。H。Lawerence 的名著。
「不能……」还未说出「行房」二字,淑贤已经害羞得很。
「她心里很寂寞、身体很肌渴,所以便与家里魁梧的园丁搭上,就好像嫦娥与吴刚一样。」Cynthia愈说愈兴奋,把灯笼踢倒了也不知晓。
「怎可以做这样伤风败德的事?嫦娥与吴刚可没有奸情!」淑贤惊叹并取出中秋应节食品「猪仔饼」。「不用说出墙红杏,只是离家出走,已经要被浸猪笼,而且还要给后世唾骂,你不知道『猪仔饼』的来由吗?这个红色胶笼里的饼就是代表嫦娥。」
「但LadyChatterley的丈夫是无能的,莫非要她一世一生守生寡?」Cynthia把猪仔饼吃掉,「为什么嫦娥不能和吴刚一起,反正月球就只有他们和那些小白兔。不要说是男人,你不知女人也有欲火的吗?」
「火啊!」淑贤指着Cynthia背后。
原来灯笼着了火。
淑贤立刻拿起暖水壶,倒出清水把火淋熄。
「对不起,我没心的。」Cynthia向淑贤道歉。
整个厨房的地上也是水。
淑贤笑着说:「没有紧,让我把地拖拿来吸水。」
谁知她一转身踏前便滑倒,淑贤失去平衡的一刹那,Cynthia想捉住淑贤的手臂,但这次可没有运气,连衣袖也捉不到,扑空了。
淑贤失足,向前狠狠的跌在地上,肚子先落地。
「淑贤,你怎了?」Cynthia设法扶起淑贤,「没事吧?」
淑贤不觉有任何痛楚:「不要紧。」她可以自己站起来。
「还是让我为你拿地拖吧!」Cynthia歉意地。
「不要,你始终是客人。」淑贤不许Cynthia走出厨房。
但Cynthia也坚持不让淑贤操劳。
不消两分钟,Cynthia便把地抹干了。
淑贤抚着肚于,站在挂着五彩灯笼的窗旁。
「淑贤,你真的没事吗?」Cynthia再问。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她再回答,「连痛也不觉。」
Cynthia想把烧毁了的兔子灯笼捡起。「淑贤,你看!」Cynthia指着白色砌砖地板上的一点红,「这是什么?」
此时,淑贤才感觉到自己的内裤里一阵凉,原来她的下体正在流血。
当Cynthia看到淑贤大腿内侧的血痕时就更惊惶失措,她大叫:「George!快进来吧!」
淑贤的血源源不绝的流到地上,她痛不欲生。
第三章
3. 左边红玫瑰 右边紫罗兰
成德和徐医生正聚精汇神地在客厅里下棋。
「将军!」徐医生气定神闲地通知敌人。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成德知道自己进退两难。
「George!」Cynthia从厨房急忙地跑出来求救,「淑贤出事了!」
当成德与徐医生奔往厨房时,棋盘被翻倒,棋子散落地上。
「淑贤!」成德想走到妻子所躺之处,但被地上的一滩鲜血拦了路。
淑贤失了太多血,面无人色。
「事不宜迟,送她到医院吧!」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徐医生临危不乱,「我们不等救护车来,Cynthia快去取车匙。」
成德把淑贤抱起,任由鲜血沾在他的白恤衫上。
他们把淑贤送到最邻近的医院交由当值医生救护,三人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无助地等候。
成德白衣上的血迹惹来过路者怪异的眼光,但陷入焦虑的他并不介意旁人怎样想。
Cynthia留意到这一点,她悄悄的和丈夫耳语:「有没有办法为成德找件干净的上衣。」
「我到附近买一件给他,顺道买点东西回来给大家充充肌。」徐医生这时才记起大家还未吃晚饭。他按在成德肩上,「我很快便回来。」
徐医生离开后,长凳空了中间。Cynthia就在这不远亦不近的距离,怜悯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成德,她发现这个男人眼神里的沉郁十分动人,她甚至觉得成德的侧面与她的初恋情人十分酷似,就是那一个在她十六岁时取走她贞操的男人、给她第一个性高潮的男人和令她伤痛欲绝而又永世难忘的男人。凝望了很久,愈看愈想看,直至成德也感觉到Cynthia固定的目光。
成德转过头来,四目交投的时间只得一刹,Cynthia便立刻撤走那种暧昧的凝视。
成德的表情充满疑惑。
「我忽然觉得你的侧面很像一个人。」Cynthia腼腆地解释。
「像谁?」
「我……我忘记了。」Cynthia不想重提那段逝去的恋爱和那个已故的情人,但她的脑袋没法停止回忆,是在星空之下、是在偌大的汽车影院中的一幕、是在播放《梦断城西》的中段,她和初恋情人在车子的后座打得火热,然后她感到下体内一阵痛楚,像被采花的工蜂所刺一样。花裙子上染上初夜的鲜艳颜色,女人永远不能忘记第一个行经秘密通道而进入她心深处的男人。他是一个西人,然而成德的侧面的确有点像他,特别是那一种沉郁的眼神。
那一夜的月光和今晚的一样圆,十五的月光总叫人意乱情迷,明明就是有一种引力。
Cynthia记得初恋情人是死于车祸的。但她口不对心,「我想不起了。」
此时,一位医生汗流浃背的从手术室走出来,当他脱去口罩时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歉意,就只有倦意。普通人是不能从一个经验老到、看破世情的医生的表情预知喜与悲、生与死。
成德与Cynthia刻站起来瞪着他。
他不忧不喜地:「对不起,我们只能救回你太太,但她有可能会不育。」
失了孩子,成德一时激动,一拳打在墙上泄愤,然后面壁以回避全世界的目光,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愤。
当成德想到幸好妻子能化险为夷,他的情绪开始平伏下来。
Cynthia远距离看着成德的背影,不敢上前安慰,不是怕男女授受不亲,她只是怕自己不擅辞令,弄巧反拙。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他们四人也早经历过。
淑贤出院后只是躲在家里寝食不安,徐医生告诉成德,一个怀了身孕六、七个月的女人,如果突然失去胎儿,她的荷尔蒙分泌会产生剧变,这个很可能是令淑贤变得抑郁的原因之一。
当然在心理上,她觉得要令奶奶和丈夫一场欢喜一场空,都是自己不争气,而且胎死腹中,她好像是一个杀掉了儿子的母亲,无法洗脱内疚感。
而面对不育的可能性,令淑贤不怎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她终日黯然神伤;但成德真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同时面对着电视台即将启播的工作压力,他只感无可奈何。
「我知你这种传统女人的脾性,有什么也怪在自己身上,」Cynthia不只一次的探访淑贤,她坐在淑贤的床边,「如果你要内疚的话,那么我就更内疚。」
「怎会呢?」消瘦的淑贤蓬头垢面,房间里一片愁云惨雾。
「那天如果我没有弄跌兔子灯笼,那么你便不需要救火,也不会弄湿地板。」Cynthia也自责,「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怪自己。」
「Cynthia,请你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淑贤再次泣不成声,她依在Cynthia肩上哭,暖暖的眼泪掉在Cynthia的手背上。
Cynthia心头一酸,「是我累成你这个样子。」
「不是,不是。」淑贤双眼红肿。
「如果你不振作,我一世也内疚。」Cynthia眼里也泛出泪光,「从前和你一起逛街购物的日子,我好怀念。」
「我也是。」淑贤抽泣。
「还有你煮的菜,」Cynthia呜咽地,「我好想吃。」
「你别哭吧!」淑贤为Cynthia抹去滚下面颊的泪。
「还有在半岛茶座闲聊和看明星的乐趣,」Cynthia凝视着淑贤,「我也好想和你到那里新开张的瑞士餐厅。」
「但是……」
「淑贤,我在香港没太多可信的朋友,虽然我和你未算情如姊妹,但我很喜欢你和成德,你们是好人。只要你想想我们是怎样认识,你不能不相信缘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想你开开心心。」Cynthia不断鼓励淑贤。
「但是……我怕不能生孩子,成德不再爱我。」淑贤可怜兮兮。
「怎会呢?」Cynthia安慰她,「当天在你入院时我看到成德的着紧表情,我敢肯定他只爱你一个。况且成德心地善良,他做不出休妻这种事。」
「我不能为他继后香灯……」淑贤担心。
「你猜现在还是封建年代吗?」Cynthia说,「如果成德不爱你,都是因为你蓬头垢面吧!我认为你现在更加需要开开心心。你知道吗?男人最怕哭哭啼啼的女人,这是我妈妈教我的,但我爸爸也认同这句话。」
淑贤立刻忍住泪水。
「我老公也是这样说:『成功的男人只喜欢可爱的女人,因为他们的时间已经被工作占据了99%,还哪里有时间来慢慢逗那些忧郁女人高兴。』Cynthia问淑贤,「那么,你说成德是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他当然是,将来全香港的人也会看他所制作的电视节目。」
「所以你一定要变得可爱,才能当一位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Cynthia把淑贤拉起,「快梳洗吧!」
经由Cynthia每天的开解,淑贤逐渐淡忘小产的恐怖经历,近朱者赤,她也沾染了少许Cynthia的乐观开朗。
明白丈夫忙于应付电视台繁重的工作,淑贤心里很感激Cynthia常抽空陪伴与鼓励,为了报答她,淑贤要求成德邀请徐氏夫妇到半岛的Chesa瑞士餐厅晚饭,庆祝圣诞节。
没有Cynthia,淑贤可能不会这么快便复原。每一次当她跌在地上,Cynthia总设法扶起她。
Chesa是在半岛酒店的一楼,装修极具北欧风情,墙壁是坚硬的柏木板。虽然灯光比较昏暗,但予人的感觉就像在寒冬的森林里走进屋子取暖一样舒服,尤其是在火树银花的平安夜晚上。
梳了一个高髻的淑贤看到餐厅墙上写了一段文字:「是瑞士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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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轻声地告诉妻子:「那是瑞士式的德文。」
「瑞士人说德文吗?」淑贤不耻下问。
「他们说德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成德告诉太太。
「那么,这段文字是什么意思?」淑贤以为丈夫什么也知道,等待一个答案。
「我只知我们点了一窝cheesefondue,是瑞士人的火锅,汤底是溶化的芝士,他们不像香港人吃火锅时有鱼有肉,他们只有面包。」成德望一望徐医生,「你懂得这段说话是什么意思吗?」
徐医生笑说:「我只听过一个瑞士风俗,如果女孩子用叉戳着的面包,在放进那锅溶化的芝士时不慎掉进锅里,那么她就要选择席上的其中一个男士,让他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