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在她身边的石棣茹就没什么好脸色,忿忿不平的神气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神色阴鸷得吓人。
在她们身后跟着一个丫头,手上捧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方玉佩,那是殷家的传家宝——烟云紫翠。
从殷振阳假传母命要求退婚那日起,她已不再佩戴这块玉。
殷振阳不得不承认,钟采苹确实极美。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稚气已褪,出落得更是灵秀出尘,气质亦添了几分清淡冷凝。
即使她极丽绝妍的容貌有目共睹,但这并不足以动摇他退婚的决心——只有一张精绝的脸皮,不够格做他的妻。
眼前的她,就像一只娇贵的黄莺,需要人悉心伺候照料,才能啼唱出悠扬悦耳的歌声。
然而,他却是翱翔在九霄之上的苍鹰,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与他比翼的伴侣,而她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
行走江湖,不可能没有几个仇家,他的妻子不但要能够保护自己,也要能与他一同保护他们的家人。
十年前的变故使她武功尽失,所以当时他迟疑着,没有把她接回家;之后每逢年过节,他虽也礼数周到地派人前来请安问候,甚至致赠厚礼,却始终不曾亲自登门探望她。
一别十年,再见面却是如此尴尬场景,她该知道他是来退婚的吧……虽说非他所愿,他也只能祈求师妹愿意谅解了!
清了清嗓子,殷振阳开口道:“师妹别来无恙?”
钟采苹迎视他的目光,态度自信而自得,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好像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已无需客套。烟云紫翠在此,”她指了指一旁侍女手上的托盘。“寒螭带该可以还给我了!”
殷振阳脸上颇有愕色,而石棣茹也大吃一惊。没有谴责没有唾骂没有怨怼,她只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看见他吃惊的神色,钟采苹掩口轻笑出声,温煦如春天的笑容不带半点嘲讽,却更让人坐立不安。
“难道你今天不是来送还寒螭带的吗?”
石棣茹突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恣意展现她的美丽与聪慧,因为她要让殷振阳知道,他放弃的是多么完美的钟采苹。
所以,她不会在他面前有任何失态的表现,更不会对他有其它的要求或责备,她要让殷振阳没有机会弥补他的亏负和歉疚,那么,即使他们的缘份止于今日,他也会一辈子记得今天的错。
殷振阳必须承认,几句话间,他已完全落在下风,主导权在她手上,他只能被动地跟随及回应。
他无言地解下长年盘在腰间的软剑。说他对这柄剑没有感情绝对是骗人的,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他只能忍痛割舍。
侍女连忙走上前去,将托盘搁在他手边的桌上,双手捧着软垂的寒螭带,回到钟采苹身后。
钟采苹并不伸手去接,反而端起桌上的茶盅,若有深意地道:“难为你远道而来,恕我只能以茶代酒,祝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她每回提到“心想事成”四字,感觉上都不太像祝福的话,只是眼前的她浅笑盈盈,又不像讥刺的态度。
是他做贼心虚吧!殷振阳不由得苦笑,因为理不直气不壮,所以他才一点还口的机会也没有。
他才啜了口茶,连茶盏都还没放下,却见她声调转冷,神情也凝肃起来。
“先人之约就此作罢,他日相逢,你我便如陌路。”
她说得简单决绝,显然也不打算让殷振阳有多说话的机会。这是她的独角戏,她不希望任何人破坏她的表演。
她娉娉婷婷地站起来,欠个身,行个小礼,脸上再度泛起微笑,直盯着他的双眼,慢慢地道:“恕我不送了。”
直到他被送出石宅大门,殷振阳才如梦初醒,他原本预备了一篇说辞,希望能博取她的谅解,但他竟没有机会说出来。
是钟采苹控制场面的技巧太成功了吧!
但是他心中却盘旋着一股疑惑,以及难以言喻的不安。退婚的羞辱非比寻常,钟采苹却太过轻易地放他一马;石棣茹明明极有意见,何以一言不发?石宅中的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带着一股怒气,这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隔日,他便知道一切还没完,或说一切都完了。
钟采苹于当夜离家出走,而在竟夜的搜寻之后,却只在绝情崖附近找到她的座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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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干什么?”
跳下绝情崖,肯定有死无生,连尸首亦不可得,石家在竟月搜寻无着之后,只好整理了钟采苹的遗物,在她家昔日隐居的小谷为她立衣冠冢。
为了替表妹尽最后一份心意,立冢之事,石棣茹不肯假手他人,所以她才会在小谷中遇上殷振阳。
之前石家举丧,殷振阳曾想上门吊唁,只是被石棣茹命人挡在门外。可他在这小谷中待了近十年,虽然石棣茹派人守住谷口不让他进来,他自然有别的通道可供出入。
“石姑娘,师妹的死,我也很难过……”
石棣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尖锐地狂笑起来。
“苹儿死了你会难过?你根本巴不得她死,你会难过?你有什么好难过?”
“即使不做夫妻,她总也是我师父的女儿……”
“亏你还记得苹儿是你师父的女儿!”石棣茹猛地回过身来。“看在姨父传你一身武功的份上,你竟不能给她一条活路走吗?”
“石姑娘何出此言?”
石棣茹狂笑不止,连眼泪也掉了下来。
“你还要问我何出此言?你要退婚,苹儿也同意了,她要取回订亲信物有何不对?你竟派人在长沙附近逢人便说苹儿招蜂引蝶,已非完璧,这不是存心要她死?殷振阳,我看过不要脸的人,却没看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殷振阳大惊失色,本能地澄清道:“我没有……”
“你没有!最好你没有!”
殷振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论他去退婚,或是想到师妹灵前致意,两次都是直奔石府,并未在长沙城中逗留,他一直以为师妹自尽是因为难忍退婚之辱,却不知道实际的原因在于人言可畏。
他也终于明白,他上门退婚当日,师妹的处理之所以简单明快,实是她死志已决!她的死,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但他的确没有派人散布流言,他以母亲名义向师妹提出退婚一事,只有他家中极少数的心腹才知情,但师妹的回函只有他看过,连母亲和妹妹都一无所知,他家没有人会为了迫她退婚而意图致她于死。
那么,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谷冰盈。
殷振阳脸色一白,不愿再想。谷冰盈是他的情人,他无法想像她会用这么卑劣的方式逼死一个无辜少女。
撇开脑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殷振阳努力表明他的来意:“女子未嫁而夭,恐怕魂魄无所凭恃。师妹既死,神主不能无依……”
石棣茹的声音似笑似哭:“所以你要与她冥婚?哈哈,你不用如此勉强自己,苹儿也不要你。”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笺,扔给殷振阳。只见纸上写着——
清白身来
清白身去
虽死犹为钟氏女
不敢高攀殷家妇
殷振阳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钟采苹是何等厉害的狠角色,她早料到他的一切反应,预先拒绝了他的弥补。
望着殷振阳垮下双肩颓然离去的背影,石棣茹目露凶光,喃喃自语道:“殷振阳,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三章
“今天是你生日呢!”
崖下水声赫赫,崖上风声飒飒,几乎淹没他细不可闻的低语。
独立崖边,只差一步,他就会坠入水流湍急的河心。
这座突出水面的绝崖虽不甚高,但是崖壁内斜,上窄下宽,崖下水流湍急,巉岩处处,掉下去有死无生;人死情绝,所以这里才叫绝情崖。
凝视着崖下的涡流,殷振阳叹了口气,神色无比惆怅。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是半年了!”
半年前的退婚风波逼死了钟采苹,可笑的是,他为谷冰盈而要求退婚,却在退婚之后疏远了她。
关于逼死钟采苹的流言,他并未向谷冰盈提起,也许是他私心里想逃避现实,却因此让她极不谅解。
“她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让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谷冰盈的不满他可以理解,她几乎已经开开心心地做出阁的准备,当然不愿见他为钟采苹之死自苦自伤。
可是,他们的感情里夹着一条人命,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又叹了口气。他怎么能怪罪冰儿呢?她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的,若说有错,也错在他不该在身有婚约时去招惹她。
他对不起冰儿,更对不起师妹,如今师妹芳魂已杳,他也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怅恨中自我折磨作为赎罪。
“师妹,我真是对不起你。”
“既然对她这样抱歉,何不到九泉之下亲自对她说?”
轻柔的女音突兀地传来,殷振阳回过身,才发现不知何时,三个容貌俏生生,却一身凄冷冷气息的少女已立在他身后不远之处。
三人的衣衫虽是同式样的劲装,色泽却各有不同,淡蓝衣衫的少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长鞭,鹅黄衣衫的少女手中持着一对判官笔,嫩绿衣衫的少女手中则是一柄形制古雅的长剑。
这等装束、这等兵刃,殷振阳不由得脸色一变。“幽冥三姝?”
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首推“鬼门关”,鬼门关的招牌就是幽冥三姝——阴司公主、地狱花、美阎王。据说她们出道以来还不曾失手过。
淡蓝衣衫的少女敛衽一笑,道:“正是,我们三姐妹受人之托,今日特来送你上路。”
这下子可是大大的不妙了!殷振阳并非孤身前来,虽然他在崖上独处,但仍有手下在附近守卫,这些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而更堪虑的是他的处境,他正站在崖边,仅一步之差就会跌到崖下去,她们若要致他于死,只要把他逼下绝崖便成。
“能让三位同时出手,也算是殷某的面子。”
边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挪动步伐,意图尽快脱身。
“不是你的面子,”嫩绿衣衫的少女似是看出他的想法,轻笑着拔剑出鞘,亮出起手式。“是血海书生的面子!”
话音才落,剑光暴涨,人也到了殷振阳面前。
殷振阳虽惊不乱,右掌斜斜拍出,一股劲风把长剑荡开,脚尖一点,想要先远离危险之至的崖边。
他没有把握能胜幽冥三妹,但自恃身法诡魅玄奇,当可从容遁走。哪知黄衣少女却似早已料定他的去向,一对判官笔正堵截在他前方,笔尖一转,点向他右臂的“孔最”、“尺泽”、“侠白”、“天府”,手法奇妙迅速。
她凌厉无比的点穴手法让殷振阳大吃一惊,连忙向左跨开一步,右手划了个半圆,拂开判官笔,左手骈指如戟,点向对方胸口的“气户”穴。
黄衣少女双笔半敛,封住殷振阳的攻势,随即招式一变,竟是拿判官笔当双刀使,一时间有如叶里藏花,双蝶飞舞,好看之极,但她的目的似乎只是要拦阻他的去路,招式眩人却不见杀机。
同时,金鞭也无声无息地掩来,殷振阳未脱险地,既要小心脚下,又要制敌还招,自是吃力无比。
在蓝衣少女加入战圈后,殷振阳更是有苦说不出,她的鞭法不重抽杀,却极是黏缠,鞭势牵引之下,他几乎失去平衡。
但他心中最为骇异的是,不论他的身法怎么变,她们总能把他困在离崖一步的边缘上,仿佛她们对他的身法走向一清二楚。
这是绝无可能的,血海书生的“幻影迷踪”身法蔚为江湖一绝,小时候,他曾多次见到师父与人比试时,轻松游走于各式不同兵刃之间,衣不沾尘,悠哉游哉得简直像在花园里散步!
可是事实不容不认,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现在正被一长一短两种兵器克得死死的。
他身边若有寒螭带遮护,或许还能藉这斩金断玉的利器顺利脱逃,可惜在钟采苹追回此剑之后,他便再没用过任何兵刃。
无暇细想,金鞭再起,抽向他膝上的“阳陵泉”穴,便在这时,蛰伏已久的长剑由正面攻来。
殷振阳兵行险着,竟俯身徒手捉住鞭身;虽是行险,也可看出他的胆大心细。蓝衣少女鞭法柔韧,意劲变化全在鞭梢,他捉住鞭身绝无大碍。
殷振阳顺势一扯,蓝衣少女似是反应不及,被他拉近身来,左手一探,一掌正印在她的肩头。
但这却是祸不是福,蓝衣少女的身子仿佛另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让他灵便奇巧的身法为之一滞。
仅是慢上一慢,黄衣少女的判官笔已如白鹤展翅斜掠过来,左笔点中他冲脉的“商曲”穴,右笔点中带脉的“五枢”穴。
或许是心恨他伤了蓝衣少女,绿衣少女剑锋一转,一剑洞穿他的肩头,几乎削断了他的琵琶骨。
蓝衣少女反手一掌,终于将他打下崖去。
“大师姐,你要不要紧?”
“大师姐不碍事吧?”
蓝衣少女摇摇手,若有所思地道:“我没事。没想到血海书生的徒儿如此了得,合我们三人之力,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绿衣少女点头附和道:“‘幻影迷踪’身法果然名不虚传,若非他不用兵刃,就是一把普通长剑,我们都会更麻烦。”
“理他那么多呢!他反正死有余辜。”黄衣少女嗤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师姐,一个非得要我们三人联手才能对付的敌人,难道不值得尊重?”
暗处走出一名华服女子道:“三位的恩德,石棣茹永铭于心。”
蓝衣少女潇洒笑道:“我们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已银货两讫,又有何恩德可言?”
石棣茹依然固执申谢:“不,你们不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我不懂武功,他方才击伤了你吗?”
蓝衣少女笑了笑。“他下手不够重吧!”
这正是她若有所思的原因,殷振阳那一掌气劲凝而未吐,几乎不曾伤到她,这实在不合常理,总不是他想一死赎罪吧!
石棣茹颔首道:“你没事就好。”
“我三人不便久留,石姑娘请保重。”
话才说完,幽冥三姝已如轻烟消逝,不见形迹。
石棣茹走近崖边,望着崖下的流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苹儿,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喜欢吗?”
崖边的强风吹散了她的悲咽,只幽幽回荡着——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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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在汹涌的河水中飘移,记忆之河也历历由他心底流过,一幕幕喜乐悲愁重现眼前,最后的烙印却是一张浅笑盈盈的娇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