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吗?你可以走了,我让人备好马车,停在门外,你自个儿过去吧。”冷冷的清晨,冷冷的指使,宛如他生来就是为了让这世界冷冽,蚀心的冰寒掩盖真实的表情。
“你不押我去吗?寒少爷。”她以为经过一次的叛离之后,他会更加小心警戒,绝不再让她有机会离开。还是他也倦了?这几天囚禁她只是为了满足最后的自负心理?
难解的光影在他眼中烁动着,“我有事要办。”
“你不怕……我又逃了?”说完这句带着挑衅意味的话后,千里认命地闭上眼,等待寒剑情惊天动地的怒火再次进裂。
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脚跟一转,背对着她。“走吧,天黑前回来。”而后自顾自的离开。
“你知道吗?”千里突兀的开口,清冷的语音荡漾着,飘进风中。“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停止,似乎是听见她的喃喃自语。“你从来不曾开口要求过。”寒剑情以同等细微的声音回答。她的心涣散了,因为那几近飘忽的回答,好不容易心灰意冷的情意,,再度复苏。
但她当真能期待吗?有资格期待吗?
伤得太深太深,汉至于连点小小的冀盼都不敢拥有;希望愈大,失望愈大。
停驻的身形再度远去,融入清晨的深蓝里。
千里有好多天不曾回府看过她娘,不知道她报过得好不好?
据按时报告病情给她听的邓大夫说,娘这几日来身子好些了,只不过偶尔会出现不寻常的咳血,应该并无大碍;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放心,盼望娘的身体能早些康复。
现在还早,天色方亮,身子虚弱的娘必定还躺在房内歇息。
她放轻脚步走入房里,拉起纱帐,想趁这无人时刻好好多看娘几眼——
床上并没有苏雨湘的身影。
千里有些担心,怕她娘又不听大夫劝告,自行离开家中上山礼佛去了。苏雨湘崇敬佛祖的心意相当固执,无论大夫劝说过多少次,总坚持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一定得上佛寺一次,但她的身子骨不好,每回礼佛,总教千里担忧得不得了。
在屋内寻找一番后,她终于看见正坐在二楼花厅里,神情凝重的苏雨湘。
平日笑脸盈盈的她,却突然摆出严厉的神色。
“娘,你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身子还好吗?多添几件衣裳吧,别受风寒了。”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见到苏雨湘身上只穿着中农时,千里不由得忧心忡仲,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紫毛披氅,替她驱寒。
“住手!用不着你多担心!”苏雨湘拍掉她的手。
“娘……”她相当讶异,离开寒家后更温柔平静的娘竟然会板起脸拒绝她的关心?
“别叫我娘!”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气怒而变得铁青,苏雨湘在望见千里愣住的神色之后更加恼火。“你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在花苑里当妓女?!”
一道碎裂的声响从千里的心扉传出,她清秀的脸庞在瞬间完全僵住。
不!她没想过,连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娘会发现她的女儿原来是个出卖灵肉的妓女!
“娘,你听我解释……”事情来得太快,教人措手不及,在她方才经历过一场打击之后,老天爷怎能狠心地降给她另一重灾难?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没你这种女儿!我们母女俩失去的还不够多吗?自尊被践踏得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去做那么下流低践的职业,为什么?!”
“啪!”的一声,无情的巴掌落下,将千里打得扑倒在地上。
挨打的脸颊立即泛出火热,但怎么疼也比不上心疼,苏雨湘眼中凌厉的火气,才是导致千里热泪盈眶的原因。“娘,你可以打我、骂我,但请别动怒好吗”您的身子还未完全康复,这一气,恐怕又要躺上好几天才治得了……”
“有你这种女儿,我不如死了算了!”她~生清清白白,谨守妇道,惟一的愿望,便是将千里抚养长大成人,找户好人家嫁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知自爱,她还她这个娘做什么?!
心一横、苏雨湘推开趴在她膝上痛哭的千里,直往外冲去,拿起了布条就要上吊。
“娘!别这样!都是千里不好!你别这样!别这样呀!”千里跟着冲了出去,赫然见到站在中庭的苏雨湘正打算自缢,哭喊着抱住她,任凭母亲不停挣动,不停推打着她,千里就是不肯放手。
她害怕这一松手,娘就会走上与方绿凝同样的道路,她害怕
“你不用管我!让我死!”苏雨浦也泪流满面,反复地想甩开放手!
“你滚!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滚!”她尖声嘶吼。
“娘!别这样……求你……不要这样……”千里哭得声嘶力竭,狂乱地紧抱着苏雨湘,唯恐一不注意,就会出差错。已经有太多太多人因为她而死,她无法再承受这种比死还痛苦的责难。
是她不好,是她不好!她的命运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
如果她有错,为什么不惩罚她一个人就好?!为什么要害死周围那么多人?!
“好!那么咱们母女俩一同死!苏雨湘决绝的说,强行拖起千里,将白绢勒住她纤细的颈项,用尽所有力气一拉——
“三娘!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千里。”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还来不及回头,一股强劲的力道硬生生地撞过来,推倒她们母女俩。
是许久不曾出现的寒玉签。一八门就见到这令人心惊胆跳的画面,他焦急万分,眼中只见倒在地上粗端的千里。“千里!你还好吗?”迫不及待地奔到心爱的人儿身旁,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千里。“千里……回答我……你可还好?别吓我!
千里被这力量一握,脖子上的布条缠得更紧,无法呼吸,从喉咙挤出几个字。
见到她还算安然无恙,寒玉笙放下心中的担忧,目光一转,瞪向苏雨湘。“二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千里受的苦还不够多吗?”顾不得长幼之分,他气急败坏的对她怒吼。若他晚来一步,苏雨湘气喘吁吁地道。
“三娘,你在说些什么?千里是为了你才甘愿堕落青楼的呀!”
“……千里?”她错怪了女儿?
“你以为离开寒家之后,真有人那么好心地无条件供应你们吃穿吗?要不是千里用姿色换取钱财,你还会在这吗?三娘!你为什么不能先听千里解释?”看着千里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寒玉笙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
“你……怎么不说?”自责的情绪慢慢扩张,苏雨湘霎时泪如雨下。
“你有机会让千里说吗?气起来就闹上吊自缢,你教千里怎么解释?!”虽然没亲眼见到,但凭三娘的性子臆测,他也推算得出七八成。三娘这人对谁都温温顺顺,惟独对千里最严格,动不动就是苛责,他知道三娘是为千里好……不过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有人能忍受日思夜念的爱人死在自己面前!
“不……”千里脱离寒玉笙的怀抱,哭着向苏雨湘爬去。“对不起……娘……是千里错了……从今以后……千里再也……再也不敢上那种地方去……娘……原谅千里好吗?别寻死呀!娘
好晕!脑袋一片昏沉沉的,听不见、看不见,没办法思考,就连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堪。疼痛慢慢蚀上心头,遍布全身,内外告受着火煎似的难受。
黑暗笼罩了她的眼。
谁来救救她?!
“千里!
第几回来到这片漆黑当中?初次的害怕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睡于记忆中的熟悉。梦回深处时,这片浓稠的墨色是她的保护色,替她掩去现实生活中的所有苦痛,外来的伤害进驻不了她的梦里,理所当然伤不到她。
冷凝的黑雾,像某双眼,千方百计长侵入她的心扉,就连梦境也不放过。
远处射来一道亮光,刺目得教她无法正视;在梦中,身体已不是自己能控制,不由自主地遭向亮源——这是……
夕阳西下,荒芜的后院,一名黑夜男子挥动手中的长剑,专心地指导一名小女孩要剑。
他的每个姿势,挑剑舞弄,都如同风般迅速,动作轻快而飘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背向着千里,所以她看不见他的正面,修长的身形,矫健的身手,却唤起不该出现的印象。不该的,她为自己的傻气失笑,没有人能随意穿梭梦里,即使是寒剑情亦同。
时间在沉寂中流逝,她像个局外人,专注地看着这出戏。
蓦然墙边悄悄探出一颗小头颅,长相今千里萸名地熟稔;那小巧的眉眼口鼻,像极了她自己!
小千里偷偷观望着,眼神中充满痴迷,不肯从黑衣男子身上离去。
原来,早在那么久远以前,她就是以这般渴望的目光远远望着他。
寒剑情发现她,笑着走向小千里,开合的薄唇不知说了什么,让原先练剑的女孩自动离开。
临走前,女孩回望她一眼——不是望向戏中的小千里,是望向躲在暗处的真实千里!
她的心没来由地颤一下,被女孩眼中灿亮的紫红色吓了一跳,应该没人看得到她才是……
女孩邪异地挑眉冷笑,像是看穿她的一切,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绿凝你来找我?
她听见了?!千里不敢置信的屏住气息,为自己方才亲耳所闻的感到震惊。这是梦境,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寒剑情,若连夜幕低垂之后都不能为自己保留一些隐私,他们俩的牵扯未免也太深了!
然后,如同默剧般,单独对的两人又说些千里听不见的话语。
他突然执起她的手,小千里一脸忧伤的甩开了。
小杂种!
不!别这样叫她!明知他是在椰榆戏中的小千里,她却忍不抗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又不是我真正的哥哥!放开我!
疼痛的感觉从手腕处开始蔓延,感觉真实得不思议。
怎么,知道羞愧了吗.你这扫把星,给寒家带来噩运的灾星!要不是爹再三的护着你们,留你们下来,你以为寒家容得下你们母女俩吗?趁早收拾收拾包袱吧!爹活不了多久的,他一走,我就是寒家名副其实的主人了,你以马我会放避你们吗?
你究竟想怎样?好歹我也姓寒呀……
你是个孽种,休想侮辱了我们寒家!
你是个孽种!孽种!
孽种?这就是一直以来,她在寒剑情心目中的地位?她只是个不该出生的灾星?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纠缠她呢?为何执意想得到她的心?难道他当真连一点点感情都不曾放下吗?我不是你二哥,休想我会饶避你!寒千里,这辈子你躲不匀
今生今世,我都要纠缠着你!
此刻,又重新折磨她一遍。
掩藏在记忆深处的梦魔,原来是如此惨不忍睹。
上天,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这丑恶的一幕?为什么要让她再担想起一切的不该?
难道连选择忘去都不行?
第九章
梦醒,梦迥反复复交错间,又过了一夜,她梦里的鬼魔暂时消失踪影。
清醒的神智,梦境中的每一画面都历历在目,千里忘不了也抹不去,愁渡的心没个去路,只能选择等待,继续等待,等待命运的下一波困挫。
老旧的水门吱吱地响了几声,宁静的早晨,连绣鞋踏在泥地上的轻柔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你醒了?正好,娘有话问你。”
刚睁开眼,刺目的光线射入眼里,苏雨湘的背影沐浴在光中,以至于千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对着模糊的光影扯出虚弱笑容。“娘”
“别起来,先听我说。”苏雨湘制止欲起身的千里,一边将手上的汤药吹凉,一边假装漫不经心的开口,“听说你在青楼的这些日子,是你二哥包了你?”
“二哥!不,他不是她二哥,从十三岁起,她就不再当他是二哥了!
但是她不想再争辩,好累,虚弱的感觉占据她所有思绪,是对或错?该或不该?交由他人去评断吧。
“娘,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轻轻闭上眼,毋需回答太多,相信娘心里早就有底了。“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她唯一想追究的真相。
既非想报复,亦无关埋怨,她只是想知道,是谁将这一切透露给苏雨湘知道?
谁能如此有心力去在乎她与筹划清的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千里,离开你二哥吧,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平静的语调,平静的神色,丝毫看不出来苏雨湘的心意。
是呀!全天下的人都如此,他们俩不可能有结果的,这点她自己也心知肚明,何需别人多加解释?
“担心什么呢?娘,我们早就结束了。”千里黯然失笑。“从他让我回府见你的那一刻起,他就舍弃了我。”她的心满目疮瘦。
-——
“娘要你保证,从今而后不再同他来往了。”汤药已经不再烫手了,她将它递给千里。
“为何?
刺鼻的药味在空气间渲染着,有点苦涩,如同她的心情。
“你先保证!
“我……没办法……”岂是她保证就能了得的?打从一开始,不就明明白白的对寒剑情说过,只是一夜风流。然而他执意纠缠她,困扰她,现今又任意甩掉她,她不过是个附属品,有何资格决定寒二少爷是否会再来骚扰她?那人性格决绝,打定的主意非做不可时,试问又有谁能忏逆他的心意?
“没办法?!千里,你当真如此傻气吗?”苏雨湘逐渐动怒。“寒剑情赶走咱们母女俩,又夺走整个寒家的产业,这般大逆不道的孽子,你还惦着他?玉笙有什么不好?难道他就不能给你想要的吗?”
“如果千里能选择,会落得现在的下场吗?”决定权从未放在她手中过。
“你现在已是钱花败柳之身,而玉笙仍愿意娶你过门,你说!这份心意咱们母女俩该怎么还?”玉笙如此的好儿郎,她们母女做一辈子的牛马都无法报答他!
“娘——”千里忍不住嘤咛出声,手中的药碗铿然掉落地,翻倒的药汁到处弥漫,浸着她的泪水。“不要逼我好不好?让我冷静冷静,千里知道该怎么做的!别逼我……”太乱了!一下子是梦里寒剑情的颠扰,一下子是现实寒玉笙紧追不舍的求亲,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做?
别再逼她了!
※ ※ ※
没有想过会再回到寒家,这个从小就让她受尽屈辱的地方,已然变得不同往昔,只能用商个字形容——荒凉。
是的,荒凉,眼前所见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全都破败荒凉,仿佛年久失修的古宅,再也不似印象中的富丽堂皇。寒家终于没落,最后一代主持大局的斐水灵与寒流霜经营茶行失败,遭人蒙骗,债台高筑,只能没落地躲在寒家大宅里,等着寒玉笙赏她们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