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湘知道了,谢谢三夫人和三小姐的告诫,我明儿个天一亮就带着千里上路。”温柔是苏雨湘与生俱来的特质,她一生不懂得如何忏逆他人,如今面对寒家人的欺凌,竟也逆来顺受。
相对的,千里就显得气怒许多,离开寒家这个大牢是她一生的希望,照理说她该感到万分雀跃。但她怎能忍受遭寒家人如此侮辱?
“怎么,还不满意呀?难道要咱们用八人大轿扛你才肯走?瘟神!”瞥见千里不甘心的神色,寒流霜再度羞她一回。
“放心,千里压根不想待在寒家,能走是最好不过!”愤怒过头,态度反倒变得冷静自持。
“瞧你那是什么脸色?寒家欠了你们不成!?”斐水灵尖声嚷嚷着。
“怎敢?千里没忘了自己的身分,寒家的一条狗嘛!不用花钱的婢女嘛!”外表纤弱,可不代表内心同样不耐风雨;自小处处受辱养成千里无动于人情冷暖的性格,她从来就只在关爱的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姿态,至于寒家母女…哼!她何需摆张楚楚可怜的脸让她们笑话?!要不是母亲极端禁止她的无礼,她又何必忍受她们如此久?天下最毒妇人心,尤以寒家母女为最!
“千里!不许再说了。”不敢置信女儿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苏雨湘厉声怒斥。
“我忍受的已经够多了,既然要走,何不一吐为快?”她以眼神对娘亲表示歉意,文忿忿道:“若真要追究是谁欠了谁,寒家从头到尾部亏欠我们母女俩!我娘年轻的时候,老爷不该贪求美色,靠财大势大硬娶我娘过门,害我姐和我爹了断情缘;我娘怀我的时候,寒家不该顶着痛惩好夫淫妇的罪名处死我爹;我失足坠落湖底的时候,大娘不该为了救我而溺毙水中,害我从此背上祸水的罪名;老爷卧病在床,也不该强留下我们,早早驱逐我们岂不是更省事?而今老爷一定。你们更不该不顾外头的闲言闲语就赶走我们。从头到尾,寒家欠我们的何止这些?!”
压抑多年的隐怒终于吐尽,不顾斐水灵和寒流霜的脸色有多难看,苏雨湘有多震惊,千里快步走向娘亲,一把拉过她同对灵堂上的牌位深深作了个揖,“从千里和娘踏出寒家大门的这刻起,就和寒家了无瓜葛,多谢老爷几年来的收养,就当是偿还当初拆散我爹和我娘的债,望老爷在天之灵能够见谅,千里和姐要走了。”
她又回首狠狠瞪了寒家母女一眼,“不管你们口中的二哥是何许人也,反正都跟你们同是寒家人,同流合污!原谅千里无法亲自谢谢二哥的大恩大德,麻烦三夫人转告他一声,就说千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他帮助我们逃离寒家魔掌!来日必报恩,请二哥等着瞧吧。”
千里搀着苏雨湘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口,临走前搁下的狠话尚未消失在空气间,斐水灵锐利的语音已经扬起,“好个等着瞧!当初你这贱丫头就是被剑情的威胁吓得六神无主,昏迷了几天几夜,现在失去那段记忆,当真以为没人制得了你?等着瞧?!就等着瞧剑情回来怎么处置你!”
第二章
十六岁的秋天,寒千里带着母亲离开了寒家。孤苦无依且身无分文的两个弱女子能走到哪?更何况苏雨湘最弱的病体禁不起餐风宿露的辛劳。再三苦思,千里终于来到一个她认为最有帮助的地方——雨霖花苑
这地方原属的绿春楼因为花魁方绿凝的逃跑而关门大吉,后来开了另一间青楼雨霖花苑,虽然沦落烟花之地并非千里所乐意,但她别无选择,亦不在乎清白与否,能够让娘安稳舒适地过完剩下的人生,是她最大的冀盼。
她拜托嬷嬷分发了一间位于后院,不易惹来闲言闲语的厢房给苏雨湘——凭她的姿色,就算要求独栋的别苑,嬷嬷都会笑着说好,区区一间房算得了什么?
千里和她娘跟着带路的人来到较荒凉的后院,一路走,苏两湘便一路不停地质问:“千里,你说这房子是好心人家借咱们住的,可是真话?别骗娘。”
“当然,不是天下人都和斐水灵母女同样刻薄小气,大多数人还是很好心的,娘莫多心了。”
“别这样讲你三娘和流霜妹妹。”自知寒家母女的个性确如女儿所言,苏雨湘也不好大声斥骂千里。
“小心了。”她扶着母亲走上斑驳的石阶,依旧不满苏雨湘事事忍让的态度。“我们不是寒家人了,毋需再帮着她们说话。”
“少说两句吧。”苏雨湘跟着走进大门里,发现里头虽小,家具什么的倒是样样齐全,还打扫得有条不系,实在不像废弃已久的旧屋,狐疑再度浮上心头。“若真是好心人借给咱们住的,也不该是这么间窗明几净的屋子吧?”
巡了屋子一周,送走带路老头后,千里拉着她娘回到屋里,坐在一尘不染的木椅上,笑道:“这附近的人听到有人要搬进来住,都纷纷帮着清理了一番,娘想到哪里去了?真是的。”
“不是爱胡思乱想,可是你自个儿算计算计,免费的房子,还于干净净的,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小心点,当心人家想占你便宜。”
“娘——借这房舍让咱们住的是前头的方姨,她人很好,又是个好道人家,我能有什么便宜让她占?”若非苏雨湘有病在身,常常好几个月也不见踏出房门一步,她哪敢撒下这瞒天大谎?住在扬州的人都知道——方姨是全城最大的老鸨。
“反正你眼睛放亮点,仔细看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对了。折腾了这些天,我身子骨酸疼得可以,先回房歇着,你自个儿打点一下该做的事。”
“知道了。”
苏雨湘的背影刚从房门口消失,另一道优雅妇美的人影随即出现。
“青烟姑娘,住得还习惯吧?”是方姨,年近三十的她并未流露出老态,反倒添了股风韵;袅娜的身形穿着湖绿色的罗衫,不似寻常青楼女子担胸露背的打扮,方姨高贵得像出身良好的妇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她左颊上那道狭长的伤疤,扭扭曲曲的从眼角蔓延至下巴,毁了张巧夺天工的容颜。
玉青烟是千里随意取的假名,流落雨霖花苑这种地方,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打着寒千里的名号吧?
“谢谢方姨,这里挺好的。”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拿方姨和其他妓女同等看待。方姨太美,气质也太特殊,反倒教人莫名地产生恭敬之意。
“是吗?你娘哩?住得可好?”方姨温婉的勾起笑容,她对青烟这女孩也有说不出的好感,许是她柔弱纤美的外表太易打动人心,多年不曾关心过谁的她竟有种熟悉感,想多照料着点。
“她很好,就是累了点,先歇息去了。”不安的望向房门处,确定寝室里头的人没有被她们的谈话声惊醒后,千里才放心地调回目光。
“你真孝顺你娘。”
千里怆然一笑,“总是自己仅剩的亲人嘛,当然特别关爱。”
“说得是。”凄楚迷蒙了方姨的眼角,眨了眨酸涩的眼,她乍然想起来此的目的。“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你大可不必直接下海做红倌,先当清倌,过些日子再开苞吧,苑里的俏姑娘多得是,不少你一个。”
她当然明白方姨的用心。“谢谢,还是先订个日子开苞吧,青烟不想欠人情债。”这世上欠什么都好还,唯独人情永远偿还不完;既然已打定率意做个无情无爱的青楼女子,她就不想再和他人有情意上的牵扯.即使是人情。
“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好勉强你,那么就下个月中旬吧,那日有庙会,我再替你风风光光的办个拍卖会。”
拍卖。想像自己站在楼台上等人叫价,千里忍不住恐惧。
无他路可选择,要活着就得接受命运无情的摆弄!她合起眼,说服自己不能逃避,该来的总是会来,卖了身体总比出卖自尊好吧。
“就下个月中旬,谢谢方姨宽待,给我这段时间适应青楼的生活。”
“有什么好谢的?你我以后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宋朝柳永的词,描写神女的想望。千里年幼时曾随小舅吟诵过,怎么也想不到会套用在自己身上。
她靠坐在窗口,手执团扇,望着楼底下来来往往的过客行人,心里倒真有几许惆怅,盼能早日脱离这种生活。方姨不是坏人,玉青烟想走,她想必也不会强留,一切都等到赚足银两再说吧。
花苑里做清倌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就是地位低了点,替人倒酒斟茶。陪坐伴唱,不似苑里较红牌的花魁,还可看心情,任意决定接不接客,或接见谁,哪家公子哥儿不捧着大把银子以求博得美人一笑?
神女生涯本是梦——就让她沉沦个彻底。
清脆的铃声响起,昭示着将有贵客到,千里连忙收拾心神,捧着盘水果点心步下了楼梯。过长的裙摆害得她走起路来格外不顺,再加上急于奔跑,稍闪神,人就像颗绣球似的飞了出去,一时惊呼声四起——
这一跤跌下去,不死怕也只剩半条命了吧?她紧闭着眼,惊恐的等着落地那一瞬间的疼痛。
好疼!电光正火间,柔弱的身躯撞上类似钢铁的东西,虽不似地板的冰冷坚硬,却足以教她也疼上三天三夜;浑身筋骨像要碎裂般,折腾着她瘦削的身子骨。
“老天!青烟,你没事吧?怎么不小心点?”见她疼痛难耐地指了指裙角,花容失色的金带紫又开始大呼小叫着,“你看吧!早叫你别为了省那点钱穿别人的衣服,明知道自己的身材娇小玲珑,还硬穿着这件拖地的罗裙走来走去,跌死活该!”
除了四肢百骸震断似的疼痛,再加上金带紫唠叨个不停使她头疼,千里几乎要昏厥过去,是一声柔柔的、挟带着笑意的熟悉低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还好吧?从天而降的美人儿。”
她睁开眼,想从眼前的一片模糊揪出那声音的主人。奈何力不从心,放眼之处仍是白蒙蒙,隐约灵动着几抹人影。
“青烟呀!你的眼睛怎么了。看得见我吗?金带紫的声音再度喋喋不休,“哎呀!可糟糕了,青烟的眼瞧不见了!柳儿——快去找方姨来—一阿霍——一上街找大大—一嗯——一桃花——一水榭—一先过来接着青烟。”一长串尖声求教,刺耳得令卡里拧起眉角。
然后是一片人声喧哗,蒙胧中,她被抬离了钢铁似的物品,放置到柔软的地方。
应该是床榻吧!她凭平日的印象判断。
“青烟,还好吗?”是方姨。“你摔得可不轻。”
她自嘲的笑了笑,“我平日身子骨就不好。但没想过会差到这种地步,轻轻摔了跤就瞎眼啦。”
“幸好没撞着东西,要不然你这条小命也完蛋了。”
没撞到东西吗?那硬邦邦的触感又是什么?“方姨——我……“她挣扎着想起身。
“别乱动,我在替你检查伤势。”温润如上好白玉的手爬上千里的衣噤,解了几颗扣子后突然停顿。“你先在我房里等着吧。”
“有这个必要吗?”又是那教人好熟悉的男低音,“她不也是妓女?看看会少块肉?”
方姨的手打了个颤,但是只有千里感觉得到。
“青烟不是红相,还没开苞,你调避着点。”
“是吗?”低沉的笑声逐渐远去,却不失清晰,仿佛仍缭绕在她耳际;她梦里所听见的声音,有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吗?
“那是谁?”
方姨愣了一会儿,继续替她宽衣解带。“没什么,一个老朋友,很久不见了,他突然出现让我有点惊讶。”
“是吗?”她感觉得到,方姨并未坦白说实话,因为替她脱去外衣的手正在发抖。
“当然……我的天!看看你自己,你浑身都是瘀血,青一块。紫一块的!”乍见眼前原本白细柔嫩、滑若凝脂的皮肤变得如此狼狈不堪,即使同为女人,方姨也忍不住惋惜。
她轻触的手弄疼了千里,微微瑟缩一下。
“很疼吗?”
“你说呢?”千里咬着牙,让方姨为她涂上冰凉的药膏;一处又一处的刺痛感却教她不由得轻呼出声。
“忍着点,青烟,我要开始揉了。”
她会上眼睑,从命地接受皮肉的折磨。
横冲直撞的人影急急从门外飞奔过来,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才听见门扇被撞得吱吱呀呀,没两下,金带紫已飞扑到床边。心焦如焚的执延千里的手。将她浑身的任看个究竟,“青烟呀,你可还好?疼不疼?感觉怎样?
先听这娇润高亢的语音便知道是难,更何况全花苑里也只有金带紫这么一个姑娘如此莽撞了。千里叹了口气,原以为回到房里就可以好好歇息着,但遇上她,怕是耳根再也不得清静。
“带紫,你挡着我,怎么替青烟上药?””方媒好气又好笑地睨着霸占去大半床份的她。
“啊?真的!我赶紧让开,你快替她上药。”金带紫慌张地挪了挪身形,对着假席的千里道:“可怎么办才好?瞧你伤成这样,身子柔弱得像是纸扎的,青烟,你没事吧?别吓我呀!
她无奈地睁开眼。“我很好。只是看得有点模糊不清,大概是撞着眼窝了。”
“唉——一我老早劝告过你,老爱穿尺寸不合的免钱衣裳,现在穿出毛病来了吧?”
“是我自己不小心,没弄坏苑里的布饰吧?”花苑里到处都摆着名贵的陶瓷器皿,是方姨花好多心思派人四处搜集回来的,价值不菲,让她撞坏了可不妙。
“你这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那些事,光顾好自己吧!”方姨轻声斥喝,水漾的眸子里含着宠溺。
金带紫跟着帮忙揉捏千里淤伤的手臂,边不经心地道:“方姨,刚才那男人说他等得不耐烦了,要你快去见他,那人是谁呀?以前从不曾见过他。”
是他吗?脑海里映上某个影像,似乎和先前所闻声音的主人有关联;隐隐作疼的感觉纷扰了千里蹙眉沉思的专注,仿佛有东西在干扰着她想起与那道声音有关的事物。罢了,四肢的酸疼已够折腾了,她实在没多余力气逼自己硬是理清脑里思绪,昏沉沉的睡感再度弥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