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欲盖弥彰。
乐秋心再不多说话,应了一声“嗯”就掉头走了。
英嘉成站了起来,本想跟乐秋心多说两句话,逗她高兴。其后翻心一想,不必了。
凡事都要得到乐秋心认可的话,这以后日子怎么过?说到底,这是正常的家庭叙会。就是离婚十年八载之后,母亲仍以姜宝缘为媳,有她个人的自由。一双儿女更不可能改认乐秋心做妈妈。至于自己,有个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念头,是念旧的好德性。难道要弄到跟前妻成为世仇,才算对得起秋心?
乐秋心要是不高兴,那就随她去吧!
老实说,秋心又何尝不是身不由主呢,徐永禄说一声请她帮忙,她问都不问自己意见就答应下来了,这又是甚么意思?如果今儿个晚上,预备好节目跟乐秋心分享的话,那岂不教自己失望?
人人都有借口去做一些自己的赏心乐事,他英嘉成何独不然?
今晚,他将会有一个温暖的晚上,最低限度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有慈母与爱儿的笑声可闻,又有旧时枕边人可见,或可知悉她的近况一二。
至于乐秋心,走离了英嘉成的办公室,脚下浮浮荡荡的都把持不住重心似。
宴会还是去了,一颗心却在翻来覆去的想些老问题,她无法原谅英嘉成的态度。最低限度她有权预闻这个家庭聚会的安排,这是个她备受尊重的问题,甚至乎,她乐秋心有权不让英嘉成再出席这种合家欢的场面,也是顺理成章的。
如果一个英母、两个小童,再加一个前妻就可以联手争取到与她乐秋心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是不会肯的。
面子太挂不下,自尊心被踩踏,必然会站起来,挺直胸反抗!
一边思潮起伏,另一边应酬欢笑,真是件苦差。
直至徐永禄赶来出席,乐秋心才如释重负。由着他充撑场面,自己静候散席。
“真多谢你帮这个忙。”徐永禄陪着乐秋心走出会所的餐厅时这么说。
“别客气,都是为公司做事。”
“有开车来吗?”徐永禄问。
“没有。”
“方便由我送你回家去吗?”
如果乐秋心说不方便的话,就太不大方了,于是只好点头微笑。
徐永禄跟乐秋心走过会所的咖啡室,再准备走下停车场时,徐永禄说:
“我是个得一想二,永没厌足的人,可否再请求你陪我到咖啡室去吃个汉堡包?现今腹似雷鸣。”
的确,徐永禄赶到宴会时,已是上甜品的时候了,为了公事,废寝忘餐是乐秋心司空见惯的,太易感同身受。
乐秋心终于叫了一杯咖啡,陪着徐永禄吃他的汉堡包。
“一连欠了你两个人情,无以为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徐永禄举起水杯,向乐秋心致敬。
咖啡没有加糖添奶,益觉苦涩,乐秋心依然一饮而尽。
“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是不是?”徐永禄问。
乐秋心不知怎样答,只唯唯诺诺。
“英嘉成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太令人羡慕了。”徐永禄说这话时,是有诚意的。
这使乐秋心不期然认真地望徐永禄一眼。竟发现他是个眉目清爽,很惹人好感的男人。
她随即垂下眼皮,这个感觉令她难为情。
徐永禄与英嘉成在公事上的不咬弦,已经日渐表面化,作为英嘉成的未婚妻,她怎么可以对徐永禄有一丝多过普通同事的好感,
当一个女人要把自己连名带姓的依附在另一个男人之下时,原来会有这么多掣肘。
结婚是女人的归宿,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少。
她忽然之间不忿起来。
还未入英家的门呢,为甚么不可以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径?再说,姓英的可又有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最低限度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
乐秋心低头看看手表,现今这个时刻,怕英家的一家大小正在团圆欢乐呢,她乐秋心为甚么要为英嘉成管住自己的心?
“是不是要赶着回家去了?”徐永禄见乐秋心看手表,因而有此一问。
“不,不!”乐秋心对徐永禄有点不好意思,对英嘉成则有点深深不忿,于是答:“还可以多喝一杯咖啡。”
徐永禄于是招呼侍役,再为乐秋心添了咖啡。“喝多了咖啡,你能睡?”徐永禄问,语调是关心的。“我能不能睡,跟喝咖啡没有关系。”乐秋心说的是实情。“同意。”徐永禄竟然感慨地说:“商场与情场均如战场,我这一阵子喝不喝咖啡,也不能睡得安稳。”乐秋心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子说,他要不解释的话,也不能苦苦追问,说到底还是同事,且是男女同事而已。
徐永禄继续说:“我跟英嘉成在业务处理上头有甚多不同的意见,往下去,无可避免会有相当多的困扰和纷争。你是商场内能征惯战之士,当然明白,为了达到自己的理想,难免会有令人不快之事,如此的无奈与迫不得已。”
叫乐秋心怎样答复呢?对方是这般的坦率。
“各人都是尽心工作,公事公办而已。明理人是不会如此介怀的。”乐秋心这样答。
“你当然是个明理人吧!”
徐永禄说这话时,眼光恳恳地直射到对方的脸上去。有几分请求怜惜的味道在。
这令乐秋心有点心惊肉跳。
“其实,我永远赢不到英嘉成。”徐永禄忽然垂着头,把弄手上的咖啡杯:“没有人知道我在他面前是个失败者。”
乐秋心默然。
“或者因为我自知是个失败者,所以我才在工作上更蓄意地采取攻势,以弥补缺憾。”
乐秋心抬头,触着对方毫不遮瞒的眼神,已经告诉她太多太多了。
“为甚么要告诉我?”乐秋心问。
“因为忍不住,藏不牢。心事搁着多时了,有一种外泄的冲动,且以为只要让你知道,在婚前知道,会是我的一个安慰。”
乐秋心蹙着眉,心是七上八下,默默狂跳。
“更因为如果我日后在公事上头跟英嘉成火拼了,你会考虑原谅我。”
徐永禄忽然伸手过来捉住了秋心,说:
“请相信,你的谅解是我的最大愿望。”
任何一个女人接受异姓的膜拜,都是一份享受。
一时间,随着徐永禄的情迷,乐秋心有着她的意乱。
她不晓得回答。
既不能表示甚么正面的期许,也不愿给予甚么负面的反应。
乐秋心明知自己眷恋这种感情上的虚荣,不能自己。
她原谅自己。
她让徐永禄的表示得到了一个鼓励性的结果。
听过一个这样的西洋故事没有?
人们说,当小姐愿意对先生说“不,我不愿意、我不接受”之时,等于这位小姐心里说“我愿意考虑、或会接受。”
当小姐嘴里对先生说:“我愿意考虑,或会接受”时,就等于小姐心里说“我愿意,我接受。”
但当小姐明目张胆地直接表达“我愿意、我接受”时,只证明这位不是正经的淑女而已。
故而乐秋心的缄默,没有表示任何不悦与嗔怪,对徐永禄而言,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反应了。
他不能在开仗的第一个回合,就直捣黄龙,要求全胜。
徐永禄把乐秋心送回家去时,两个人沿途都无语。这是徐永禄刻意的安排,不宜急攻的事,切勿造次。
况且,此时无声胜有声。
让乐秋心胡思乱想,是最高的一着。
乐秋心呢,她的确在胡思乱想。
脑海里一忽儿是徐永禄一往情深地望住自己的表情,一忽儿又是英嘉成被妻儿围绕着吃喝玩乐的情景。
她的心情跌荡得厉害,而又要强自镇静,其实是极辛苦的一回事。
英嘉成这一晚,也并不比乐秋心过得更自在。
他回到母亲的家去时,只见一双儿女陪坐在姜宝缘身边,正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母亲又在厨房里打点晚饭,根本都无人有空招呼他。
忽然的,他觉得备受冷落。
这份冷落完全是因为自己偏爱了乐秋心所致。
值得吗?
为一个女人而牺牲了这么多亲人的感情?
更何况这女人可以随时随地有外骛的心,有独立而不须依靠自己的能力、有见异思迁的可能?
不比姜宝缘,这前妻是个彻头彻尾缴了械、手无寸铁的女人,她对自己,只有依傍、只有倚赖、只有顺从、只有忠耿。
或者跟这么一个附属品长厮守是相当沉闷的一回事,不比与火热温柔,兼而有之的乐秋心刺激。
可是,激情之后是生活啊?
一旦搬住到乐秋心的公寓去数月之后,就已经发觉彼此的激情被惯性心态所箝制而减弱。
不外如是。
唯其姜宝缘没有热烈地跟英嘉成倾谈招呼,益发刺激他往这个方向去思索,面对着妻儿,无由而不能自制地有一丝的悔意。
英母的每年生日,都要拍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以留记念。
今年也不例外。
当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跟着祖母去上菲林,弄相机之际,姜宝缘对英嘉成说:
“对不起,如果今晚的安排为你添上麻烦,那是我有心无力的事。你母亲对我实在是没有话可说了。”
英嘉成当然明白姜宝缘的意思,英母寿辰,现今出席的应该是新人而不是旧人了。老人家的固执与坚持,是姜宝缘的一份荣耀。
“你一直待母亲很好之故,其实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英嘉成这样说,是出于真心诚意与感慨。
他忽然的想起了过往的许多年,姜宝缘这个做媳妇的,也真正很受家姑的一点气。
是百忍成金,修成正果了,可是得到了家站的全力支持却失了丈夫的爱宠,姜宝缘不是不可怜的。
英嘉成这样想着时.姜宝缘也有相同的思维。
因而,她的双眼稍稍温热,红了。
除了想到这婆媳之间苦尽甘来的一日,自己己成弃妇之外,更为丈夫迟来的赞赏,太令姜宝缘感慨了。
她倒抽一口气,似把前尘往事都豁出去了,说:
“这应该是最后一年了,明年,你应该跟母亲说一声,把乐小姐带来。老人家终归最爱的是自己儿子,没有不听你的。”
这番话听进英嘉成耳里,感动在心。顿时间,他也似觉喉咙有物堵着,作不得声。
就在此刻,扬起了孩子的欢乐声,叫道:
“爸爸,妈妈,我们跟奶奶一起拍照了。”
于是,铭刚拖着母亲,铭怡拉着父亲,分站在英母身旁,让家里头的菲佣替他们拍照片。
连连地拍了几张,铭怡还用英语给菲佣说:
“露西,你再站过另外一个角度多拍两张,怕你拍得不好。”
然后又换过位置,由着英嘉成与姜宝缘站在英母左边,两个小孩站在英母右面,照了几幅,那才作罢。
吃饭时,英母与铭刚、铭怡都情绪高涨,额外的开心。
铭刚对英嘉成和姜宝缘说:
“学校就要开恳亲会,爸爸妈妈会答应跟我们一起出席吗?”
“有空的话,我会去。”英嘉成这样答,顺眼看姜宝缘,期待一个令自己好过的答案。
然,宝缘低着头吃饭,没有答。
铭怡摇撼她母亲的手,说:
“妈妈,你也要来,好不好?”“看看吧!”“不,不,你现今就答应。”“你爸爸不是说,届时有空就去,我的答案也一样。”“去年,你们是有出席的,我们要年年一样。”铭怡这样说。“对,奶奶今天才说,我们年年都要一样,一家子陪着奶奶过生日,爸爸妈妈可要陪着我们去参加恳亲节。”铭刚坚持这项建议,以致于不期然站了起来,像演说般有点愤慨激昂。
“看到这双儿女的表现,嘉成。我不知你内心的感受如何?”当英嘉成向母亲告辞时,英母这样对他说。
“妈,大局已定。何必还要我为难?”
“大局已定吗?”英母说:“别说你还未正式娶姓乐的,就算娶过来又如何,十年八载的夫妻情,要不念就不念。既可以反脸仳离,也可以重拾旧欢,覆水重收。”
英嘉成再不说话了,掉头要走。
英母又叫住了他,说:
“你最低限度会送宝缘回家去吧?”
“这个自然。”
英嘉成与姜宝缘坐在汽车上去时,气氛是有点突兀和尴尬的。
也许是为今儿个晚上,家中的老少都刻意地将两个人重新拉拢在一起。
这好似相亲时.双方的媒人都在极力说好话,搅得当事的两个人,心上七上八落,极之难为情。
这种难为情有时有催化作用,使男女双方不期然地对对方增加好感。
或者,英嘉成与姜宝缘之间就有这种情绪。
英嘉成为了冲淡车厢内那局促不安的怪异气氛,于是开口说:
“你近期生活怎么样?”
“较前忙了。”
“嗯!”英嘉成奇怪:“孩子跟奶奶住,没有减省了你的功夫吗?”
“啊,就是因为刹那间没有了照顾家庭成员的责任,所谓无官一身轻,可又闲不着,要找点精神寄托,于是听了朋友的劝,决定找点小生意来经营。”
“朋友信得过吗?”
“都是真心关怀我的。”
“做些甚么生意了?”
“讲出来你要见笑,不是甚么金融财经的大生意,只不过开一间小小花店,你还记得我是学过插花的,很有点兴趣,自己可以动手的话,不用全依赖伙计,也是一项长处。”
说来是头头是道,看样子是事在必行了。
“嘉成,你如果觉得不是太为难,且看看能不熊给我一点生意。花店不久就开张了。我很希望能有些商业户口。你们机构单是年中送出的花篮就已经不少。”说罢了,又回头向英嘉成笑笑说,“当然如果你要送花给太太,我是一样乐于做这笔生意的。”
姜宝缘如此说,刺激着英嘉成,竟然不顾一切地答:
“如果收礼人是你,会不会算相宜一点?”
这句话有没有叫姜宝缘心内连连牵动,英嘉成无从知道。
他是自己把话说出口来之后,浑身烫热,有着明显的不安。
这份不安究竟是象征对姜宝缘旧情复炽?抑或是发觉对乐秋心不起,连英嘉成自己部搅不清楚。
姜宝缘没有答,刚刚汽车已抵步了,她乘机向英嘉成道了晚安,就匆匆走下车去。
第七章
这一晚,躺在一起的乐秋心与英嘉成,显然的是同床异梦。
谁也没有向对方追问晚饭的情景。
这跟过往的情况有分别。以前每逢各自应酬饮宴回来,总会互相交换讯息,看遇到甚么人,发生过甚么事。
是晚,是奇特的。
两个人都好像对对方的遭遇漠不关心,不想追问,避免提起。或者更恐怕因而要自己投桃报李,将行踪与心事也一并和盘托出。
的确,床上的两个人,各怀心事。
英嘉成把乐秋心与姜宝缘交互思量。
乐秋心脑海里也除了英嘉成之外,多了个徐永禄。
这令二人都有着莫名的恐惧与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