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极度激情后的男女,会如此礼貌周周,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通天下的人,都不是自己放肆地发脾气的对象,都应该温文尔雅,只除了亲人。
英嘉成与乐秋心在社会内泡了这么多年,怎会不晓得这番道理?
心内的叹息是既深且痛的。
坐到那可以远眺整个海港景色的酒店顶楼餐厅内时,乐秋心的心其实是灰蒙蒙一片。
徐永禄举起酒杯来,说:
“请别不开心,为你自己。”
乐秋心扬扬眉,还未回答,对方就说:
“不要否认,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开心,我就不可能得着这个机会了。你不是个轻浮草率的人。”
“多谢你的赞美。”
“这是鼓励。”
“对朋友尽心支持,尽力鼓励,未必会得着甚么好的回报。你是不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
“笑话了,我像这般伟大吗?”徐永禄呷了一口酒:“望报是情不自禁的。可是,不会因愿望可能落空,投资可能失败而不作尝试。”
徐永禄看牢了乐秋心,说:
“我已经想清楚了。”
“何必浪费弹药,打无把握的仗。英嘉成将会娶我了!”
“他应该昨天就娶你。”
至理名言。深感乐秋心的心。“他迟了,我就有机可乘。”“徐永禄!”“乐秋心,我是认真的。”“如何可以停止这场游戏?”“起码直到你正名为英乐秋心为止。”“何必令我为难,令英嘉成尴尬,伤心。”“你为难表示我有希望,英嘉成尴尬,与我无干。”反正是伤心定了,无可再损失下去,为何不作孤注一掷,背城一战。”乐秋心失笑了。她并不讨厌徐永禄。如果没有英嘉成,她不会排除跟这男人走在一起的可能。
他具备了相当多不错的条件,说话像人样是首要条件。
社会上充塞着太多语无伦次的人,男人有此表现,更加恐怖。
试过有一次,乐秋心上理发店,翻阅画报,读到一段男女影星闹恋爱的新闻,那男明星一开头接受记者访问就说:“我不能透露关于我和她的事情,怕惹她不高兴。”然后整篇都是由他口述的恋爱经过。真有点小人得志,语无伦次的感觉。比女人讲是非不知要低格多少倍。读完那段报载,乐秋心纳闷了起码3天。有些事情,女人可以做,可以放肆。男人不可以。譬如说女人要做泼妇、骂街,旁人不会看不顺眼。换了是个男人,绝对不能接受。
坊间有风度的男人并不多见。
物以罕为贵。
看样子,这姓徐的相当合格。
男人一旦有涵养,就自然会吸纳学识。二者兼备而没有机会发迹的,其实在今天是绝无仅有的。
尤其是本城,给有条件的男男女女太多公平的机会了。
一般而言,抱怨时不我予者,只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志大才疏而已。
故而,具备了这一总上乘资格,又是独身未娶的徐永禄,未尝不是未婚女性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乘龙快婿。
是不是有一点点的相逢恨晚?
乐秋心尝试着把持自己,不要被对方的激情洪流所淹没。
晚饭还是吃得相当愉快的。
徐永禄是个健谈的人。
且,凡是野心家,都必有其独特的吸引之处。
他惹人抗拒他,或接纳他,都是一种具魅力的挑战。
乐秋心基本上是个欢迎挑战的人。
更重要的是人性对激情,往往趋之若骛。
当一段情冷却之后,有另一段情代之而起,一场刺激接着下一场,到底是吸引的。
乐秋心回到家去之后,赫然发觉英嘉成还未回来。
不错,英嘉成此刻正在英母的悉心安排下,陪着一儿一女吃罢了宵夜,才送他们回睡房去休息。
之后,英母毫不矫情地嘱咐英嘉成:
“夜了,一就在我这儿住宿一宵,一就快快护送宝缘回家里去。”
还未待英嘉成反应,姜宝缘就说:
“不用了,我正在等朋友电话,还要到他们家里去商议花店明天开张的事。”
“好,那么,嘉成陪你小坐,我困了,要睡。”
客厅里只剩下这对旧时的夫妻。
英嘉成似有很多话要跟前妻说。
“我已经嘱咐了公关部及人事部,有应酬的花篮要买,就光顾你的宝缘花屋了。”
“多谢。”
“且还替你摇了好几个电话给相熟的机构,相信他们会赏这个脸。”
“在本城做生意,非要靠强劲的关系不可。”
“花屋是你独资的?”“占大股,其余的朋友也注资,表示切实支持。”英嘉成终于忍不住问:“有多少个股东?”“连我,共三人。”“男的还是女的?”“一男一女,他们是两兄妹。”“我认识的吗?”“不,你不认识,女的是我小学的同学,一直保持来往。”姜宝缘竟也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英嘉成突然的有一种被孤立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是绝对自私的。然,英嘉成挥之不去。“宝缘,我有句话要问你。”
“甚么话?”
“你是不是恨我了?”
姜宝缘一愕,随而想一想,说:
“不必再讲这些虚无飘渺的话了,对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
英嘉成捉住了姜宝缘双臂问:
“你对我没有了感觉了,是不是?”
“嘉成,你要我怎么样?”宝缘一脸莫名其妙。
这表情、这反应更刺激着英嘉成。
“一就是恨我,一就是仍爱我。”英嘉成竟这么说。
“二者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的。”
英嘉成瞪着眼看姜宝缘,他像看到了一件以前从没有看过的奇珍异宝,以致于他死捏着,舍不得再松手。
心里头有个呼声在叫喊:
“让我们再恋爱一次,让我们再恋爱一次,让我们再恋爱一次!”
突然的,石破天惊,电话响起来,英嘉成缓缓的放松了姜宝缘,他自己伸手去接听。
对方是把男声,问:
“姜宝缘小姐在吗?”
不再是英太太,而是姜小姐了。
英嘉成递过电话,姜宝缘接听,脸上立时间浮出了笑容,说:
“好,5分钟之后,我在楼下等你。”
挂断了线之后,姜宝缘垂下眼皮,没有直望英嘉成,说:
“晚安,改天见。”
英嘉成睡到床上去时已是夜深,身旁的乐秋心没有动静,英嘉成以为她已熟睡。
其实,不。
两个人都在默默的思量,默默的伤感。
感情如病,来时如山倒,酿成绝世的激情。
去时如抽丝,太多太多极度的无奈。
当英嘉成坐在会议室内,主持茂荣食品上市的会议时,他跟徐永禄辩驳得面红耳赤。
徐永禄主张把茂荣在中、港、台三地的投资及营业额全部捆集在一起,一次过上市集资。
“盛茂荣先生根本就会听我们的建议。”徐永禄这么说。
“唯其盛老让我们替他全权拿主意,我们才应该为他着想。”英嘉成回驳。
“把集资数目抬高4倍,不是为他着想是甚么?”
“若分开中、港、台三地资产,日后以不同名义上市,或再行注入茂荣,到头来集资数目更可观。”
“包销商会不会一定是富恒,是问题之一。市道是否如现今的畅旺,是问题之二。中、台两地有没有因政情变幻而受到影响,是问题之三。集这么多未知之数在一身,何不在今日就独断乾坤?”
照情理审度,徐永禄未尝无理。
但英嘉成如果这就肯了,很深深不忿。
别说两虎相争已成定局,何况相争的不只是事业上的一口肥肉,现今还加添一重私怨。
英嘉成更咽不下这一口气,他断然作了决定:
“不必再讨论下去了,我们已经为这个结而延误了上市的日子,必须把条件定下来,预备招股书。茂荣食品的盛先生既是拜托我为他主理上市的,就由我决定,把茂荣食品上市只以本城的资产及营业状况为基数,且押后中、台两地的业务,留为后用。各有关部门不必再延误,进行工作好了。”
会议的气氛当然不好,各下属恨不得在下一分钟就作鸟兽散,免看两位头头的脸色。
反而是英、徐二人并不急着离开会议室。
只剩下他俩时,英嘉成说:
“对不起,令你失望了。”
“不要紧,胜败要看全盘大局。”
“对,未到最后一分钟,不知谁是王?谁是寇?”
“随时随地有意外之忧与喜。”
“老弟,你对这意外的收获可是认了真了?”
“可以这么说。我秘书刚才问我,公关部自明天起改用宝缘花屋做各种公司人情,问我每天订购的百合,要不要也光顾这家新开张的花店?我看是最好不过了。肥水不必流过别人田。”
“多谢你的关照,我代她们俩向你致谢。”
“对,我忘了,直至目前为止你还有代表她俩的身份与资格。”
日后呢?
徐永禄会心微笑。
这席话,落下败风的似乎是英嘉成。
他愤怒地走向乐秋心的办公室,推门走进去,随即走出来。
只要不是盲人,一推开秋心办公室的门,就能见到那一大束的百合花。
乐秋心居然明目张胆把别个男人送的花,放在跟前。没有甚么比这个还要表白得清楚了。
第八章
英嘉成一怒而去。
那表情叫坐在乐秋心办公室门口的小红,既骇异又惶恐。
她不知道好不好跟乐秋心报道此事。
秘书不错是可以听闻甚多上司的隐秘,但知是一回事,插手处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事人对前者可以容纳,对后者未必忍耐。
人的感情与关系,往往就是这般复杂与微妙。
一下子处理不好,有甚么深厚的渊源,都可以毁诸一旦。
小红最后还是决定三缄其口。
况且她实在不能等乐秋心开完会议回来,就得下班了。今儿个晚上,父母约了她去吃晚饭。
无可否认,小红是爱父母、紧张父母的。
自从前些时跟娘家亲人闹翻之后,她心里一直不好过。
小红想,打死不离亲兄弟,比起家姑来,宁可忍受自己姓冯一家的闲气。
正愁着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阶梯,跟父母重修旧好,就收到她母亲约会的电话,喜不自胜。
父母说,有事要跟她商议,约在外头见面。
于是小红准时下班,还特意跑到果摊去,买备了一篮水果,才到约定的酒楼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红兴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后就对母亲说:
“这篮水果是给弟妹们,还有,等下要一碟烧腊,也带回家去,大哥喜欢吃。”冯母望冯父一眼,分明打了一个眼色,父亲示意母亲开腔。“小红,”冯母于是清一清喉咙说:“如果你真的这么爱护兄弟姐妹的话,有件事倒是可以帮他们做的。”小红立即问:
“甚么事?”
她母亲并不即时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里头经济环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个写字楼的跑腿角色,再说,你的三个弟妹,还未出身,我和你父亲年纪也相当了,无论如何不能负担得起照顾他们的责任,那担子呢,看来不得不搁在你肩膊之上。”
冯父忽然的暴躁起来,嚷:
“长话短说,别这么多开场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个良心出来做人做事得了!”
冯母也板起脸孔来,道:
“那么,你说好了,老早知道开口求人难。”
小红知道事态严重,也不晓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为不知如何开口而着急,发了点脾气。于是只好打圆场,说:
“有甚么事,只管直说好了,我是有责任要照顾兄弟的。”
“那就好,我们一家子商量过了,想着在本城是不会有甚么前途的。你看,单是居住环境就不能改善。要你买间跟你现在住的单位给我们,也是妄想,是不是?何况除住屋以外,还有弟妹们上大学的费用,始终要筹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个办法。”“甚么办法?”小红问。
“移民。”冯父答。
“移民?移到哪儿去了?”
“澳洲嘛!”冯母说。
“哪来的移民资格呢?”
“怎么没有资格?耀华不是有个亲妹妹到了澳洲去做护士,已经安居乐业了吗?要是她申请你们,两年后你再申请我们,还未到九七,就已经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冯父越说越兴奋。
“对呀!小红,人家都说外国贫富并不太悬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园洋房,且学校又都是免费的,还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类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权,就可升为钻石王老五,还愁失恋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满一条街等候我们逸忠的青睐了!”
小红望住她的父母发呆,耳朵在嗡嗡的作响。
这顿饭真不知怎样吃得下。
“你怎么说了?小红?”母亲问。
“妈,移民不是简单的一回事。况且耀华根本没有移民的念头。”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响他吗?不是曾在婚前说过,如果你喜欢移民,他也会跟你成行的。”不知为甚么冯父会记得耀华对小红说过的这些话。
小红急得满脸通红:
“耀华不喜欢到人地生疏的埠头去创业,现今在本城还未挣扎出个头绪来,怎么可以连根拔起?况且,他妹妹连母亲都未申请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轮到我们了?”
“有甚么叫做不可以的?几多人是赞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团聚。你大哥去领事馆查问过,今年移民的配额,冷气工程师是很高分的,耀华正正合格,如果错过了这一年,就可能没有这么高成数了。他妹妹去当赞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妈,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凄凉处不足为外人道,你别只听人家讲好的一面。”
小红惶恐至极,她不欲诸多解释。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恒以前的旧同事,当过人事部经理秘书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独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伦多,两口子半年没有法子找到工作。银行不肯借钱给没有定薪的人买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们全部积蓄,也不是办法。结果,租住人家的地库,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积比香港他们原居的廉租屋是宽敞高尚多了:其实呢,每个月负担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惊胆跳,好凄凉,于是写信回来给同事们诉苦,信末说:
“同事一场,不怕见笑,把真实境况写来,千万听劝,没有三百万港元身家者,切勿考虑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恒的小秘书们争相借阅此信,个个都抹一把汗,自觉现今的工作与生活都顺遂幸福。
小红心里想,父母怎么会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呢?小红,上了岸的人就不顾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冯母开始以一贯尖酸刻薄的态度对付女儿了。
“别多说话了,是肯与不肯,你只说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华商量,才跟我们从详计议。不肯的话,拉倒!我们从此知道要照顾自己,再不骚扰你算了。”父亲的气焰更甚。小红悲凉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亲生儿了?这叫骨肉情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