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的批评,是偏着女强人乙的多。认为她愤怒有理,且刚强的性格有其极感性的一面。
的确,一心以为肝胆相照,祸福与共的朋友,不是不可以有个人私隐,而是当其他的人都知道人生大计与走向时,亲人反而落在人后,懵然不知,实在是太不顾全情面,太漠视交谊之举了。
完全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卸责任。
乐秋心气得浑身发抖,真要到那个地步时.自己的脾性一样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睡不着?”英嘉成这样问。以手枕着头,扭亮了床头的灯。
“嗯!”乐秋心应:“你也一样吗?”
“刚才不应该喝浓咖啡。”
乐秋心想起徐永禄给她说过,咖啡对他失眠与否并没有关系,全在于是否心事重重,难以安堕梦乡。在这一点上,乐秋心与徐永禄是同道中人。
忽然之间,乐秋心有点羞愧。
怎么可以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却想起另一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来?
故而,她翻了个身,也坐起来,打算跟英嘉成好好的谈。
“嘉成,这阵子我们都没有机会好好的谈一些生活上的事。”
“你比较忙之故吧?”英嘉成这样答,有点酸溜溜。
原本乐秋心可以答:“彼此彼此!”
然,此话一出,便变成针锋相对了。
乐秋心决定沉着气,再忍让一步。
于是她答:
“应酬是无可避免的。”
这就是说,跟徐永禄走在一起,也不过是应酬而已,并不是认真的。
英嘉成显然语气好转了,说:
“这阵子,富恒的事实在多,人人都忙,就算人闲心也不闲。”
仍没有乘机踏入正题,这使乐秋心纳罕。
只好又硬着头皮,先行引路,说:
“公事上有没有令你为难与不满的地方?”“还不是那老样子,难题到处都是,不一样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嫌倦吗?”
“何来此言?”英嘉成说:“就算不愁衣、不愁食,我们仍是要有工作的。”
还是没有透露他那大计划的声气。
“有没有想过要自己当老板了。”
“你说甚么笑话?英家虽富有,但都不致于有足够财力发展像富恒的金融业务。”
“不是有‘宁为鸡口,莫为牛后’这句话吗?”
“若不是牛后,而是牛头,就不必苦苦去当鸡口了吧!富恒有甚么不好?”
始终不露声色,这令乐秋心越发心寒。终于忍不住酸味冲天地说了以下的一段话;
“要说牛头呢,那不是富恒了,就拿英林集团跟之相比,就给比下去了。更何况,英林集团的后台厚,九七之前,英资在金融界必然大有油水可捞,虽说洋鬼子可能只剩这几年好光景,但光尝九二至九五年的甜头,就已经够享够长了,到时变了时势,再谋别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看还是有极多人在这段大英帝国杀入直路的日子,快马加鞭捞最后一笔的,想想也未可厚非吧!”
英嘉成看牢乐秋心,愣住了。
那么的不能置信,乐秋心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吗?一直以来的相处,他都不觉得乐秋心是个全无国家民族观念的人。对于香港政府联同证监处不住压迫中小型华人股票经纪,要以各种手段将他们赶尽杀绝,秋心也曾义愤填胸地不知谩骂过多少次。如今的这番话,口风完全转了,为甚么?
是为了这阵子以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吗?
徐永禄跟英嘉成在思想上是有很大分别的。
英嘉成知道徐永禄跟英资的金融机构关系极为良好。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早半年交易所理事会改选,徐永禄落力的为英林集团的执行董事佐治麦丹尼拉票,还在市场上造另一名参选的华资经纪的谣言,就已经显露了那副急功近利的嘴脸。
当然,这些体会,不必在人前散播,英嘉成不是个婆妈狠毒的男人,他在事业上有大丈夫光明磊落的气概。认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明眼人必然看得出个所以然来,不劳旁人穿针引线,耳提面命。为此,连在乐秋心跟前,英嘉成也没有把这些情况提起过。
尤其是英嘉成有他的心理故障,他不屑在乐秋心及富恒其他同事面前,说徐永禄半句不是。在他与徐永禄有嫌隙之后尤然。
何必要以搬弄是非为手段,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去赢取别人对自己的信心。这跟无知妇孺拿坊众的谣言做人情,增加受欢迎程度有甚么两样?
英嘉成与徐永禄之嫌隙,除了两个人多少有权位之争外,主要是英嘉成看不起徐永禄那副在英国人跟前的讨好巴结嘴脸。
业务上头,徐永禄勇于进取,若是生意在华资行家之手,此君不择手段,不惜工本,也要抢过来。若是竞争对象是外资呢,必定借故退缩,实则引让。
这个情况,英嘉成还是要相处了一段日子,看过几宗业务处理,才敢断定徐永禄这种媚外的,打算依傍在英国人身上,趁这几年尽量捡刮的行事态度。
无法不对徐永禄反感。
第九章
英嘉成其实并不少英国朋友,单是英林集团就有好几位谈得来的老相熟。他们有甚么维护港英政府的言行,看在英嘉成眼内,也觉得顺理成章。
只一个理由,他们是红须绿眼的英国人。
到了这个香港主权即将归还的时代,产生国族之间的利益冲突是在所难免的。要英国人牺牲英国的利益而维顾香港的中国人,未免是迫人舍情弃理,妄求伟大。
没有人活在世上偏袒自己的国家民族、家庭与亲人是不值得谅解的。
英国人何独不然。
只有中国人为讨好英国人,双手把属于中国人的利益奉献给英国人,那才可悲!那才可耻!
故而,英嘉成对徐永禄有着挥之不去的成见,因而造成业务上的心理故障而跟他不合拍。
人们,包括乐秋心在内,只看到他们不咬弦的一面,却忽视了结怨的根源。
英嘉成不劳向乐秋心诸多解释,除了他本身的性格使然,也为他对秋心有信心,认为她必有慧根所致。没想到她居然会认为现今转投英林集团才算是附骥尾的行动。
一定是这阵子跟徐永禄走近了,受他影响之故。
女人总是把持不定的,容易听人唆摆,真是没法子的事。心上有气,更不欲多言,反身便缩进被窝去,实行一宿无话。乐秋心可也是气得两眼发光,瞪着天花板到天明,无法入睡。翌日,回到办公室去,看到徐永禄送来的三打雪白玫瑰,气才稍稍消掉了。小红把花插好之后,忍都忍不住,对上司抛下一句话:“这样子下去,真不是办法。”“说得对,就快要解决了。”乐秋心应着,随即埋头工作。小红轻轻地叹一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知道谁的葫芦内卖甚么药?小红退出乐秋心的办公室之后,徐永禄的电话就搭进来了,问:“三打白玫瑰,可否打动你的芳心,让我今天跟你吃顿午饭?”乐秋心答:
“可以。”
他们约在太平洋会所的西餐厅吃午饭。
同是26楼,西餐厅也分东西两翼,西翼名为图书馆厅。东翼则叫扒房,徐永禄因知秋心午膳时并不喜欢多吃,故此订位在图书馆厅吃自助餐。
刚走到26楼的接待处时,坐在那候客梳化上的一个洋鬼就站起来跟徐永禄打招呼。
“我来给你们介绍,”徐水禄说:”这位是英林集团的执行董事佐治麦丹尼,这位是乐秋心小姐!”
“闻名已久,在报上也看过乐小姐的照片,真人好看得多了,真羡慕英嘉成先生。”佐治麦丹尼这样说。“我的另外一位同事若翰韦逊正好约了英先生在扒房吃饭。等会儿我再过来跟你们喝杯咖啡吧!”
当徐永禄和乐秋心坐下来时,他说:
“怕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了,若翰韦逊是英林集团内专责人事的董事,英嘉成对你表态了没有?”
“徐先生,午饭时别说这么令人神经紧张的挖角事好不好?”
徐永禄一叠连声的说好。
实则乐秋心十二万分的不自在。
一种已被人出卖的感觉,弥漫全身。
没办法,在徐永禄跟前,只能当作若无其事。
那位佐治麦丹尼真的在他们喝咖啡时走过来打招呼。徐永禄问:
“要不要我充当临时侍役,为你们拿点甜品来?”
还未及乐秋心回答,佐治就说:
“难得你纡尊降贵,请把各种甜品都拿一件来好不好?”
徐永禄应命而去。
佐治优闲地举起咖啡杯,对乐秋心说:
“欢迎你,将要成为我们的同事了。你的英名,如雷贯耳。相信有你协助英嘉成,英林会更受益。”
乐秋心无辞以对,她笑得很尴尬。
全世界的人都以为英嘉成非带着她在身边不可,独独她自知不是那回事。
午膳后,她着小红去调查,果然证实英嘉成刚才的确与英林集团的若翰韦逊有的会。
容忍有个限度,乐秋心决定今晚就要跟英嘉成坦白的说清楚这件事。
就算要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也随它去吧!
这预期会发生的火拼场面,竟提早在富恒的主席杜佑祺办公室内发生。
是他单独召见英嘉成的。
“嘉成,我们宾主一场,一切开心见诚的讨论。”
杜佑祺这样说,就表示英嘉成有甚么事是隐瞒着他的了。
英嘉成觉得很奇怪,先是一愕,随即冷静下来。淡淡然以平日的语音说:
“当然,我们一向如此。”
“这最近有点转变了,是不是?”
“主席,我不明所指。”
“孙国栋给我报道说,好几个部门的头头都向他提出请辞,包括富恒投资的几个打理商人银行业务的经理,以及公关部的宋小姐在内。你可以解释原因吗?”
英嘉成更愕然:
“他们没有跟我透露过半点风声。尤其公关部的宋小姐,更非我的直辖属员。”
“她是向乐秋心述职的,是不是?也许乐秋心要把自己手下的猛将带在身边一起走。”
“走?走到哪里去?”英嘉成莫名其妙。
“嘉成,如果你继续以这种态度跟我商议,我们谈不出个结果来。你不妨坦白告诉我,要甚么条件才能把你,以及你的一班手下安抚下来。
“市场上已有传闻,说你拉大队到英林去,何况现今又有好几位同事辞职,理由不谋而合。”
“太笑话了,”英嘉成把声浪提高:“我会跳槽英林?”
“是他们的官高薪厚太吸引了,是不是?嘉成,如果条件真如市而上相传的一千万元包底,那我就无话可说了,的确是非常可观的数目。”
英嘉成差点失笑,道:
“一千万元这个数目如果是包薪的话,即是说市旺,做多些生意时,可以超越此数,市淡呢,又起码以这个为基数押阵。主席,你是熟悉市价的人,知道有没有可能?”
英嘉成差点想举那些女明星在影视周刊的宣传为例,动轧就说那一个财阀以金屋藏娇,一出手就是千万元,完全是夸大10倍的言论。如果有那个女人真的价值千万,财阀必定已娶她为妻,只为跟她有段雾水情缘,不值这个数目。本城楼价高达三千元一英尺,女明星名下物业有几幢,每间房子又有多大?明眼人一看,心上一算,就知得一清二楚。一千万元?开玩笑。
杜佑祺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过,说:
“这当然要物有所值,嘉成,既是宾主一场,你别怪我直言,单是茂荣食品中、台两地再上市,就已经是一笔很可观的佣金,只要年中有一两单这种十拿九稳的生意,市道再差,也不愁达不到一千万元的花红,是不是?”
英嘉成一听这番话,额上立即冒出豆大的汗珠来,整张脸涨得紫红,因盛怒而口唇不住颤抖。
杜佑祺误听市面上的谣言,以为自己跳槽并不打紧,要自行联想以及思疑到他英嘉成收藏着客户的生意,留为己用,作结纳新贵以及抬高身价的本钱,无疑是大大损害了他的人格与专业操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嘉成终于在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们合作一场,对我竟如此的不信任?”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茂荣食品上市上的政策。要为茂荣留力,原因何在?老实说,有几多人真会如此忠厚,为客户着想?直至我收到讯报,知道原来英林以超乎常价去挖角时,我才觉得你此举合情合理。当然,茂荣只是徐永禄注意到且力争的一宗个案,还有其他的很多宗,我们无法在现阶段洞悉。总之一句话,要拉大队去英林,未免大伤富恒的元气,我们若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也请你给我三分薄面,以你个人的力量另起炉灶好了。”
也算不得晴天霹雳,商场中司空见惯的是广东人所谓“反转猪肚就是屎”,一旦有利益冲突,立即反面无情,毫不稀奇,毫无例外。
在这种气氛之下,英嘉成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他气鼓鼓地说:
“要离开富恒,只我自己一人,其余所有人等的去留均与我无关。”
“好,一言九鼎,嘉成,多谢你成全。”
杜佑祺伸出手来,跟英嘉成一握。
这一握,等于接受了英嘉成的请辞。
英嘉成回到办公室去,立即闭门苦思。
情绪慢慢平稳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送羊入虎口,一脚踩进杜佑祺与徐永禄联手布下的陷阱之内。
将刚才那一幕回想,就会发觉到其中有诈。
杜佑祺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对于一个他的爱将去留会如此轻率处理,意气用事?
绝对不可能。
杜佑祺在商场上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他要罗致谁,谁都不可以逃出他的天罗地网。史有前例,他要把财务好手聂正延聘到富恒来为他看守那盘账目,何只礼贤下士,还不惜出动儿媳,向聂正的夫人着手,通过什么慈善妇女会结识她,且出钱出力让她在社团活动中大出锋头,于是枕边细语,当然劝丈夫效力富恒去。
就算当年要打英嘉成的主意,何尝不是出尽八宝,把一班英父生前的商场好友拉拢,让他们在英嘉成母子眼前说尽杜佑祺量材而用,选贤与能的种种好话,才水到渠成。
换言之,除非某人在他杜老的心目中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他才会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