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肯放松原则,视杜青云的加害纯粹是商场上尔虞我诈的骗局,或者心里头会好过得多。
中环天桥上,日日熙来攘往,擦身而过的是商务上的敌人多于是私下的朋友,准不是一般的热烈点头招呼,握手言欢。
今日我骗你一亿,明天却带挈你九千万!
仿如一堆朋友,上会所搓麻将。谁会为一局两局的输赢而大伤和气?心头的不忿自然有,也不过是略略提高警觉而已。总要一直玩下去,差不多非到盖棺,不能定论。
独独是杜青云跟我盟山誓海,继而忘情弃爱,那就真的不能放过他了。我并不认为这种感情上的锣转可以随便与轻率。
自由意志下的男女结合,更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事。
双方绝不能作了这种无货可退的交易,就来个不认帐。
谁上妓院去,三口六面讲明了价钱,方渡陈仓。事成之下,赖帐的嫖客,给人打个半死,弃尸街头,也叫活该。同样,以爱为藉口,去砧辱我的清白;三朝两日,自觉便宜到手,掉头便走,这种人难辞其咎,天涯海角,一定得擒拿归案,罪有应得。
我老土?对!这正正是我的个性,我的选择!
我会利用邱仿尧,但绝对会适可而止。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的原则是要对付别人,也是要求驾驭自己的。
于是我对邱仿尧说:
“刚处理了一件公事,相当顺遂。外头又是阳光充沛,风和日丽,影响着心情,因而额外地轻快了。”
“我已回到香港了,能否约会你,到外头走走?”
“就现在?”我看看表,才下午四点。
“可以吗?”
“邱先生,”我笑:“你在约会一位银行主席,并不是接线生,现今这个时候,还未下班呢!”
“你错了,正正因为我约会的是老板级人马,才能在这个时候到外头夫,若是小职员,要人家挣扎干浪漫与现实二者之间,究竟要约会抑或要面包,也就大强人之所难了!”
“难得我有这种特权,既有约会,又不愁面包,不好好的利用,是大浪费了。你是否会到利通来接我?”
“十五分钟之后到。”
邱仿尧上我办公室来时,我特地站在房门口迎接他,目的只有一个。我在秘书以至主席室的文员、办公室助理、管斟茶递水的侍役跟前,大大方方他说:“多谢你每天送来的花!”就这一句便已足够。再印证到我跟邱仿尧有讲有笑,在未到下班时间我们又双双走出银行,正正是一宗可喜的讯息。
明天,整个利通银行都会起哄。再过三日,财经界人士就微有所闻。我应该满意了。
我们开车到山顶去,饮下午茶。
美丽的香江,就在脚下,香港人曾经为了把此城建造起来,花过多少精神,流过多少血汗。舍不得!太舍不得它有丝毫的受伤受损,或是丁点儿的变形换貌了。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如此地爱香港?”邱仿尧间。
“因为是我们把它孕育出来的。”
“不,”邱仿尧摇头,“因为此城永远走在你们的需要与期望前头,从不落伍、从不令你们失望、从不教你们看不起。
只有其间的人汗流侠背地拼命去配合她的进程步伐。此城一直地自爱进步富庶繁荣,因而牵制了你们的感情。”
我看牢邱仿尧,心里想,还真是个有智慧的人。
多么可惜,这邱仿尧有如迟来三日的梁山伯,令人惆怅!我的整个心,都被仇恨充塞。再无剩余的感情可跟对方发展。
“福慧,”邱仿尧说:“你不时地心事重重,益添一份楚楚可人的感觉。”
“你看得出来?真糟糕,我的修养功夫还未到瞒天过海,泰然自若的地步。”我幽自己一默。
“多希望你跟我相处时,不必苦苦经营,一切悉随尊便。”
“多谢!”
这真是要感激的。应酬之所以讨厌,就是不能但然表现自我,一定程度上的客气与造作,教人疲累,以致烦躁。
我问:“如此慷慨,有附带条件没有?”
“什么条件?”对方有点不明所以。
“比方说,有兴趣知道有关我的更多资料。”
邱仿尧恍然而悟,随即温文地笑。那笑容是好看的。连声音都不疾不徐,答我:
“有没有听说过本城六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影后,她丈夫从未看过她主演的电影。又名满东南亚的女作家,她那位先生,亦未尝读过她的小说,”邱仿尧诚心诚意地温柔地望住我,跟一个人是否相处得来,目前的感觉比翻查历史更重要。从前是汪洋大盗,今朝己立地成佛,偏偏我与佛无缘的话,都不管用。从前是清纯少女;今日已成历尽沧桑一妇人呢,我偏爱那份世故成熟与惆怅,就是一拍即合了!”
大多的惊骇,深感我心。
邱仿尧跟我玩了一整个晚上。
这以后的几个星期,我竟真的按照计划,刻意地跟邱仿尧走在一起,不论是私人聚会,抑或公式应酬,都有影皆双,尽力落实市场内的传言,都说本城女银行家跟菲律宾的华裔富商认真地闹起恋爱来了。
这一晚,邱仿尧和我都懒得到处走动,干脆在江家的大宅吃过饭,就在园子里、月色中散步。
邱仿尧说:“听到市场内的传闻吗?”
“一天之内有三千个消息,哪一个?”
“关于你和我的。”
我笑道:“传闻而已。”
“有多少真实性在?”仿尧间这话时,望住我的眼神是灼热的。
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不能教他大失望,邱仿尧的角色必须串演一个时期。然,也不想过分地误导他。于是我答:
“情况是并不如外传的顺利。问题在于我有严重的心理故障。”
邱仿尧笑说。
第八章
“你是个公道的人,有言在先,如果我仍要测试自己的机会,不肯就此放弃,那你要负的责任就不致于太大了?”
“是的,我的确是个公道的人。”
别人如何待我,我必如何对人。
“我欣赏公道的人。”邱仿尧再切实地加多一句。
“你是个公道的人?”我问。
“我是的,或者比你还要公道,对某些做人的原则,比你更要执着。”
“例如?”
邱仿尧望向漆黑的长空,疏星缺月,在他头上浮动,他的声音一下子透出悲凉,说:
“我在此城见了你之后,赶回菲律宾去,原是为了要思考及决定应否办理与我妻分居的手续。结果,在我重游香江之前,我再跟她谈妥条件,签了纸了。”
我骇异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我终于情急地问:“为我吗?仿尧,你什么也不曾得到,甚至于我的承诺,抑或默许。”
“我知道。我得到的,直至目前为止,只是一个误导他人的假象而已。这番假象,还是你有意无意之间制造出来,却又没有刻意地对我隐瞒,是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甚而有些少的恐惧。
我发觉要加害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竟会是如此地难堪。
“仿尧,你怎么答她?”
“我只说,我知道了。于是她点了头,就在分居书上签了字。我妻的出身并不比你和我差,她的自尊心极重,从小到大都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一件属于她的物件。”
“小时候,她参加校际歌唱比赛,得了个双冠军。她拒绝领奖,父亲问她:‘为什么呢?‘,她昂起头,直截了当地答:‘不愿意跟别人分享荣誉。’
“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弦。她从此再不肯跟在父亲与继母后头出席公众场合。甚而私底下,父亲要跟她共叙,也只能单独到她屋子里去。她说,‘我永远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那个新来的女人,在我心目中,并无地位,亦不必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仿尧,你妻是个非常有性格的女人,值得你去爱!”
“我承认她有极多的好处,但缘分不是单纯交换彼此的条件而来的。也许,我和她都是如此执着于原则的人,故此并不能在很多事情上容忍让步。”
“如果我今天并未签妥分居文件,就跑到你跟前来说那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说话,就未免太刻意求功。可是,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告诉你,实情的确如此。”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肯置诸死地而后生、干净利落、光明磊落的人。
也好比从前,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人会如杜青云一般,为了一己之私,而辣手狠心若此。
两种截然不同的男人,都活灵活现的在我生命中亮相。
令人战栗而又惆怅。
“夜了,我必须回去!”
“明天我还要一早起来去接弟弟的飞机。他这个傍晚在长途电话里,以怪异的声音急嚷,他要立即到香港来,看看那令我神魂颠倒的女朋友。”
“是你毅然分居令他大吃一惊?”
“也许是他看到你的照片,惊艳而已。”
“我的照片?”
“是。头一日跟你约会,在君度大酒店的餐厅内,侍役为我们拍了一张即影即有的合照,我一直放在菲律宾邱氏大楼的办公室内。弟弟今天跑上我写字楼,偶然看到了,他说要立即赶来!”
“你肯见见他吗?”仿尧很有点紧张。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
“请放心,在电话里头,我们兄弟把说话讲得很清楚,弟弟问我:‘大哥,你是为了那照片里的女人而决定跟大嫂离婚的?”
“我答他:‘是的。但,这并不表示相片中人一定会成为你的未来大嫂。’
“弟弟答:‘你这个心理准备是非常需要的。’
“故此,福慧,就算你跟我弟弟相见,也不必有任何精神负担,他只不过把你看成一个朋友。
‘又或者,他在相见之后,决定加入争夺你的战场之内,’我也无奈其何!”
我叹气:“是不是在人们的心目中,总以为我裙下多的是不贰之臣?”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总之,我并不敢轻敌,更不敢奢望你是唾手可得。”
我深深感动以至于禁耐不住激动:
“仿尧,我曾经被人遗弃过!”
“不要把人们自由选择的理由,只看成是自己条件上的缺憾。我妻也决不认为你这就把她比下去!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同样的一条道理,其实葛懿德也曾对我说过。
然,出自邱仿尧之口,更令我舒服。
邱仿尧步出大堂,伸手开启大门。
我突然地,情不自禁,觉得不应该欠负仿尧大多。如果他对我所作的牺牲,能以九夜的恩情回报,这笔帐,就可以一笔勾消了。感情上,仍受制于往前,我的仇恨至深至切,挥之不去。
然,肉体,也只不过是一个臭皮囊而已。
让邱仿尧名正言顺去饰演那个被我派演的角色,领回他应得的酬劳,又有何不可。我也不想欠他这个情。
“仿尧,我叫住了他,眼神是灼热而心甘情愿的,“既是夜了,何必要赶回酒店去。”
邱仿尧听了我的这句话,呆了一呆。
他信步再走到我身边来,扶一扶我的下巴,让我微微昂起脸来,一阵滚烫的温热运行全身,我手心冒汗。
我不敢正视邱仿尧复杂的表情与眼神,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是那深情的长长一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宁愿如此,不去思想任何人。我怕杜青云与邱仿尧的面孔会轮流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的脑海的确只应空白一片。
直至邱仿尧放开了我,轻声地在耳畔说了“晚安”,我还如在烟雾弥漫的迷惘之中,久久未曾转醒过来。
大门开启了,再关上。
江家大宅,恢复宁静安详。
我犹站在那道长长楼梯边,紧握着扶手,不晓得步回我的睡房去。
邱仿尧,我恨你,我恨你到如今方才出现!
伏在床上,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至天亮,才朦胧入睡。
这天回到利通去时是晚了一点点。
秘书一见我,就立即报告:
“刚才邱先生来电话,请你记得今午在中环美国会所午膳,他的弟弟自菲律宾来港。”
连秘书都已晓得把邱仿尧的电话放在所有重要公事之先。可见关于仿尧和我的传言甚嚣尘上。
好!我狠一狠心地想。
我已给了邱仿尧一个机会,是他主动地放弃套现酬劳,而仍继续作出投资,将来成果如何,是各安天命了。正如葛懿德说过的,坚持做人原则并非不好,然,执着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和邱仿尧都是同道中人,也并不蠢,我们都明白这番道理。且所有可能的支出,都已在计算之内。
忙碌的时光,一晃眼就过。
中午,我跑上了美国会所的西餐厅去,远远就见到邱仿尧跟另外一位男士坐在窗口的一张餐桌上。
我不经意地走过去,眼光接触到仿尧平和的脸上,再转移到他的弟弟身上去。
呀!我差一点就惊叫出来!
要把这声惊呼硬压下去,辛苦得我浑身血液倒流,五脏六腑随而乾坤易位,即时满额冷汗,面青唇白。
吓得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对方的目光像兀鹰般,尽情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泄露出来的几个字,充满了恨意:
“果然是你!”
我无辞以对。
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是邱仿尧的弟弟,他不是叫庄尼吗?
中文名字无法记得起来了,是姓单的。
当时由于这个姓很特别,故而我记住了。
我望向邱仿尧,他的惊骇虽不如我,亦已然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脸上,尤其写上密密麻麻的问号。
无人可以为他解答。
庄尼头也不回,愤怒地立即离去。
邱仿尧扶着我,坐了下来。
把一杯冰水递到我手里去,问:
“要不要热茶?”
我接转冰水的手,分明在抖着。
邱仿尧也没有征询我的同意,给我要了杯热茶。
“喝一口,定定神,再说。”
把热茶整杯的喝光了,仍未能镇静下来。
我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我说:
“对不起,头很痛,我要回家去!”
“我送你!”
仿尧把我送上车后,我给他说:
“不用理我,你去看看你的弟弟!”
“可是,你……”他的眼神无疑是优虑的。
我不甘心地问一句:
“怎么会是你的弟弟呢?他不是姓单的吗?”
仿尧答:“是,是姓单,叫逸桐。他随我外祖父姓,外祖父把独生女儿嫁给我父亲时讲好的,第一个儿子仍跟父姓,第二个男丁就随母姓。菲律宾的华裔社会仍有这种风俗。”
我摆摆手,示意司机开车。汽车绝尘而去。
我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着想着,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它不会赐予一个人所有的幸福。
惟其把财富、智慧、美貌、学识云集于一身后,就安排一连串坎坷的命运,折磨她、残害她、践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