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原来始终没有愈合,已在含脓溃烂,而医治的方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
血债一定血偿。
床头的电话,刹那间响起来,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抓起来时,是邱仿尧。
“我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还未睡。”我答。
“有好几天没见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应着。
也许他说得对,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谦身上去似的。
我这种方式的“移情别恋”,其实对邱仿尧还未曾构成伤害。然,心头仍没由来的有一份对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无辜了。
不爱他,并无罪咎。
不爱他而却害他,就过分残忍了。
不爱他反害他,且还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还是老话,一般受过高深教育的人无论怎样精乖灵巧地为自己那些不合理与木公平的行为所作所为所思自圆其说,仍然难逃良心的谴责。
我不是个异乎寻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过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极少数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装自己,以能损人利己的恶棍如杜青云而已。
其实我屡屡下意识地希望,邱仿尧能远离我,不再牵涉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漩涡之内,就算他弟弟单逸桐的出现,在惊魂甫定后,我心头仍有一阵子的宽慰。由得他从此恨我反而好,这样仿尧才会重出生天。
岂料,他竟能潇洒地把一切豁出去,连我最肮脏、最羞愧的污点,都接纳下来,完全没有要求我痛悟前非,甚而不需要我提供一个解释。
这份真挚的深情,尤在仿尧豁达性格之上,令我感动。
我不时痛苦矛盾,既欣悦于这份感情的赐予,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又微微忿怒于他强迫自己领情,分分钟好像硬把一项辜恩义的罪名加诸我的身上似的。
两种互不协调的情绪,一直以来都交替着折磨我,把我对他的态度冲击成淡漠惆怅。无可否认,我最近已不能自制地以一种若即若离,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付他:
“仿尧,有什么事找我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通电话,或者见个面?”
我无言。
“对不起,福慧,我说话很不得体。”
“不要紧。”
“是真有事找你。这个周末,我要回马尼拉去。因为要出席麦加地交易所的周年晚宴,且……”
仿尧有点欲言又止。略顿一顿再继续说:
“逸桐要回马尼拉来接管家族的部分业务,我们也要办妥先父遗产的分配问题。””我的心突地往下沉。
单逸桐要回菲律宾去主理家族业务,是件怪事。”
以他的个性,根本不喜从商。听邱仿尧说,这么些年他们的父亲年老多病,屡屡要求这小儿子回去助阵,他都不肯答应。外头世界自由自在,且可以发挥他的专业,为什么巴巴地要回到这政治经济都风险重重的马尼拉去守业呢?除非单逸桐开始对邱仿尧不信任了!
从前,一直是邱仿尧担大旗,辛辛苦苦拓展家业,发扬光大,让单逸桐坐享其成。兄弟二人无分彼此,绝不计较,于是水乳交融,相辅相成。
如今,邱仿尧一头钻进一个爱情馅饼之中,虽不致于神魂颠倒,不务正业,然,为了我而荒疏正务,是的确有的事了。
别个女人破坏邱仿尧的生活、婚姻、事业,已可能在他挚爱的弟弟心目中变得罪无可恕,更何况是我?
单逸桐一定认定,我是个至为低贱、下作、卑鄙、荒淫、自私、甚至凶残的狐狸精。
这种女人在非文明时代,完全可以誓无反顾地将之处以极刑。然,邱家家族的掌舵人竟然视之如九天玄女,不可多得的活命天仙!这怎么得了?
必定是相当危险的一回事吧?
单逸桐会想,大好江山就快葬送在昏庸的邱仿尧手上了,就为了我这么一个现代坦已!
我的推论不算捕风捉影、杞人忧天。单逸桐跟我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眼神像兀毒的鹰,要扑过来,啄食我的心似。我是真的连连几夜都战栗得不能入睡,才把心一横,豁出去的。我原以为邱仿尧知道真相,会得跟我一刀两断。这就真的一了百了。然,没有,他没有,仍然不住地守在我身边,等我回头觉岸。
情势比先前其实更恶劣,因为这一个污点秘密既已不存在,仿尧对我的忠厚感情,反而变得无懈可击。换言之,单逸桐会更加不甘不忿,老羞成怒。
不怪他,这应该是个恩怨分明的世界。
人们根本都不习惯情以恕人,理以律己这回事了。如果单逸桐见了我,还对他兄长的作为表示支持的话,我反而难以把自我思想行为合理化,只觉得自暴其丑。
然,仿尧是多么的无辜。伤害了手足之情,固非他所愿。
日后家族事业上的权力分散,更会带来相当大的烦恼。我为仿尧难过。他是太太太得不偿失了。
严格地说:我们交往至今,他一无所得,却损失重重。因而我对仿尧的口气都放得轻松了。问:
“你回马尼拉去多久了?”
“福慧,我如果邀请你跟我同去玩几天,你会答应吗?”
对邱仿尧的邀请,我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反应。
“仿尧,你只不过是回马尼拉去一个短时期吧?是吗?”
“对。并非打算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仿尧笑:“邀请你同去,只为要有舞伴一起参加麦加地交易所的晚宴。你答应吗?福慧,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马尼拉附近有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岛,正是度假胜地。”
“你还有心情度假?”
邱仿尧一定是呆了一呆,才答我:
“你这么一针见血,毫不回避?”
“有这个需要吗?”
“没有。我当然希望我们之间无分彼此。”
“仿尧,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长长吁一口气,说,“连累你不是我的本意,事实摆在目前,我是被迫着担了这个不义的罪名的,因而有一点点的委屈,也不去说它了。可是,你值得如此得不偿失,一无所有地纠缠下去吗?为了我,先是影响了婚姻。继而失了兄弟。到如今,连家都要分了,何必?
仿尧,坦白说一句话……”
“不用说,还是老话,你并不能给我什么?”
“你明白就好。”
“如果我们感情上毫无关连,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担心的?”
我哑然,且微微战栗。不是我的说话一针见血,而是他的。是吗?我对邱仿尧关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对他有一份不自觉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长吗?
仿尧细意地察觉到了,因此更不愿意放弃。
已不是弄巧反拙与否的问题,我蓦然心惊的,是害怕接受这个已经对访尧感情跃进的可能。
一旦爱上了邱仿尧,杜青云的仇恨如何摆布?霍守谦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刹那间,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尧,关心朋友是理所当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个名正言顺的约会值得你考虑,是吧?除非你怕见单逸桐?”
“我?怎么会?我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你就算到马尼拉去,只要你不愿意,也不是一定会跟他碰头的。他要见的只是我。”
仿尧的语气是苦涩的。大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间的缝隙,更使我难受。
如果连到马尼拉去出席一个财经界的盛会,都拒绝他的话,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尧,让我安排一下,几时启程?”
“下个星期内任何一天,因为盛会设于周末!成吗?”
“好吧!”
仿尧挂断了线之后,我仍呆坐床前。
怎么能睡?
愁思千万,柔肠百结。这一直以来,情绪起跌,有如汹涌波涛,一浪接一浪的迎头痛击,岂只令我疲累,且渐晕眩。我不能再朝与仿尧感情发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杂乱、越惶惑,甚而越恐惧。
因为爱上邱访尧,就等于放弃报复杜青云。
后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牵制我的行为,无非是我再无情爱,只余仇恨。
一只受害惨死的厉鬼,誓复前仇,合情合理。
万一,冤魂有缘可以借户还魂,或转世投胎,又是喜还是悲呢?步过了奈何桥,只要一口喝掉那盘婆茶,就前事尽忘,重新为人了。
现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颤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饮还是不饮?
饮了,不甘不忿。
不饮,难舍难分。
仿尧,仿尧,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与寄托?
这个问题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连多天,霍守谦都约会我,不论我有空没空,他都死缠烂打,是必要我腾出个时间来,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办公室来坐坐,见我一面,他才安乐。起初,我没有反感。过了一个星期,我开始发觉心头承受着一点点不悦的压力。为什么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时间来应酬他?
邱仿尧对我,不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然,他的出现从没有为我构成压力。我们的相叙,纵使不是一份好梦成真的惊喜,也还是精神融洽、温情洋溢的。
一种君子坦荡荡的舒坦祥和流泻在仿尧与我的相处之间。
另一种,似是小人长戚戚的局保不安,却出现在霍守谦和我的关系之内。
这个发现,令我吃惊。
第十一章
就像今天,我老早在电话里头告诉霍守谦,没空跟他见面。因为银行快将宣布中期业绩报告,我比较平日忙碌,心情也略紧张。
对于利通这半年的营业表现,各传媒的财经记者一定虎视眈眈,甚至有可能磨拳擦掌,要大事评论一番。
我们既有实际工作要好好应付,且须积极拉拢,做多少公关功夫,以期在业绩宣布之日,能透过传媒的鼓舞性评论而使广大股民能对利通重生信心与好感。
我在很多场合与会议上都要亲力亲力,实在忙得喘不过气来。正准备冲刺完这儿日,趁着到马尼拉之便才小休几天。霍守谦的约,就更不见得非赴不可了。
刚自会议室回来,发觉有半小时时间,正好到附近的美容院去做头发,图个清爽。才一踏出办公室的门,跟我打个照面的正正是霍守谦。
他脸上堆满笑容,大摇大摆地就走进来。
我的秘书站在他背后,显了一点点的难为情。
我自然看得出个所以然来。一定是霍守谦连礼貌的通传,也觉得不必要,就推门进来找我。这种表现令秘书吃惊,且尴尬。凭什么霍守谦会认为自己够资格恃熟卖熟呢,就因为我们之间有过的协议,协议内所要求的成绩,到现阶段仍是空中楼阁,我还未成受益人,对方就要透支丝毫奖赏,并非时候。
对于人熟礼下熟这个原则,我是很坚持的。
法度表现风采,礼貌显示教养。谁的出身如何,所受教育如何,在一些日常小事上,往往最易露出马脚。
我不致于看霍守谦不顺眼,然,一经相处下去,他就让我看出不少局促的小家子作风来,正正不是我能欣赏和接受的。
“对不起,我刚要出门去。”我对他说。
“到哪儿去呢?”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最最最不得礼。
笑话不笑话?怎么能开口问异性朋友的行踪动向?更何况,以我商务上的身分,我所有行动上的保密应该备受尊重。霍守谦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人?
此念一出,蓦然心惊。他把我看成,一块他早晚到口,抑或已到口的肥肉了吗,这怎么得了,莫说现今尚未如愿以偿,就算马到功成,我的预算也只下过是一次半次过眼云烟式的交易而已。我从没有认为霍守谦会跟我发生超越生意伙伴的关系。
霍守谦仍然笑脸盈人地跟着我走出银行大厦,一时间,也只好跟他同行。与此同时,我压抑着敏感,试往宽处想,暴发的人,嘴脸一定多少有点肆无忌惮吧!这种情下自禁的拙劣表现,并没有什么特别意识,不必过分自扰。
“这些天,你忙得不像话?”霍守谦说。
“对,工夫赶过这几天就能轻松下来了。”
“我能跟你预订一个周末之约吗?朋友在白沙湾的别墅刚落成,背山面海,风景异常优美。”
“是吗?或者要留待他日始能欣赏了,我要到菲律宾去一趟。”
“公事?”
我不打算正面回答、只道:
“麦加地交易所有个晚宴:我答应参加。”
霍守谦突然止住了步,脸色往下一沉。
他像是想到了一件严重的事件似的,连我也略为愕然。
霍守谦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连我去度假几天都要管、要不高兴吗?要真有这个心态出现,就未免太过分了。他凭的是什么资格?
我登时也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只把脚步加速。
“福慧,你现今到哪儿去?”霍守谦的神情语气并没有放松下来。
我也不假以辞色,面无表情地答:
“我去做头发。”
“好。福慧,你等下给我电话,我有事跟你说。”
如此大刺刺地抛下这句指示,竟然头也不回地急步跑掉了。天!江福慧有生以来,遇到过的第一个最最最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男人。
不是不气的。
生活上大多的风调雨顺,怎会体察到求人之难,一旦有求于人,自己登时被削矮一截似的。也更别说,我曾真真的对他有过恩惠。
做完头发,看上去,整个人是轻松了。然,心内的烦躁似铅般重,把我压得痛。回到办公室去,固然不欲回电话给霍守谦,更是无心工作,跌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傻想。
利通银行的主席室,能眺望整个维多利亚海港。这城市从来都光辉美丽,蛙力四射。可惜,住在此城的人,都一般地狠绝亡命,自私自利,还要说是人杰地灵?真令人叹息不已。
案头电话响起来,我抓起来听。
“你回来了?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是霍守谦。如果我答,“为什么我一定要给你电话?”则对方又如何下台,人们往往是因为自己不识大体,言语无状,以致自招其辱。我之所以下以尖刻的说话回敬,是不屑跟他作口舌之争,没得坏了自己的修养。
“我刚回来,”“福慧,我决定跟你一起到菲律宾去。”
“什么?”我惊叫。
有人要真不懂适可而止的做人处事艺术,也只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福慧,你还在吗?”对方嚷。
“在。”
“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连一句“你不可以去”也讲不出口,因为我不是菲国政府,有权拒绝不受欢迎者入境,我甚至不是霍守谦的什么人,没有资格左右他自由而合法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