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云的联艺在元朗有一块面积极广的容器厂地皮,他已在大举北迁,于内陆设厂经营,一直预算向政府申请补地价,改建工商两用大厦。”
“我知道,他曾托人问过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释了。”
“是欲挫先扬,还是……”
“让他以为富资可以唾手而得,给他多一点鼓舞性的资料,然后在你离任前把补地价一事拖延。成吗?”
夏理还终于点了头。
战云已然密布。一旦面对生和死,人的抉择往往使性格趋向残酷。因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华舒适的大床上,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战壕里的瑟缩兵卒,明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这个午夜,忽然心血来潮,整个人自床上弹起来,坐直。
有一点奇怪而恐惧的预感,像血战将临。
果然,床头的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在这个清冷幽静的时刻额外地吓人。我伸手接听。
“是我,你睡了?”
霍守谦。
“嗯!”我应着,把身子立即缩作一团,拱着背,双手抱着电话,像刺猬遇上了敌人,立即备战,要对方无从下手。我怎么会觉得霍守谦如此地恐惧?
“你在床上?是吗?”
我没有答,他的说话很不得体。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还在吗?”
“嗯!“哦只能如此。“什么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尧家施展开收购联艺之战了。”
“杜青云已经得到嘉丹矿务的合约?”我随即问。
“嘉兴矿务上市的配股及开采矿业的极优惠合约都已给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个人民贫与富、工作效率高与低,都非常极端的输家。”霍守谦笑:“嘉丹是贼性难改,我很为你花掉一笔应酬费,逗得嘉丹乐不可支地把合约及配股批给杜青云的联艺。现今,他绝对地认为自己鸿运当头。只要开采顺利进行,他是双重得益。当然,”在守谦冷笑道:“他不会一石二鸟,只会祸不单行。请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福慧,请邱氏家族透过利得丰集团宣布收购。”
“一定要利得丰吗?”
“我们富达的主席最近跟利得丰闹得不愉快,嫌隙一时间不会化解,故而,由我们游说杜青云作反收购,更合情理,他会认定富达乘机泄愤,誓死效忠。”
“你认为他会朝这个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历商场的人,才能体验到利字当前,没有永远朋友与敌人这回事,杜青云的资历太浅,他的钉子未碰得够,不会有此体会。”
姜是老的辣。此后我们对此役应该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愿明天,一切就有个了断.我就可以来……”
我立即急急回答:“对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计而行,我们改天谈。”
挂断了线,整个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战场士卒,尤其是没有从军经验,除非倦极,否则,委实难以入寝。心头系念着的人与事,极多。访如临终者,在咽下一口气之前,脑子里有如走马灯,尽出现一生以来的种种旧事,远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蒋帼眉的小孩模样。真的,她喜欢红艳艳的颜色,一头长发,或流成马尾,或结成辫子,都别上鲜艳夺目的蝴蝶彩带或发夹,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实从小就是个有性格,有气质的女孩子,难怪父亲会得爱上她。
之后,我想起了父亲一连串的情妇,包括陆湘灵在内。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连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办公室去。葛懿德比我还早到达银行。
她向我报道:
“我有消息,联艺已经在温哥华那边,由代表会计师楼递了计划书,向哥伦比亚省的投资移民厅申请一个相当庞大的投资移民计划。如果这份计划一经签批,他就可以集资折合港币六亿的金额,港台两地愿意挪动二十五万加元作投资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对。这年,投资移民计划根本就是商家集资做生意的捷径。计划一经当局批准,带头的搅手就稳握了各投资移民所资金,三年之内,以偏低的利息回报,等于移民低息贷款给他们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里的钱发挥理想,何乐而不为?
早期有些投资计划还不担保风险。换言之。移民者的技资金额,三年后会否归本,仍得看该投资计划是否有利司图。万一三年后投资亏蚀,投资者只能闷声木响,取回剩余金额,算是买了个移民资格。
这已经是比较不那么血本无归的投资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资计划,是购入一盘分明是蚀大本的生意,获批准后,干脆关门大吉,财散人安乐,叠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云的确野心勃勃,一脚踏入联艺,就如八爪鱼,中国、加拿大、香港、菲律宾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脚。他自视太高了。
急于求功的人,是要冒倾家荡产的险的。
葛戴德略顿了一顿,问:“老板,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这就出去,让秘书给你接线?”
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晓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级行政人员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为予闻老板的所有事是权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担戴,何况参与?通常这种不知进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鱼的下场。
小葛是个相当会自处的明媚可人儿。
那个抛弃她的什么威捷洋行的郭少风,简直走宝。
我赌他必有后悔的一天!然,我之于邱仿尧呢?
立即打了个寒嫩,不得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表,给小葛说:
“好,时间配合,就请你代我嘱秘书搭电话至温哥华去。”
时间配合,于此,有双重意义。这个钟点,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刚好接近下班,不会有什么公事缠身,可以静下心来跟我密谈。至于另一重意义,更是不言而喻了。
电话筒里传来吉拿相当愉快的声音:
“江小姐,很高兴你打电话来。父亲刚嘱我有便给你通讯,我们这就要结伴到东南亚来走一趟,我父亲退休了。富德林银行给他颁了个特别勤工奖,奖品是两份游览东南亚及中国的旅费。”
我的声调比他更愉快,说:
“啊,是吗?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听皮尔赞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帮手,实至名归。”
心想,小葛办事真妥当。自然,富德林银行的主席皮尔·德林仍旧赏我三分薄面,不动声色地替我办妥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说到底,我虽摔了大大的一跤,还不至于众叛亲离。
“你们两位到东南亚及中国去,我担保有令你们极满意的招呼,到处都是富德林银行与利通银行的分支与友好,希望你们一个假期之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幅中国画,你父亲还满意吧!”
“啊,太开心了,价值连城。”
“能逗老人家开怀,才算物有所值。你们中国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国际名画家,送一幅珍品你们留念。”
“谢谢,太渴望早日成行!”
“这些天来,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总有好些功夫要赶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这个自然不过的了。”
门面话说过,话中含义相信彼此亦极了解,是踏入正题的时候了。
“我这儿有个消息,一家名为联艺的集团,向你们递了一个庞大的移民申请计划。”
“计划书正正放在我办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请的集团是敌是友,值得你如此关心?”
“世上没有永远敌人是不是?或许明天,我会视那集团主脑若至亲良朋!”
那即是说,今天,不。
“他的计划书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很出色的一个大型仓房兴建计划,几近无懈可击。”史提芬稍停,继续说:“然,他时运不济,江小姐是拿起电话筒独个儿在房间里跟我对话吗?”
“对”如此慎重,显然有重大讯息。
“本国联邦就学及移民部,有了确切的指示,将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从前投资计划内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万加币。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将会提升至三十五万,投资年期变为硬性五年,还有投资期由投资金额交至基金当日起计,改为由投资金额正式投资于合资格企业上起计。换言之,投资者的资金将被缚多过五年时间,且可能拖一个不可预计的极长日子。”
这么说,加拿大投资移民政策已在加紧收缩阶段,处处把条件提升,等于削减移民资格与机会。从前由有二三百万港纸的小康之家也可以从容移民,二十五万投资,缚三年当然还较现今的新法例宽松得多。
杜青云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江小姐,所以说,临近假期,还有这么多计划赶着签批,实在头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布实施之前获得批准的计划,等于可以循现有法例进行,一定大受欢迎,不愁集资不成功。我会尽力完成工作,万一来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计划书的审阅押后,待我放假回来,让他们依新法例进行。
我笑了:
“轻松点,别太紧张,有些人幸运,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搭到这尾班车!”
“对。又却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运,不管敌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应该吗?”
“应该。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对方大失所望。”我这句话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开的秘密,政府发言人说只在研究阶段。
且,凡是申请者来问我,我都会说:请放心,会赶得及签批的。我旅游期间,下属绝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会知道我的实际决定。”
“先行预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说:
“谢谢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亲致意,将来在加拿大总会见面!”
太对了。交易已成,我们现今根本毋须见面,多生枝节,旁的殷勤招呼事将德林银行与小葛会分头办妥。
我的下一个电话,亲自摇给单逸桐。
对话甚是简单,我说:
“麻烦你请利得丰集团替邱氏家族宣布收购联艺。高价恶性收购。”
单逸桐唯命是从。
任何人为求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对旁的一干人视若无睹。
谁不是仁义之师?
我的口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单逸桐呢,为家族团结,为手足情深,出师有名。
而霍守谦的借口更多,既是酬还骨肉团聚的思义,更是情有独钟的驱使。
甚至乎夏理逊,与吉拿,都只是觉得自己参领讨伐的壮举,有罪者诛,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后而封侯拜相,天经地义!
连明慧如葛懿德,都是无可奈何地克尽职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结果齐齐对付杜青云。
一人一家一国,兴旺之时,头头是道,条条大路通罗马。
衰落呢,一败涂地,四面楚歌,所有敌人都是义正辞严,声讨有理。
我如是。
杜青云也应如是。
上天至为公平。
公平得连搭进来的那个电话,都令我哑然失笑。
对方是朱广桐,开头的对话,大讲我们携手合作的工业村计划如何得上头的重视,工程之顺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凭此工业村,你重振雄风了!”
“谢谢你的提携!”
我答朱广桐的声音透着酸涩,他一定是太喜极忘形了,说我重振雄风,等于提起我曾经失败,又触动我的痛痒之处。
当然,朱广桐并不发觉,他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福慧,你当然知道此庞大的工程在上面进行,若不是投资集团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性的支持,哪能顺风顺水。家家集团都在投资,顾得了谁?通通是要电灯没电灯,要电话没电话,要人没人,要水没水。有哪一家投资不在开拓期弄得七手八脚,头昏脑胀。对了,小葛那次跟我谈起,有关联艺在上头开设厂房一事的关照问题,真是的,我倒忘了答复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单单是在照应他们的有关单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话,联艺就自然会备受一视同仁的对待。我们今天的地位,当然也不劳说什么不得体的话。”
对,不计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论,联艺的容器厂必有一段时期的焦头烂额,杜青云满以为这单棘手的建设,会由元朗地皮的兴建工商用大厦得以补偿,乐于哑忍,他就更泥足深陷了。
好事是会一齐来,坏率亦然。
杜青云即将面对的是自以为是,跟着就头头沾着黑了。
一连串的安排,既如意,且惊心。
我需要跑到外头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尤其想在中环闹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动,让自己觉得还是个普通人,作着普通的营生,那感觉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难以言蜜的担控与苦痛。
我向着置地广场进发,这座建筑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标,那种光洁矜贵的气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间,都舒服而骄傲。
我从来都爱中环。
漫无目的,穿过中建行,瞥见那家专为富贵人家设计晚服与婚纱的高级时装店,一下于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着头,快步地走过。曾几何时,我就在里头,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地筹办嫁衣。
我曾确切地认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贵、美丽、幸福就是被上婚纱的时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个重要时刻,必须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艳绝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头与气势出现。势必将一份人间的完美与幸运放在富贵荣华,玉堂金马的包装之内。
现在呢,我沦落至踯躅街头.无所依归。
刹那间一阵温热,冲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环不是流泪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头,硬迫着盈眶的热泪,回流肚内。
爸爸,我心中轻喊,究竟是你的错,牵累了我还是我其实比你错得更多?我甩一甩头发,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肠断心碎的老问题,否则,就再难忍热泪了。
就在此时,我瞥见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有张熟识的脸,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他是谁?
这么面熟。可是,想破了头也无法记起他来。
对方的笑容其实是尴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环经常有这种人识我,我不识人的情况出现。若令对方认为我摆架子,那是不好的。于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个微笑,向他点点头。
无论心头多凄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须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来回礼,且伸手与我一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