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下来两年之后,陶杰夫妇的心情不错是有改变,开始发觉要维持这么一个现代化的豪华家居,虽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当花费的。
花费的不只在于金钱,还在于精力心思。
譬如说,伍婉琪已经没有太大兴致去为了家居的为人赞赏,而费劲邀请各方亲友到家里来作客。摇电话邀约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级市场买备食物又是另一番张罗。钟点女佣又是个顶靠不住的上了年纪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儿媳妇合不来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动。否则,一个电话摇来,管你满屋是客,她要不来上班,也无奈其何,于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坏了,同时扮演女主人与女佣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乐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之后,整间房子像战后废墟。
翌日回复旧观,又再重新部署派对,周而复始,日子有功之后,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可是,不这样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点,生活变得热闹一些,又怎么过下去呢?
没办法,也只有跟着这样的路子走,稍为不如前积极就是了。
当外头漫天风雪时,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与陶富仍能与高采烈地在室内游泳池内耍乐运动,倒也算是陶杰夫妇心头一份最确定最宁静的安慰。
谁不是给自己说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现在到底算兑现了。
每逢有从香港来的朋友,他们都热烈地招呼。伍婉琪将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识比陶杰浓郁一点。
直至这漫天风雪的一日,陶杰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经温哥华,转飞美国,来与他们相叙,就是一场很大的杀风景之事。
陶杰冒着雪,开车到机场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热情地拍着方志琛的肩膊,说:
“老朋友,你别跟我客气,这两天就住在我家。我们家的客房是个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说:
“老朋友当然不用客气,妻子没跟我出来走动,等于身边没带自动洗衣机,倒不如住进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烫,全部一应俱全,不必烦己烦人。而且,温哥华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说罢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后又补充:
“来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两姊弟长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杰当然只有表示欢迎。
伍婉琪是相当喜客的,这自不在话下。
看方志琛的样子,是完全没有兴趣去逛什么名胜了,伍婉琪曾建议过要在早饭后开车把方志琛带到外头走走,方志琛只是说:
“再美的地方都去过了,这年头,连欧洲都赖得去了,难得见到陶杰一次,我们哥儿俩藉外头狂风冒雪,更有情趣围炉煮酒,谈个痛快。”
其实陶杰也宁可跟方志琛细谈别后情况,那些温哥华的名胜,一个暑假他就当响导三五七次,厌烦得透顶了。
无他,从前在香港,有朋自远方来,也没有人要求他带到太平山顶抑或海洋公园。人在香港,对无谓应酬自动挂上免战牌,自己忙碌,别人也理解你忙碌,于是不会产生责任和要求。
来到温哥华,情势大变。有亲友到访,不开车陪人家到处走走,别说对方会见怪,自己闲着没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觉说不过去。
于是一当上这种免费导游,就脱不了身了。
陶杰想起来,方志琛的年纪跟自己是差不多了,于是问: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对。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杰也感染到对方的一份兴奋似,急问:
“退休后会来这儿吗?”
“不。来这儿干什么呢?”此语才出,就自觉有点不对劲,于是连忙补充说:“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还想趁这些年好好发展一下事业。”
陶杰问: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们这种政务官出身的,熬到今时今日,在政府架构内坐上高位了,人际关系与行政路子还是不少的,就不难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为自己的第二个事业生命铺路,越迟越多竞争。”
“找到了合适的出路没有?”
“说定了,我将加盟合盛集团担任他们一间附属公司的行政总裁之职,待遇相当不错。最主要是能涉猎商界,横面可以认识很多不同行业的知识与途径;纵则贯彻中国版图南北,都是发展范围。你说挑战性与潜质是不是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说,”方志琛正想说下去,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不讲你也明白,这阵子当官额外的难,比你退休时更难。”
陶杰也摇摇头,问:
“是不是主子难以侍候?”
“恼羞成怒,这是一个可能性。最后的光辉,就如回光反照,话就额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经自己手推行,于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噜咕噜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点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后再继续说:
“还有其四、其五、其六,总之苦处一萝萝。一言以蔽之,英国政府最着紧的一着棋子是要大事尽皆直通车,可是这车上的人全是他们的亲信方可。我问问你,万一道直通车通行了,简直是要做卧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反而是食碗面反碗底,这种压力怎么受得了。”
方志琛说起来,就是一番感慨。
陶杰当然会意是怎么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经感受到那些回归压力。
那年头,怕在政府部门内专职管职工福利,当然必须站在公务员的一边争取利益,那些福利权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尽志地维护,就连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义务,也要列为关顾之列,于是问题就复杂化了。
陶杰官位不低,但说到底顶头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顶头上司当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国唐宁街十号的事。
上司和老板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八面的,他顺境时可以恩沐下属,谈笑风生;一旦有棘手问题出现,立即拉长马脸,首当其冲的就是属下职员,这几乎已成定规。
先看背景,中英关系阴晴不定。英国人对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从心所欲,稳操胜券。唯独今回有者猫烧须的危险,无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后拥有一个人口最多与潜力最大的祖国,于是乎,以英国过去的经验与预测,放在今日的中国身上,就得不着预期的灵验了。
别的不说,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骑虎难下也罢,总之,坚持下来的后果,就是中国名正言顺地取消直通车,实行另起炉灶。
这主流冲击还未发展到今日这个结果的一年多前,陶杰已饱受鸟气与刺激。他在外头多锋头,在自己部门多威武是一回事,一关上办公室的门,秘书接来洋上司的电话,虽不至于要站起来接听,但也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稍为同事争取利益,立即被对方喷得一脸是屁。
别怪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责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为他还要受着自己祖国政治局势的制肘,香港问题处理不善,将必定成为政敌攻击,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压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说到最尽头,对香港这殖民地的处理应该是英国国策,在这种国家作风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着一贯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于是层层都有政冶压力,最惨还是每层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确切心意,因为在英国唐宁街的政策都不住求变以自保,也不会泄露动向,于是乎下达到陶杰这阶层时,就变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头的喜怒哀乐,说变就变,又经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制造舆论风波,调控市场反应,以从中谋取暴利。
凡此种种复杂难缠的政治关系一发生,就分分钟是预备好了功课,也会挨骂。
临离开政府前,陶杰的精神比较轻松了,在一个应酬场合,说了一句稍稍对机场问题中立客观的批评,翌日就被召上中环总部,洋上司疾言厉色地说:
“你虽则是行将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内,总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的困难,没有建设性,反而易生误会,教人拿着做舆论与话题的说话,最好少说几句。有什么需要你们同心合力帮忙催谷时,就不妨公开多说几句话。”
陶杰离开洋上司办公室,走在中环通衢大道上时,几乎吐血。
他想,香港这战后的繁荣安定,英国人固然功不可没,但也的的确确靠中国人的本事。
就一个政府之内,别说他们已爬上高位的官员,就是其它都属社会精英。当年大学里跑前几名的才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政府机构,接受政务官的培养而成长。
没有最强劲的华人政府公务员,香港哪来今天的成绩。
他陶杰只不过说一两句中肯的说话,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这场闲气,太岂有此理了。
然则,血浓于水,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总之,激心劳气。
早早一走了之,最为上算。
当时是带着这种解脱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现今故友相逢,别后苦水,一吐完全明白过来。
共事过的多年朋友,就有这种沟通融洽的畅快和方便。
陶杰真是太享受与方志琛的谈话了。
方志琛的感受当然也属类同,来陶杰家,真是宾至如归。
越谈越兴奋越不见外,也就在言语上少了很多顾忌与防范。
当方志琛留在陶杰家吃饭时,他的胃口特盛,忙于赞美伍婉琪厨艺的精湛。
伍婉琪乐不可支,道:
“我看你们俩谈得难舍难分,也就别到外头餐馆去吃饭了,不然,这近年温哥华开设了很多间餐厅饭馆,质素挺不错,应该试试。”
方志琛笑着,不经意地说:
“陶杰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高级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好处,在香港就是有机会吃到最上好的菜,人们抢着邀请,为他们充撑场面也好,为建立人际关系也好,甚至也有为谈得来的缘故。总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会所酒店,就是福记,吃得个个胆酤醇高涨而后已。我难得吃一顿清简的小酒菜。”
陶杰不住点头。
在和应之中,他心头不免惆怅,活脱脱像是有点思念从前那种繁华生活的神绪。
从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无休止的香港应酬,如今,怎么却在回味?
天下间总是用惯了,见多了就腻的那条道理。
方志琛还一边大口大口的吃,一边道:
“再说,温哥华的中国菜做得很不错,但以外形来说,就欠了细致精巧,花款与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尘莫及了。”
方志琛这么一说,令陶杰的兴致更有点索然。
于是慌忙转换话题,陶杰说:
“这最近香港有什么新花边新闻?”
还未待陶杰答复,伍婉琪便道:
“边吃饭边谈话,最好别讲政冶新闻,有碍消化。”
“啊!”方志琛有点茫然,道:“我又不读娱乐新闻,不知道明星秘闻,无可奉告。至于说炸尸案、烧尸案之类……”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说这些新闻更吃不下咽,而且都是报章刊登过的,我们全都清楚了,没有新鲜感。”
“有什么企业政界明星的小道新闻,你或许会知道一二呢?”陶杰这样提点他。
果然,一经指点,方志琛就想起来了,道:
“有一则小新闻,西报爆出关于城内一位顶尖儿的亲英女强人在英国南部购置了一幢别墅。”
“那也算是新闻?”伍婉琪问。
“引来很多非议呀,有说她肯定贪污才有这么多钱,又有说她出手奢侈,与朴实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卖一下关子,还是他的确需要呷一口汤,才再开腔:
“这还不是此单新闻的精彩之处。”
“精彩在什么地方呢?”陶杰问。
“在于有些传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城中话题,对销路有好影响。于是有张报刊找着了女强人的死对头,问他对此事的意见,预计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况居多,谁知不然,那死对头很认真地说:
““我虽跟她的政见作风言论一律不同,但也要说句公道话,对她在英国置业产生的这些谣传,是完全没有理性的推论。她那英国的巨型别墅,虽说是有十房五厕,占地以亩计,但总值港币九百万元,这个数字对于在本城内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正处在高位上的她,绝对是绰绰有余。九百万港元只可以买到北角半山楼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银行极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动用的资金还多。反观英国,房产可供二十五年,首期无非百分之三十,怎么能指她是奢华用度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连敌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观地说良心话,这女强人才抢回一点光彩。的确,九百万元在英国买别墅的资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拥有,问题是谁会跟去买罢了。”
至此,陶杰就再不说些什么了。
由着伍婉琪跟方志琛继续东拉西扯的谈,他自管在沉思。
陶杰下意识地觉得有些问题,随着方志琛的到来而产生。
这些问题的轮廓是已存在了,只是还带着模糊,并不清楚。
这就是说,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实际上,晚饭后刚好女儿陶秀带着几位男女同学回家来玩,一经介绍,就都围在方志琛身边,跟他顶谈得拢。
反而是陶杰夫妇被冷落下来。
就连陶杰开车送方志琛回酒店时,陶秀也好象依依不舍地跟着坐上汽车,陪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杰忍不住问:
“你们一班朋友扯着方叔叔谈些什么?顶投契的。”
“对呀!谈我们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脸兴奋地答,脸上似乎犹有无尽的快意。
这令陶杰有点为奇:
“秀秀,你这个年纪谈前途,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
“爸爸,”陶秀惊叫:“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小呢!”
“怎么小?已经近十六岁了,今年暑假上大学,三年之后就毕业,毕业前一年就得决定去向,现在先搜集资料与意见,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可是,”陶杰忽然有点酸溜溜的滋味,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