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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第7页    作者:梁凤仪

  去年中,荣宙与其它几个也是城内世家大族出身的朋友,特别谈得拢,彼此既是世交,又是同年纪的朋友,不知是谁发起的号召,合资办一间全城最一流的歌舞厅,格调特别高的,专做有钱子弟生意。

  每位名公子所需要负责的资金,其实只不过是三至五千万元罢了,以他们父家的身家来衡量,无异于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可是,荣宙的际遇并非如此。

  他与父亲同往哥尔夫球场时,正准备开口跟荣必聪谈这件事,毕竟他在荣氏虽然是太子身分,但要动用八位数字的话,是非要荣必聪首肯不可。

  谁知道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跟荣必聪商议,就听到他跟另外一位本城富豪练重刚边打球边谈笑,荣必聪说:

  “没有哥尔夫球,日子一定过得不这么畅快。”

  “你还好,有个乖乖儿郎与你为伴,不但是你生意上的左右手,而且也必是生活上的良伴。”

  荣必聪笑道:

  “别太在年轻人跟前夸奖他,宠坏了可不成。我从小我很严格地教育他们,一步都错不得。早几天,傅老四给我说,他儿子要与朋友们开办一间什么夜总会歌舞厅之类,问我这门生意是否可为。”

  “你认为如何?”练重刚问。

  “我认为这些钱不必去赚了吧!我们别的正经生意还应接不暇,分神弄这方面的经营,我看没有什么额外好处。”

  “这也对。”练重刚说:“况且天下的钱也实在赚不完。”

  “就是这话了,年轻人做事要识分寸,懂轻重。况且,我们这班朋友的第三代最要紧学习的是什么呢?”荣必聪很具权威地问,然后自动提供答案:“他们必先学晓赚钱才去花钱,尤其不能美其名为投资做生意,实际上是去为他们的嗜好与喜爱寻找额外的方便。”

  练重刚立即答:

  “就正如贺敬生的儿子贺勇,不必投资在亏蚀中的电视台去捧明星一样,完全是得不偿失之举。你这番道理,傅老四怎么说?”

  “当然是赞成了。”

  这些话当然全听到荣宙耳里,他非常清楚,父亲绝对有弦外之音。估量是他的好朋友城内酒店业巨子傅信良的儿子傅捷,向父亲提出请求,傅老四于是征求荣必聪的意见,荣必聪如果也支持儿子,那么傅家对这项投资就会下注,否则,免问。

  城内现今掌实权的大商家,都有一个普遍情况,他们在生意上头的决定,是看重朋友,尤其是平起平坐、势力相等的朋友之意见,有甚于自己的子女亲属。

  无他,这表征着要令这班大亨财阀信服,除非有成功的实际成绩做后盾。

  他们也太清楚这含银匙而生的第二代的个性了。

  没有尝过咸苦,食爷饭,穿娘衣的名门后代,把钱银用度看得过度宽松了。

  由此可知,荣必聪是明明找机会把这番话说给儿子听,让他免开尊口,知难而退。

  结果呢,几个太子帮之中只有荣宙一人没法子不临连退缩。

  连傅捷都把荣宙拉到一边说:

  “大伙儿一团高兴的合股,只你一人改变主意,是不是荣世伯不肯答应?”

  荣宙耸耸肩,忽然省起说:

  “你父亲支持你?”

  傅捷笑:

  “凡事要他支持,我还要活不要了。他听了我的这个计划,考虑了两天,便回绝了由家族基金拿钱出来投资。我点点头说好之后,立即挪动我的私蓄加注。荣宙,经此一役,你应该知道我们也要跟女人看齐,手上有点私己家当才可以,否则,只不过是在吃顶高级的大锅饭,有什么贴身的利益与享受可言。”

  这番话,荣宙是受教且上心了。

  自那时起,他留意着每一个可以进行私帮生意的机会,为自己的自由与尊严争取更大更多的保障而努力。

  的确,世界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荣宙立下决心留意机会时,机会就接踵而至。

  一年下来,荣宙发觉他手上的融资忽尔十倍于前,这番成绩为他带来极度的欢乐与重要的启示。

  他意识到要等分享荣氏的身家,未免太晚了。

  一于先下手为强,在天子脚下干活,竭力捞足了油水才是上算。

  自然,这种做法有一定程度上的险要冒。

  至大的灾难是被荣必聪发现他的用心与行为,一旦知悉荣宙利用他所掌握到的人际关系与特殊资料,来赚这种所谓内幕消息的钱,荣必聪必不会放过他。

  荣宙太清楚父亲的性格了。

  他有很多做人的执着援引到现代商业社会上令人难以接受,且令人费解。可是,荣必聪就是要坚持下去。

  他决不可以容忍自己身旁的人犯上背逆他言行信仰的罪行。

  荣必聪自出道以来,只抱着一个信条:仁者必昌。他毕生都取财以道,在市场法例规定与良知启迪的游戏范围内,把对方击败。

  他不出暗招,也决不伤无刃之徒,更别说是无知妇孺。

  荣宙就是清楚他父亲的品性,于是就干脆瞒他瞒到底算了。

  为了保密,他不可以张扬。物色了好一段日子,终于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下,就检了个邹小玉,肯死心塌地,不问情由地为他卖命。

  荣宙心内冷笑,那些迷恋眷栈豪门生活的女人,若不对她们好好利用个透,真是太浪费了。

  这种当户人家子弟的专利权益,只要耍得出神入化,真可以产生无穷厚利。

  显然地,小玉是荣宙的成功试验品。

  就这一段日子,透过小玉做的买卖,赚得相当畅快。

  直至这天,机缘巧合,让荣宙唾手而得一个发大财的消息。

  荣必聪一早就把儿子荣宙叫进了主席室来,给他说:

  “你留下,给我记录等下会议的细节,只听,别多话。”

  荣必聪这么一说,就显示出等下的会议是个高度秘密的会议,别说不能让秘书予闻,就连其它一应高级职员都摒除于外,只嘱儿子随侍在侧。

  果然,过了不久,秘书把两位衣冠楚楚的一老一少引领到主席室来。

  不用介绍,荣宙一看便知道来者正是协通集团的主席胡子平与他的长子胡禧。

  事实上,协通集团的胡家跟荣家是世交。况且,协通集团从南北行全盛时代开始,由经营出入口而至近这几十年进军地产、旅游、矿业等生意,越做越大越出色。四年前上市时,公众认购超逾十多倍,气势凌人,行内人是不可能不认识胡子平的。

  照说,胡子平极其量不过是六十刚出头的人,又是春风得意之际,神情不应如此怆惶。但眼前的他,一双眼睛没精打彩,人有点像毒瘾发作的瘾君子,叫人看到会觉可怜可笑!

  真不应是协通胡子平应有的一副模样。

  荣必聪迎上去,紧握着胡子平的手,道:

  “子平兄,你别太紧张,凡事有商量。”

  显然荣必聪早已知道对方来意,于是胡子平一坐下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道:

  “荣兄,这次怕要你出手相救,我才有命。”

  “你言重了,我们从详计议。”

  “荣兄,我没有想过投资在澳洲金矿股佑利矿藏上,会如此的一败涂地。他们当初答应给我的条件好得很,也真是老猫烧须,始终不是袋鼠帮的敌手。”

  “没有转圜余地吗?”

  “先前的开采报告涉及一项严重商业罪行,根本整个是骗局,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股东。你知道,早阵子协通才宣布收购了佑利百分之十二点八股权,股价还属偏高。如果这个骗局一旦披露,不但佑利股价凌厉下挫,必定连带协通企业的股价亦受影响。我上月把名下的协通股份在银行按揭所得,又进注了上海浦西一大片徐汇区的土地。按照最近中国的土地发展规定,发展商必须在购入土地后一年内兴筑,否则会被罚款,同时吊销发展权,这可真大件事了。万一协通股价疯狂下泻,银行一逼仓,那么我挪动不到发展徐淮区地皮的资金,就只好按合约规定,赔偿有关损失,包括这计划的合作伙伴损失。荣兄,我这个情况,你明白吗?”

  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详尽的解释,只一句话,就是任何商业危机都是骨牌作用,牵一发可以动全身。

  荣必聪知道胡子平已立在悬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了。

  城内的商业圈真如战场,很难有长胜将军。胡子平在大顺之后,一个不留神,或多贪了一点心,就出大事了。

  这真叫荣必聪感慨。

  将心比己,他也不希望有一日会落得这个求助人前的凄凉处境。

  他只能先安慰胡子平,说:

  “事缓则圆,总有办法可想。”

  “荣兄,实不相瞒,目前能挽救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除非你给我调度资金或以担保人身分向银行说一声,他们不会逼仓,我就有时间、有办法平仓。”

  荣必聪当然知道,他一口答应下来的数目,绝对可能是牵涉到二十亿元或以上的巨大款项。就算他不用真金白银拿出来,只亮他的招牌作保,其实担子是一样的重。

  今时今日,荣必聪三个字比他的全副身家还珍贵。

  于是他说:

  “子平兄说有时间就有办法,是成竹在胸吗?”

  答案当然是荣必聪肯不肯出手相帮的关键。

  胡子平当然清楚,道:

  “我不骗你,上头已经答应支持我,因我是湖南人,肯让我投资开发湖南省公路,这是个稳赚的生意,分明是照顾我的意思。问题是要再候一段日于,让有关手续申办妥当,才能公开,一旦明朗化,就不怕协通会站不住脚。简单一句话,有数得计,在澳洲亏蚀的都可以一下子赚回来。”

  荣必聪一听,想了想,道:

  “子平兄,事关重大,你让我想想该怎样帮你,才给你一个答复,好不好?”

  “荣兄,你考虑是应该的。只是,我怕时日无多,澳洲佑利的商业罪行涉及的几位前董事已被传查,消息随时披露,如果我不先设防,我的末日就到了。”

  “放心,我知道事态严重,我尽快给你答复。”

  由始至终,荣宙与胡禧都没有答过半句嘴。

  胡禧是心情沉重,家族蒙难,人前乞援,自然不是一回好受的事,在长辈面前,当然也轮不到他插嘴。

  至于荣宙,当然是沾沾自喜,暗地里盘算,可以从这个协通企业有严重危机的讯息中获利多少。

  当胡子平父子离去之后,荣宙立即再试探他父亲的心意,说:

  “你看胡伯伯会不会过分紧张?”

  荣必聪正色道:

  “不会,胡子平如果这回不可以站得稳,他整个王国都有崩溃的危机。商场就是这么现实残酷,却又非常吸引,在乎旦夕之间,有人成王有人败寇。”

  “你会不会帮胡伯伯?”

  “那是起码二十亿元的承澹,我拿什么在手上作担保呢?”

  “爸爸,他不是说湖南公路的合资兴筑经营专利可以是颗定心丸吗?”

  “凡是涉及上头的决定,未到最终拍板的一天,都别过分地一厢情愿。难道我们还听得少谁走了谁的路子,准会发迹的那些故事吗?到头来,还是假的。”

  “那么说,爸爸,你不会去拯救胡伯伯?”

  “我们的交情只容许我帮他一两亿的周转,放在十倍大于这个数目,我是无能为力了。”

  荣宙这么一听.差点开心得笑出声来。

  他已经想到如何去赚这一大笔意外之财了。

  荣必聪当然不明白儿子的心态,他沉思了一会,对儿子说:

  “这样吧,荣宙,你且摇个电话到澳洲给我的好朋友李察里亚,问问他,胡子平的这件事是否已无转圜余地。他在澳洲的势力很大,或许有办法给胡子平缓冲一段日子,也算是对他有所帮助。荣宙,你要小心行事,千万不可外泄秘密,否则对胡家很不利。”

  荣宙立即跟荣必聪的好朋友李察里亚挂长途电话,把情况详说一遍,然后征求对方的意见。

  李察里亚很清楚地答:

  “这是相当遗憾的一回事,荣宙,但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胡子平的确是穷途末路,很快就会非宣布他在澳洲的重大投资化为乌有不可。我相信大概在这一两天,就满城皆知,再瞒不住了。”

  荣宙问:

  “无法转圜?”

  “谁都有心无力,但望胡家底子厚,不怕损失掉这个投资吧。”

  荣宙当然不必把胡子平来求助一事再告诉李察里亚。他挂断了线后,高兴得管自坐在高背办公椅上旋转了几圈。

  然后他就立即嘱咐小玉为他大量拋空协通股票。

  小玉自然如常地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给张建成下达主意时,连张建成都错愕,问:

  “邹小姐,你听到什么消息?三千万股这数目很巨大呢?”

  “对呀!”小玉成竹在胸地答:“你若是吃不下的话,就别勉强,我自有办法。”

  这就是说,张建成不给她办妥,小玉就会把生意交给别的经纪行了。

  如此一来,不是损失一单半单生意的问题,而是会牵涉到日后与小玉这个客户的关系。

  难得有这么一个大户在手,怎么能轻易把她开罪了。

  况且,合作以来,每一桩买卖都是赚得他张建成笑逐颜开的。这次怕不应有例外。

  于是张建成连忙答应了。

  非但立即在市场上拋售协通股份,还一连三天,把协通股份弄得疲弱不堪。

  市场上对有人大手出货,已起揣测,风闻协通在澳洲投资全盘失利,于是人心惶惶,持股者都准备拋售。

  可是,协通的弱势只持续了四天,第五天的形势就完全的改观了。

  传媒刊登了荣必聪支持协通争取湖南省公路承办专利权的消息,并由荣必聪口中预测了这个庞大计到的盈利,协通股份就已止跌回稳。非但如此,事隔几天,湖南省正式宣布公路承办权为协通夺得,于是目前的协通股份变得过分偏低,其在澳洲的亏损跟在湖南投资的盈利相比,根本是极少数目。正在找寻投资项目的基金,一看这宣布,立即下重注抢购协通。他们要赶在别人还没有把协通的市盈利率很准确地预计出来之前,就把股份在一个相对地合理的价钱内抢回来。

  这下协通的股份就不只稳步上扬而是凌厉上升了。

  荣必聪并不知道他在最后关头伸手救了胡子平,是对儿子极大的伤害。

  荣必聪在会见了胡子平之后,心上极不安稳。说到底跟胡子平是一场朋友,见死不放,于心不忍,救呢,又未免过分承担风险。情急之下,终于想到折衷的办法。他当天晚上就联络了北京中南海内的朋友,转达他的意见,只一句话:

  “湖南省是否真的批给胡子平承办公路权?”

  结果,三天之后得着了回音,答案是肯定的,且加上鼓励话语:

  “胡子平一直是爱国企业家,值得你扶助。有什么湖南省能做的,也不妨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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