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
走出了医院,迎着红艳艳的阳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犹在天朗气清的初秋。
就在这一刻,我忽尔原谅了健如与惜如,且同情金旭晖。
承受现世报应的滋味绝对绝对的难受。
他们在惨败之中,寻求一点发泄,就随他们去吧!
健如的两记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凭良知做事,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更漂亮的日子来临。
当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来时局不定,使股市糜烂,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给唐襄年的资产其实一再贬值,只是债权人没有埋怨,没有施加丝毫压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经营金氏,所有的盈利仅足以应付欠债的利息。
这已经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业幸运得多了。
人际关系方面,跟市面的景况一样恶劣,有一点点像寂静的街头,寥落清冷,而又随时会有个刻意地破坏安宁的炸弹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来往,已不如以往的热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伟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被出卖,傅菁背弃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晖已经与我公然为敌时,她格外地与我亲热,也是很说不过去的。
当她仍然拥有那个金旭晖之妻的身分时,有一个底线是要界定的。
这情况,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点因为他没有乘我之危,陷我于“不义”,从而引致有点不安与自卑,因而与他少见了,还是因为觉得对他欠负日多,已濒临不胜负荷的境地?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他不时还是提着那句话: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办妥离婚手续,不惜工本地恢复自由身。”
我总是笑着回答:
“你现今还不算是自由身吗,还不如继续花天酒地,左拥右抱来得潇洒。”
唐襄年扬扬眉,答:
“也未尝无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远维持魅力。有缺憾的人生才会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乐趣。”
于是,我和他见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与方惜如没有跟我主动来往,可仍然住在我名下及抵押给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说:
“没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彻大悟的人是你。我佩服你现在的胸襟。”
对于两个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们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会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么过,终生不育对她不只是切断了控制金旭晖的凭借,更无与他讨价还价的能力,而且是上天惩罚她的明证。
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脱脱是在脸上刺了罪名,永远洗不脱。
自建牢宠关进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辈子痛悔莫及。
可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是金旭晖。
我意识到他与我之间还要一决雌雄。
我静候着决战之日的来临。
最能放开怀抱,畅谈生活的人竟是长居佛寺的三姨奶奶。
第九章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我家逗着我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我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我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我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港前的表态,他和我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美国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我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邦的生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三姨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金耀晖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了。
那时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晖会怎么样应付我和金耀晖?
金耀晖又会不会因为与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六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香港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七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我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伟特药厂的一役使我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说:
“心如,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我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我建议:
“心如,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我应该在地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纳入金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承购下来。
我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我们是合伙人,如何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我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个令我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侯斯顿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我不卖!”我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地皮下发现丰富的石油,开采权也是属于美国政府的,他们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
“买家为什么要买?”
“附近是石油开发区的话,他们计划在你的那块土地上发展成一个商住中心,必可图利。”
“好,我考虑。”
当代表我管辖那块地皮的伟特药厂行政部寄来买卖草约后,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购银码。
李元珍说:
“大嫂,不要卖,既有人肯出这么好的价钱,必定物有所值。”
我细心地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见。
终于,我签了地皮买卖的合约。
因为世界上只有买错,没有卖错货品这回事。不会卖错的原因是在乎套现之后的金钱运用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譬方说,我利用了手头的这笔钱,去进行改建麦当奴道的大厦,能赚回来的钱比守株待兔强。
况且我的根始终在香港。
这个信念与抉择,自七十年代起,经历了二十多年不变,使我成为巨富。
当时的决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内,侯斯顿是我的运气所在,在其上进行的交易,无往而不利。
我相信当初为了一份直觉与特殊感情把侯斯顿的地皮买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今日资金周转的救星。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我体会到一条人生大道理。
大顺之后必有大逆,大逆之后也有大顺。
风水一定轮流转。
遭受到这几年的挫折,翻身之日应已在望。
问题是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时,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顺之中迎接甚至制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当然累积了经验,有我的法宝了。
我把要飞往侯斯顿成交的消息分别告诉唐襄年、傅菁与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应最好,他喜形于色道:
“心如,你从历练中精灵起来了,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运来福至,要把握着才会有大成就。”
他是绝对赞成我把投资重点放在香港的。
我们若不是坚持这个观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资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计算得失时吓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死守香港阵地,且早早决定商业进军内陆的抉择,证明是聪明的。
至于傅菁,她的语调有点不置可否。
我说:
“你并不以为是明智之举?”
她连忙否认,道:
“不,不。请原谅这阵子我是有点私人的小难题,令我分了心,较难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务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时,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给什么意见,以免承担责任,也是有的。
我当然不必理会傅菁说的是否是借口。
至于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让她知道会有远行,请她有空便多来看望孩子们,并没有预计过她会有什么特殊反应。
谁知她一听,立即说:
“那就事有凑巧了,我刚收到耀晖的信,他说刚要到侯斯顿去小住几个星期。”
“是吗?”我有点茫然。
“通知他,你也会到那儿去好不好?”
我没有理由说不好。
这就是说我一定得跟金耀晖见面了。
他留学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很少往来。
逢年过节,总是有贺唁问候,草草几字报平安就算了。
我是适逢金氏上市之后的巨大变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赎回河山,心情无疑是恶劣的,再加上母亲的逝世,与亲妹子一连串的矛盾呈白热化,处处都折损自己的志气英气,对人生与待人就变得有点吊儿郎当,疲累不堪。
何况小叔子耀晖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热切地往还,总要心里有个底,知道如何对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无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这象征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讯息,我是没有完全杜绝接受金耀晖的可能。否则,心内清明,又怕什么仍以长嫂身分,持续多年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的情分,与他往来,关顾他的前途,问候他的生活呢!
这个把心不定的情怀是凌乱、是纷扰、是困惑、是忧伤,甚而是难受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问题束之高阁,不去想,不去碰触、不去处理。
祈望有一天无端端地难题会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晖多年在美国,已经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情丝错系,只不过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过程经历,不足为虑。他日成长后再回头看,不禁莞尔。
又或者金耀晖见过世面,在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闯过了,阅人多起来,就知道可爱可亲的女人委实到处都是,一个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过分地敏感,金耀晖对我的爱敬是并不越轨的。我之所以会想入非非,是因为对他的确有异样的情怀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辖自己,不可以轻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鱼雁常通之举。
在信内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时比真人会面还要深入。
谁在文字上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弱点?谁又会在书信内起无谓的争执?笔下易有浓情,字里行间更易传情递意。
我不敢冒此恶险。
金耀晖呢,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多写信回来给我,真可能有起码十个以上的解释。
男孩子懒写信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信内表达什么也是一项为难。
表达得不好,白纸黑字地落在别人手上,后果可大可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他有兴趣的人与物,现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几时都有变心的权利。
谁跟谁又有契约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晖与金旭晖都是现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晖对我千丝万缕的柔情犹在,不知如何表达,越缠越深,不晓得再去处理。
会是这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吗?
我愿意这样吗?
自从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晖的行踪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和他的问题。
德州之行于是变得忧心戚戚,茫茫然,如履薄水,如临深渊。
再坦率地承认,我是有点患得患失,既惊且喜。
不一定是为了情欲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经到了寂寞难耐的最困难时刻,希望有机会重新尝受心灵牵动的念头蠢蠢欲动,压抑不了。
我一直为此失眠多个晚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来不住思念着曾经深爱的历程,可忆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现的爱恋,实在是无比辛苦的。
这些年都勉强熬得过去,只为经济、事业起落跌荡太大,占用我太多的精力与时间,我毫无选择。
一旦生活复归平静,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将来。
将来?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有将来吗?
真是太可笑了。
夜里一旦睡不好,早上醒来头就有半边发痛。
我听说过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岁守寡,以后就常患偏头痛,也是为了夜不成眠,空虚难填以至于精神压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飞机抵达侯斯顿后,伟特药厂派了专人,与负责我地皮管理的经纪威廉标尔一起来接,把我安顿在城内的希尔顿酒店内,让我好好休息,再约明天到律师楼去成交买卖。
威廉说:
“金太太,你的那幅土地卖价破了我们的每亩土地最高出售记录,可喜可贺。”
“谢谢你的照顾。”
“交易后的钱你打算如何处理?我可以跟律师行代为安排。”
“全数转回香港我的户口。”
“金太太,你不打算再在美国投资?我有很多价廉物美的地产,可以让你挑选。”
“迟一些再算吧,我们是香港人,根在香港。”
“现在香港股市欣欣向荣,一片灿烂,是很舍不得放弃这机会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弃,就算市道坏,我的主意都是要坚守下去,只要香港不陆沉,我门就有翻身机会,屡试不爽。”
威廉没办法说服我,他大概只能赚一次买卖的佣金而已。
我抵达酒店后,先泡了个热水浴,推却了威廉的饭约,打算先好好睡一觉再行打算。
床头放着的电话簿,有金耀晖在此城的电话。
我呆视着,久久没有采取行动。
一下子跳上床,我给自己重复又重复说:
“先睡吧.睡醒了再说。”
凡有悬而未决的难题横在眼前,我就有个老催自己赶快睡觉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