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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第5页    作者:梁凤仪

  阿银尝试说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似。

  好一会,她才决断地说:

  “姑娘,为了你的幸福,其实也为大少爷好,你别把健如姑娘留在身边了,送她回娘家吧!”

  “银姐,把健如留在身边,在金家小住有什么不好?”

  银姐一时间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终她说: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没有讲过什么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界的成成败败,悲欢离合,全是定数。

  缘与劫,要来的话,怎生逃脱?”

  就这样,银姐就匆匆忙忙告辞了。

  我倒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经过后花园时,竟听到一阵愉悦至极的笑声,自远而近的传至我的耳里。

  定睛细看,竟见到健如拖着了信晖的手,半跑半跳地从凉亭那边走过来。

  我听到健如说:

  “来,来,我带你去看,是我拼出来的美丽图案,用来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这么有心思!”

  “对呀,给你一点灵感,岂不很好?”

  健如银铃似的笑声,原本应该很悦耳,但是听在我耳内,相当的难听。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对准他们说:

  “健如,你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喊,他们才回转头来,看到了我。信晖的表情有点骇异。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睁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脸的惊奇。

  她的手依然拖着她的姐夫。

  且拖着他一路向我面前走过来,说:

  “大姐,你也愿意出来走走吗?我们以为你有点气闷,打算早点睡。”

  我极度不悦,说:

  “谁告诉你我要早一点睡的?”

  我知道我语气带着粗暴,跟平日的温婉完全的是两回事。

  金信晖很有点不高兴,一张原本满露笑容的脸拉下来,就答我:

  “是我告诉健如的。”

  健如还是笑得顶甜,我觉得她故意地把一张脸俯向我,半带顽皮半带骄傲地说:

  “大姐,你怎么这样心火盛,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

  “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

  “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

  “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头看金信晖,对他的这个小姨子似有无限的迁就似,视我的焦虑如无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扬镳,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满肚子的委屈变成戾气,反而流不出眼泪来。

  金信晖跟着就走进房里来,我并没有理会他。

  只听到悉悉碎碎更换衣服的声音,然后,金信晖就上了床来。

  背着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怄气!”

  “你妹子是个心窍玲珑的可爱女孩,她住到我们家里来,就晓得想些办法逗家里头的人欢喜。

  “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对我这姐夫,就在相处的功夫上头下了一点点心思,跟我下过棋之后,她原本打算把我带去看她拼砌出来的图案,说是可以给予织造厂作样本,织出漂亮的衣料来的。连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关注,真叫人欢喜。

  “心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妹子陪在身边,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荣耀呢,她非但没有失礼你,且跟各房各户的人都相处不俗啊,这又是相当难得的。就这一点,你还没有做到。”

  说了一车子的话,无非都是有条理、有根据、有因由地认为健如已经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难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气在心头,我更是忍无可忍地回应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这么好,这么精巧,这么的得人心,娶的不应是我。”

  把这几句话实釜实凿、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是我毕生最愚蠢的行为。

  当一个人兴起了轻微的犯罪意念,产生了似有还无的贪欲时,旁的人千万不要去碰触它,因为绝有可能一触即发。最适当的处理办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说根本不当一回事,让它慢慢地阴干,以致淹没无闻。

  就是要劝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举凡越轨的意识都是躲藏起来、见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赶狗入穷巷,难免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后果。

  我相信,我当时这么一说,所产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个金信晖从没有过的念头灌注在他脑海里,或者把一个在他心上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概念落实了、清晰化了。

  这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故,我不错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对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珑一点,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点,或可扭转乾坤也未可料。

  当然,我的这个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轻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锐凌厉,是天生的,不好应付。

  我呢,完全是后天补救得来,将勤补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临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为步上做人登峰造极的台阶。

  今日,谁来问我,我都是那句话。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长为人才,打赢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着痛、沉着气、不流眼泪、依旧微笑,然后发奋图强,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与妹子之间的战役,未尝不是天才与人才的一场大混战。

  话说回来,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说了那番话之后,并不发觉有什么异样。

  感情发酵,要经过一段日子,这是必然的。

  于是金信晖听了我这活,只吃吃笑,说:

  “心如,你怎么了?竟胡乱说话,吃起你妹子的干醋来。

  健如还小呢,你竟拿她开我的玩笑。”

  经他这么一说,我真的红了脸,觉得自己过分,也就不再造声了。

  “心如!”

  丈夫明显地转了个身,把手轻搭在我的细腰之上。这无疑是个缠绵的举动,我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随即,我意图把他的手拨开,表示我的抗议。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离,永远是一份妩媚的诱惑,很自然的引起对方莫可明言的冲动。

  金信晖回应了我的举动,稍稍用了一点暴力,把一张脸都俯到我眼前去,说:

  “别发我的脾气了好不好?”

  还不及回应这句话,眼睛就闭上了。

  风雨过后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丽、最舒畅的。

  小夫妻的别扭闹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爱。

  肌肤之亲缩短了感情的距离。

  肉欲发泄之余,也有牵动灵性的健康作用。

  单是浓郁的、肯定的认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属于对方,那种甜蜜的感觉,足够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怼与哀愁。

  有道是: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我的那个时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哑嫁制度内活得好,怕也是习惯了情欲合一的观念所致。情与欲之间,谁先谁后都不是一回事,总之到头来是一个整体。这与今日的男女关系就大异其趣了。

  睁开眼时,心情是额外愉悦的。

  更令我愉悦的是我怀孕了。怀孕令我身价百倍。

  “心如,我多感谢你!”

  信晖这样说,确切而明显地意识到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不只是一份当然责任,而且是一份功绩。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以至于今,这都是一份删不掉、刷不去的劳苦功高。

  我以后曾听健如歇斯底里地挣扎过说:

  “就因为她为金家生了孩子,为金信晖留下了继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静观吾妹的力竭声嘶,然后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当然!”

  当我有足够的条件捏在手里之后,我也有霸道的时刻。

  谁要再在我的头上动土,笑话了!

  儿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个武器。

  当金信晖开心的把我紧紧抱着时,我这才看到睡房内还站立了好几个人,包括了姨娘婢仆,以及我那亲爱的小灵精健如。

  她看着信晖情痴意切的拥抱,听着他关怀备至的慰问,反应令当时的我微微吃惊。

  我从没有能看到过一张孩子的脸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于我和信晖狂喜之际,有这么一张看在眼内,惊在心上的脸谱,其实是个不好的兆头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带一点紧张的情况之下过,我已是腹大便便,怕还有两个月的样子就是产期了。

  以金家奶奶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为核心,宝贝得什么似,名副其实的母凭子贵。

  金家二姨奶奶是个顶会讨好、面面俱圆的人,老早往观音庙求了一签,趁三姨奶奶不在身边,她悄悄地向大妇邀功,说:

  “奶奶,你的福气真棒,长媳一入门就要给你添男丁的。

  这观音庙的签顶灵,如今求的是上上签,好极了,解签的说必定一索得男,且带旺金家。这阵子老爷打算派大少爷往香港发展,我看以后既有孙子陪伴你,老爷的生意拓展又顺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呀,我们家老爷身体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孙了,会连带他的精神体魄都会好转过来。”

  “谁说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应着。

  我没有额外留神信晖或要到香港去发展的那句话,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会不预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这阵子有点神不守舍,终日躲在她自己房间内,也不大出来走动。

  过往,她在金家是活跃分子,一天到晚,从屋头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见她的影子,听闻她的声音。

  这阵子似乎是刹那静下来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来问一问究竟,到底在这儿,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都得由我这大姐来负责,万一健如生活得不胜意,我可是要跟母亲交代的。

  还未寻到合适机会,姊妹俩促膝谈心,母亲就来看望我了。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手,说:

  “知道你在金家安乐,那就好,最难得是信晖没有待薄你。”

  “娘,他怎么会?”

  “你可别轻率。有两餐饱饭吃,有个零用钱,不等于对你爱护。男人呢,很难讲,心都是五时花六时变的,你小心防着才是正经。”

  “娘,你是多疑的,然则爹在生时,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为人母了,就别凡事太天真。娘的许许多多苦衷,不见得有需要向你们后生一代逐宗逐件讲。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也解决掉,甚至乎连人都已逝世,还有旧账非翻不可的?”

  我望着感慨的母亲;心头忽尔沉重。母亲虽然说得并不详尽,大概情况也能猜到几分。

  “娘!”我抱了母亲一下。

  反倒转来要由做母亲的安慰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晖的日子还长。

  过去我没有跟你提,是不愿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沧桑。现在呢,你快要有儿有女,也是时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对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缚,在婚姻关系上加多一重约束,一下子处理不善,丈夫会下意识地别寻潇洒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备预防和警惕。”

  我点了头,不说什么。

  “但愿信晖是个好男人。”母亲这样说,叹了一口气。

  “娘,他是的,请放心。”

  “还有一件事得切实跟你商量。”

  “什么事?”

  “关于健如。”

  “她怎么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来看我,给我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为什么她不来跟我说?”我以为是健如不够零用钱,或者需要服装之类,于是自行解释,“娘,在金家,没有人亏待她的,她要用什么,买什么,都有相当大的自由度。”

  “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来也不是投诉,她只是请求我让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对。”

  “去干什么?人生路不熟,且她还是个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刚过了生日,是十七出头了。”

  一时间,我才想起来,十七岁也真不算小了。怎么一直以来,我没有想过她已经是个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对,看着她长大,老觉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亲稍歇,再说: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后道,“好哇,没想到她倒会为自己的前途筹算。”

  我的这句无心说话,其实是顶对的,只是当时连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是寓意如此深远。

  母亲看我的表情,于是问:

  “你也赞成健如到香港求学吗?”

  “赞成!娘,要不是父亲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撑着一头家,我还要争取上大学呢,如今,当然无悔,但,求学总是时代女性所应该渴求的。将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绝对支持的。且家里也不缺这个钱吧,要是费用太大,我就给信晖商量,由我补助一部分学费,也是可以的。”

  母亲听了我的一番话,长长地叹一声气,说:

  “我手上的四个孩子,每一个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胜心又强。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谁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称意,她都不肯。总之事无大小,楔而不舍,永不放弃,我就未曾试过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变,将她劝回头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难讲。”母亲摊摊手,“我简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么事发生,她都记在心上,不吭半声,不愿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自己给孩子说难听话,健如是失之于狂妄,惜如则失之于阴沉,都不是我的个性,倒是只有你一个,心如,比较似我。”

  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撒娇的冲动了,一把倒在她怀里说:

  “娘,我爱你。”

  母亲拥着我,我怀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欢乐无比的三代同堂图。

  “至于康如,这孩子就是……”

  “娘,康如还那么小,怎能定夺什么呢?你少操这个心吧!”

  母亲点了头,便又说:

  “健如是希望尽快成行,说要赶及学期开始。我这就答应她了。至于说学费行装方面,也不需要你什么贴补,我们家虽不及金家富有,那几个教养儿女的钱,还是不缺的。”

  信晖在听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时,眉毛往上一扬,那模样表情真难形容,似是惊骇之中带一点诡秘的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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