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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第8页    作者:梁凤仪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第五章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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