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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无情  第11页    作者:梁凤仪

  记得,我曾在一个半夜里蓦然惊醒了,抱住世勋,问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你而去,远走天涯,你怎么样?”

  他当时睡眼朦胧,不置可否。

  我使劲地把他摇醒,迫问:“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乱想!职业女性尚且如此,跟个女诗人、女作家走在一起,岂非晚晚睡不安宁!”

  “世勋,你答非所问。”

  “好,好,届时,我必抛下一切,誓要把你寻回身边来,再用把锁,锁住你,好不好?你现在先让我睡觉!”

  “不,你多答一个问题,才好睡!”我继续嚷:“刚才你说的,是真心话?言出必行吗?”

  “不!”

  “什么?”我惊叫。

  世勋给我吵得睁开了眼睛,拿手抚着我的脸,说:“女人要听些虚无飘渺的话,我尽管说着逗你开心!实情是,我不会!”

  “你不爱我?”

  “我知道你定会下这个结论的。”世勋看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跟女人爱的观念和方式并不相同。你老是觉得两个人跑到荒岛去过活,就是爱情。我不认为如此。现实里头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适应,在困难中不肯退让,不谈分离,这就是爱情。”

  世勋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说:“人生有很多责任必须肩负,相爱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担,无分彼此,并不推卸逃避,这才算伟大。”

  我当时想,这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永恒相爱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处。”这是世勋说过的话。

  芳草无情、似有情。

  谁说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为爱对方而不断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仍怕有个极限。

  我伸手亮了床头灯,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残月。

  有道是:楼上看山、披头看雪、灯前看月,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头的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着那么一个小海湾,世勋在他的楼头,可是跟我一样的无可奈何?

  远在英国的那个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间只有血缘骨肉,能抵挡住人际的误解与隔离。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妇,不见不见还是相依相叙。

  情牵一线,那一线是血脉,强韧无比,斩不开,切不离。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无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旧山河,真是难以为情,不知如何着手?

  一年当中失眠365B,早晨还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妆品,都未必能掩盖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绝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擞,应付场面。

  眼睛哭得变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说风沙入眼好了。 

  借口一定要漂亮!

  请谨记,社会不设同情奖!

  我挺起脚膛,走进办公室去!

  冬妮跟在我背后,说:“孙先生刚才嘱咐,你一回来就请你到他办公室去!”

  冬妮指的当然是孙世勋。孙世功去了日本,还没回来。

  我突然心头一阵凉意,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孙世勋有请,令我心乱如麻,还是孙世功频频到日本去,事有蹊跷?

  哼!孙世勋以董事名分,嘱咐秘书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架子十足!

  男人根本从没有把女人放在心上!

  在公事上头,他们是人多势众,要一见高下,女人赢的机会仍然不多。

  私底下,谁个女人不是一谈感情,就等于退居次席。

  一妻两夫,有资格成为大新闻,倒转来呢,司空见惯!其怪自败�  �

  谁叫自己还没有递辞职信?只好向冬妮点点头,领命而去。 

  走到世勋的办公室门口,真想一敲门,走进去,就给他说:“我不干了!”

  这句话看来是早晚要说的。只是未谋定后路,还是不敢造次。

  每念至此,认真悲哀。如果我也系出名门,何至于精神上落泊如此?

  人一过30岁,任何事都不会立即坐言起行。必须三思而后行。

  买入一手前景明朗的股票,也断不会中途因为些少市场流言影响,就急急抛售。单身女人投资在工作岗位上的时间与心血,不能说散就勒简单一句话,背后无人支撑,独力又何以同时应付事业与感情的齐齐闪失,生活上,纵使不求锦上添花,也不能屋漏更遭连夜雨!

  我轻叩孙世勋董事的门。

  “早晨好!”

  世勋礼貌地站起来迎。

  房中还有另外一位50开外的男士。

  世勋给我介绍:“刘醒南律师!”

  我跟刘律师握手:“我是沈宝山!”

  “素仰大名!”

  我报以微笑。很自然地瞥了世勋一眼。

  不知道我的闻名是因为本身才干与名气,抑或如此不顾身分地跟孙家挂上了钩?

  世勋让我们各自坐好,就讲开场白:“章伯去世时,刘律师刚在海外度假, 一回港来,就立即办理章伯的遗嘱事宜,故此要跟我们见面。”

  我还有点狐疑不清,刘醒南就把两份文件放到我和世勋面前,说:“这儿是章尚清先生遗嘱的副本,请详细阅读,我是章先生的代表律师,遗产执行人是孙崇业太太。”刘律师稍停,再继续:“即是世勋的母亲。孙太太今天投空来,嘱我向你们宣读章先生的遗嘱。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除了他在孙氏百货的股权,章先生全部财产慨捐香港老人福利机构,至于他在孙氏的股分占6%,一半送给孙世勋先生,另一半送给沈宝山小姐,并不附带任何条件。”

  我听得呆了。 

  刘律师还讲了其余的—些法律手续与安排,我都无心装载。

  突如其来的成为章尚清遗产的继承人之一,我悲喜交集。

  喜者自然是提拔自己出身的人,能如此关前顾后地给我铺排直上青云之路,这份爱护,意义深长,非同小可。

  茫茫人海,见尽恶之欲其死的事例。人生竞技场内少一个对手,多一分安乐。就是一个孙氏之内,为了争权夺位,同事的交情完全是工作关系上头的瓜葛,两个原本谈得来的年轻同事,发觉公司给予的升级机会只能容纳一人之时,顿时反目。连明知自己拄不如人之徒,也只会干睁着发红的眼,求神拜佛巴不得当红才俊早日垮台。例子多如恒河沙数,如何一一细数?

  章尚清欣赏我、栽培我,以致偏袒我,照顾我, 自生前延至殁后,纵使不全为我的才华品性,深得其心,而是为了几十年挥之不去,滋长而至茂盛丛生的一段私人恋情,拿我当作精神上的寄托,我一样要感动和感激:

  商场上我们太习惯不必问货品定价的因由准则,更不必理会贸易对手从中能获利多少。我们只着重本身的收益,如果有利可图,对方还予以绝顶礼待尊重,夫复何求?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多时一宗交易里头的受益人,依然会被利用以致得不偿失。章尚清如此视我如亲人,也无异是让我在没有多大选择余地之下成为孙家关系密切而嗳昧的一个人罢了!我领下这份情,就是落实了—个特殊身分。加上,他知道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兜了一个圈子,还是要我矢誓为孙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置身于枪林弹雨的商场内太久,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我习惯不敢往好—面想。高估人类的仁爱厚道,往往使自己焦头烂额,血肉横飞!

  一下子在章尚清安排下成为孙氏股权人,令我初而迷糊,继则心惊肉跳。

  刘醒南律师在我浑然不觉中告辞离去。

  我还留在孙世勋的办公室内,目送着世勋把刘醒南送出去,再走回来。

  我们望住对方,默然。

  心内翻腾辗转,乱作一团。嘴上却说不上半句话。

  世勋蓦地拉起了我的手,抱在胸前,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想念你!”

  章尚清死而有知,为我俩架起了下台的阶梯,奠下了关系牢固的基石。

  我当然可以挥一挥手,掉头而走。沈宝山自出娘胎,

  从没有无功受禄,仰仗庇荫的打算,

  我也许真的应该从事情坏的一面着手处理。

  然而,人有理性的分析,亦有感性的选择。不幸的是,

  我们总把自己愿意相信的推测视为真相。

  如今的我心无旁骛,只有一个感觉:希望世勋握住我的手永远不会放松下来。

  我们缓缓地坐在沙发上。

  我微垂着头,依然无语。

  室内一片静谧。

  办公桌上的对讲机,石破天惊地传来呼呼之声。

  继而听见世勋秘书说:“孙先生,刚才恒发置业方主席的秘书来电话,提你今晚在福临门的饭局。”

  世勋拿着眼看住我,答:“请给方先生的办公室回个电话,说我十二分抱歉,今天晚上突然来了个很重要的客户,我非跟他开谈判不可!我不能赴他的约了,请郑重向方先生道歉一向”

  秘书应命收了线。 

  世勋仍目不转睛,面不改容地说:“我这个客户,脾气极大,心眼儿又细,极之难缠,可是,我的命脉在她掌握之中,不能不买帐:”

  我抿着嘴忍笑。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

  悬而未决的问题,还是原封不动搁在心上。和解并非意味妥协,只是情到浓时,夫复何言?

  谁说小别不是更胜新婚?

  我和世勋约好了下班后各自回家去!

  本来就没有想过会回家来吃晚饭,菲佣刚好放了假我只打算在公司附近的面档草草用过晚膳就算了!现今我竟兴起了亲自下厨的念头!

  把冰箱里仅存的肉和菜都翻出来,七手八脚,满面油污,终于弄成三菜一汤,放到世勋面前去,他简直是狼吞虎咽。

  我笑说:“别捧场过分,硬塞得太多到胃里头,会害事。”

  “这是肝肠寸断之后的和头酒,能不嚼个痛快!宝山,这以后,我们再不吵架了!”

  我没造声。平常夫妻尚且会慨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我们情势复杂如斯,只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而已!

  一个星期7天,世勋留住浅水湾的时间极其量只有6晚,他总爱在周末回到家里去陪他母亲,吃完饭,还聊一个晚上的天。翌日早上,跟孙姨奶奶吃过早餐,才回到浅水湾住所来。

  世勋老是奇怪我怎么可以把母亲丢在太古城,也不肯多回去走动。

  我没有解释,最大的原因是作贼心虚,怕母亲问我关于世勋的事。要说谎,我不情愿,要坦白,我觉难为情,更不知母亲会如何反应。虽说女大不由母,只是女人行藏有离常规正道,做母亲的总不会好过。

  我其实是想念母亲的。

  星期天是最可爱的日子,早上醒过来,还可以肆意地赖在床上,身上贴着干净清新的床单被褥,嗅着房中柔柔地飘逸着的阵阵花香。我按钤把女佣叫进来,替我拉开了重重的窗帘,一片蓝天,就象在头顶似的,照得满房明亮。

  第七章

  我可以舒服地躺着,惬意地胡思乱想,刻意地浪费时间,享受着奢侈行为所带来的快感。

  世勋通常在早上9时多就回到我身边来。他有个可爱的习惯,喜欢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我睡觉。

  “我知道你回来了呢!”我依然闭着眼,浸浴在自觉的幸福当中。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让他握着。

  “要不要起来吃早餐?”世勋温和地问。

  我摇摇头。

  “要不要到外头走走?阳光正好呢!”

  “要不要陪你去逛超级市场,买点食物回来?”

  “要不要在高尔夫会所订个位置吃午饭?”

  他不住地问,我不住地摇头。

  心情回复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光景,象个被人宠着的小顽童。

  自从大学毕业,生活里头尽是刀光剑影,只有被害的份儿,哪儿会有被宠的可能,

  物以稀为贵:

  天地间没有比知道自己能在另外一个人心目中有惟我独尊的架势更畅快:

  可是……

  我睁开眼睛来,望住世勋。疑虑顿生,我真是他心上惟一的女人吗?

  现在流行的术语,都说志不在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

  这是酸葡萄心理的最佳包装与粉饰,

  人性的占有欲强劲无比,哪有甘愿跟自己爱的人分手,承受创痛的道理?

  如果问我,答案也许是:如非天长地久,但愿不曾拥有。

  然而,沈宝山分明是难逃劫数,事与愿违!

  “宝山,你在想什么?”世勋问。

  “想你在英国的妻儿!”我直言不讳。

  世勋垂下头来,轻拍着我的手:“别胡思乱想!”

  “世勋,她知道我们的事吗?”

  “我没跟她提起。”

  “离开英国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没有大兴问罪之师?”

  “蕙菁并非那种吵闹的女人!”

  “于是,你很轻而易举地自圆其说!”

  孙世勋一直望住我出神。

  他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再问:“你欺善怕恶,就这样瞒她一生一世?”

  “慧菁要不是如此单纯,我老早跟她实话实说。我宁愿她是那种张牙舞爪、跟我谈判,分我身家产业的女人,那还好办!只要有数得计,问题容易解决得多!”

  我静静地听世勋解释。

  “这40多年来,母亲不住对我说,她其实感谢孙廖美华,因为她穷追猛打地骚扰吵嚷迫害我们,反而平衡了母亲心头的一份歉咎的情绪,疗治她长期自悲的抑郁。若曾有欠负廖美华的,都以她承受的苦难抵偿过来了。”

  我不能开口赞同世勋的这种思想,否则,更是助纣为虐,益发令他觉得目前的相得益彰,是可以持续下去的。

  然而,我其实欣赏世勋的想法。

  今日世界甚难找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合理交易,全都是欺善怕恶的行径。只要你有本事狠下心,死缠烂打,逼到最后关头,对方最低限度要承让三分。谁还管那些谦谦君子?难得受了一次害还不吭半句声,就干脆把一干吃亏事件都放在那人肩膊之仁,社会流行一面倒的落井下石,并无分担苦难的习惯。

  故而,能够怜悯仁厚弱者,原本是值得鼓励之忠厚事!

  在世勋和我的事件中,蕙菁捡了个柔弱而楚楚可怜的仁人君子角色来演,她的“遇害”,连我都差点要付予同情,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至于我,两条签握在孙世助手里头,蕙菁先抽了长的一条,轮到我, 已设有选择的余地。

  整个故事中,歹角也许只有一个,世勋在扮演着,爱情故事中,当然是一心二用的人最该死。他不应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 且有长此下去的观念,尤其恐怖。

  世勋看我不造声,艰难地答一句:“总有解决的一天的,你耐心点!”

  “对!”我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望出窗外,一片平静无波,澄净如镜的海湾,缀上几点风帆,我想起一句俗话来,回头给世勋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吗?”

  很多严肃的事,不能走错半步棋子,否则要回头,已是百年身,我正是此例。

  每逢跟世勋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露台外,一边吃水果,一边看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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