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世勋自舂坎角母家驱车来浅水湾接我上班。他满眼红丝,显然昨夜跟他母亲一直商议,竟夕末眠,加上忧心忡忡,难以宽怀,才累成一脸的落寞憔悴。
“伯母知道了孙氏要面临被收购一事,情绪可激动?”
我问。
“还好。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静,只有一句话令我难过。”
“什么话呢?”
“母亲望住先父遗照说: ‘你妻子仍然不放过我!’”
夺夫仇恨,真会如此深切吗?
我立时间想起了英国的蕙菁.浑身有点发冷。伸手关熄了车内的冷气。
世勋会意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回到办公室去还未到9点,一直无心工作,等孙世怡驾到。
孙世功亲自到机场迎接,世勋不欲跟他争取这种逢迎机会,我是绝对赞成的,过分有失尊严的强求,得了手也觉得不自在。
孙世功接回孙氏百货的,竟不是孙世怡,而是她的长子查理荷兰沙先生。
查理殷勤地分别跟我和世勋握手,并且以英语解释:“我母亲身体荏弱,嘱我全权代她决定松田企业收购孙氏的建议我一直任职美国的商人银行信贷部,希望能以经验及专业知识深入了解这个收购行动的情况,一定为我们这方面寻求公平而有利的解决方针。”
世勋和我都在勉强的陪笑。
大势显然已去。
孙世怡将决策权完全交给第二代,自己不闻不问,显然不欲再介入孙崇业这一房的经年恩怨是非之内。只要她一出现,最低限度要应付两位婶娘,老一脱的人多少讲辈分礼数,她何必在今时今日还招惹无谓烦恼?顾得哥情失嫂意,再深的情仇恨怨,也是孙家二房的事,孙世怡何等聪明,决不来淌这次浑水!
由有商界经验的儿子出面,名正言顺地在商言商,有利可图, 自然出售。孙世怕的第二代姓荷兰抄,多年以前移民至美国定居的德国人种,希望他了解中国家族的恩怨,明白中国人如何遭受日本帝国的荼毒,简直异想天开!早一阵子, 日皇去世,布什才亲往送殡,美国再强,还要礼让日本三分,力求美日衷诚合作,减少外贸赤字,美国人连珍珠港一役都刻意放在遗忘之列,佩其他?
我们由着世功悉心招待查理荷兰沙,意兴阑珊地走回世勋的办公室去。
我试图找宽慰的说话讲:“只要你母亲能咽这口委屈气,其实在此时出售孙氏,并非一面倒的坏事!”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尤其是当人能有温饱之际,龌龊气是顶难下咽的,看着母亲垂泪到天明的凄苦,尤其替她难过!”
“钟氏百货对她如此重要?”老实讲,我很有点不明所以。
业勋望我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地逃避向我解释他母亲的心态。
我关心的问题也不只此,于是我追问世勋:“看目前情势,孙氏的收购战,我们输了一大截!”
世勋沉默半响,缓缓地答:“只是我输了一大截!”
“这有分别吗?”
“有的。”世勋艰难地点点头:“我们各自拥有孙氏股权3%,卖与不卖,可以是决定性因素。”
“我一直以为我们有义务共同进退!”
“有义务,就需要有权利。我既没有给你后者,就无权向你要求前者了。”
我呆住了。到此时此刻,孙氏危在旦夕,世勋原来还没有想过当我是孙家的一分子,更明显地表白,最低限度于短期内不作如此打算。
我微微昂起头,有心挑战:“团结就是力量,纠集孙世怡、廖美华及其他老臣子的股份,总数只不过是71.5%,松田集团未必肯将就,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宝山,我欠你的情已经太多了!”
话是最坦白不过,欠情欠债太多,既不打算偿还,就无谓再借下去了。
“昨天我还侧闻松田集团很欣赏你的才干,打算邀请你在新的行政组织内担当要职,稳住大局,你大可以一展所长!”
“所以,你不敢叫我放弃高官厚禄的前途,换回鬼鬼祟祟的情妇身分是吗?”
女人—旦狠下心撒野,言语就会肆无忌惮。
“二者比较,高下立见,我无话可说。”
“只要你愿意,自可扭转乾坤。”
世勋根本不答我。
“你还是不愿意提出离婚?”我斩钉截铁地问。
话才出口,很觉得自己在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然而,商场历练,使我习惯把握时扎争取自己的每一分利益。
“这是交换你不出卖孙氏股权的条件?”
“公道吗?”
“一就名正言顺地跟孙世勋做患难夫妻,一就靠自己的才能际遇执掌乾坤。当然是公道的。”世勋很平静地望住我。
“我还没有得到答案。”
既已出手,只好抗战到底,不斩楼兰誓不还。
“我不能左右你的自由与机会。章伯给你的股权,声言不附带任何条件,你自己作主好了!”
就象热辣辣的一巴掌,掴到我脸上来,登时痛心欲绝,面目无光。
我气得一脸青白:“这么说,我沈宝山要留下来为松田服务,你孙世勋仍然撒手不管?”
世勋望住我,丝毫不见激动,缓缓地说:“是的。”
我近乎咆哮:“我要你留下来呢?”
世勋坚决地摇摇头。
“你走到哪儿去?”
世勋不答。
“回英国去?是吗?”我力竭声嘶地嚷:“你怎么不答我?”
“是的,回英国去!”
孙世勋在香港,在孙氏百货中要演的戏一完,撒手就走。由始至终他根本只把我看成这出短剧的对手,从没有视我如现实生活里头可共患难的红颜知己,更遑论是生死同心的配偶:
我恨得从牙缝里拼出决绝的说话来:“我老早想到有此一日。”
“宝山,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哈哈!我跟孙世勋大概要言尽于此了。
我掉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内,关上门独自震怒。
还没有回过气来,孙世功就来找我。
他开门见山:“松田集团的行政总裁现在城内,很希望跟你见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
心上有火,加上鬼影憧憧,言语额外的不见得体。
“见面前,能先让我跟你谈一些与世勋意见相左的事吗?”
“可以。世界上应该事事都有商量余地,尤其是生意。”
“果然名不虚传。我以为这些日子来,你改变作风了?”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松田收购若然成功,他们极希望你能在驾轻就熟之余,再悉力发展。”
“条件呢?”
我素来谈生意,都斩钉截铁,
“名正言顺的董事总经理,年薪比现在的增加300%,当然是红股另议!”
“你呢?我当了老总,是全权执掌,向松田总部负责,那么你角色如何?”
“我?实不相瞒,我跟松田有过协议,此单交易若然成功,不论我是否全数出让我这一房的股权,收购成功后的5年我仍代他们掌管董事局!我就让你这位勤劳苦干的女强人代我打江山,我当个不用出死力而又光彩的副主席,只分红利,坐享其成!”
这跟孙世勋的如意算盘岂非一样?
我心里盘算着,却没有问出口来。
孙世功果然是只有道行的狐狸,竟说:“这里头的文章不同。我们相交一年,不妨实话实说。如果外头的风言风浯是真,你帮世勋的忙,在这儿当上一把抓,人家会把你办事的才干低估,而只会对你的色相致敬。我和你,身家清白,两不相干。每一个你替自己、替我、替新旧集团躇回来的钱,都显示你的能力干劲,无人能批评半句。我放着大好人才不用乎?”
从来打蛇都须打在七寸之上,一定要击中要害,才能有效。
孙世功分明有把握,知道我刀枪不入,但也有死门在!
我沉住气,问:“有什么交换条件?”世界上哪儿有免费午餐?
孙世功很审慎地望住我,说:“松田坚持要取得孙氏75%的股权,他们打算在香港百货业内别树一帜,大展拳脚,太少股权,变成出了力,回报有限,不能引起兴趣……”
我没有等他解释下去,立即问:“那即是说,要我出让自己的3%,再负责游说孙世勋起码出让o.5%去凑数。”
孙世功吃吃笑:“沈小姐,聪明绝顶。我们有把握全部小股东都会出让股权,董事局点头批准这项交易更不成问题,只差那3.5%, 由你和世勋作比例性出售,就更理想!”
“很多谢你为我设想!”
这倒是真心话,把我的3%全数出让,以后在孙氏就回复复高级打工仔身分,到底不及还有股权在手,来得从容。
最低限度,在松田新架构之中,我这董事总经理的位置坐得更名正言顺,要应付习惯惟我独尊的日本人,这是对自己的一层保障。
难得孙世功为我设想得如此周到。可见他对出售孙氏,是如此的孤注一掷,义无反顾。
“请恕我直言。”我看住孙世功,要从他的眸子探索另一份奥秘:“如此积极打散孙氏家族形象的企业,你真的不后悔?”
孙世功仰天长笑:“何悔之有?你既如此冰雪聪明,其实好应以此事为戒。不值得把自己的自尊与信誉孤注一掷在一个男人的情爱上头。”
“多谢你的各个建议,我会逐一考虑!”
话虽如此,我还能考虑什么?
除非我对自己发誓,甘愿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在孙世勋屁股后头走,藏匿于不见天日的金屋楼头,永无怨言。
否则,就只有选择归附松田,亦即孙世功的一边,从此官高禄厚,叱咤风云。
代价是枕冷襟寒,无人与共,午夜梦问,让辜负章尚清的惭愧,出卖孙世勋的羞耻,蚕食我心!
第八章
然而,黑夜里头的苦楚,是隐闭的,无人洞悉的,我只要咬紧牙关捱得住,晨光一升起来,就是我的世界!
这总好过跟那蕙菁轮流拥有孙世肋,过那有一夜无一夜的温馨,然后在眷恋恩爱之后,面目无光地走在人前人后更胜几筹!
望四之年的女人,保障余生是一份残缺的男女关系,还是一大笔巨额的财富?
答案真是最显浅不过了。
更何况,世勋其实并不爱我!
或者,更公平一点说,我俩并不深深相爱。把所有生活上的利益、方便与条件摊在眼前细数,谋而后动,还能算有爱情?
我跟孙世勋真怕是缘尽今生了!恩尽义绝之时,还要咄咄相通,要世勋为我在松田收购行动中的可能获益,而出卖他的股权,无疑是促他将对我的成全建在母子亲情的牺牲上头。
稍有良知,亦不至此!
生死有命,富贵由天!
松田若真能在本城百货业上翻云覆雨,自有其巧合机;缘,不劳我出手相帮。
诱人的真金白银,位高权重,仍然会碍于某程度上的良心制肘,并非轻易唾手而得。我无力亦无心作此突破!
算了!凡事均有适可而止,不宜过态的需要!
因此,松田集团的行政总裁北岛三郎跟我会面时,我显得平和淡薄而不热衷。
北岛三郎长得没有我高,然而气宇轩昂,简直有点不可一世。
孙世功将他奉若神明,将他捧到会议室的主席位置上,他和查理荷兰沙分别伴在两旁。
我觉得北岛已有君临天下之势,看在眼里,心头历乱,万分的不自在!很自然想到世勋,我立即告戒自己,高手当前,分神不得,况且,世勋对我,应已无瓜葛了!
战场上不容许再有儿女私情,枪林弹雨之中,稍一分神,必有损伤。
北岛先开腔:“松田集团总资产值在30亿美元以上,对收购孙氏的投资不菲,仍是九牛一毛。惟我们每次商业行动都精打细算,对眼光有绝对信心。松田的海外发展计划,早于5年前开始, 目前香港的日本投资额甚巨,保守估计在各国投资总额内占50%强。我们一般都在投资之后,亲自管理,才能去芜存菁,发扬光大。今次将孙氏改组,原想由东京调派最高执行决策人坐阵,但董事局经会商后,认为以静制动,稳定人心是第一着,又得孙世功先生建议,荷兰沙先生赞同,松田决定委任沈小姐为董事总经理,相信条件都已由孙先生转达清楚了。”
无端端要听这罗卜头演讲,竟无一浯的谦辞,全是自大狂妄,要是太平盛世,我沈宝山老早掊案而起,将他逐出会议室。
如今虎落干阳,立即要仰承鼻息,首先听训,熟习日本企业的精神面貌。财势之吸孔原来在于能以之凌弱,从而感受八面威风的架势, 目中无人的快意!夫复何言?我审慎地答:“我受惠的条件已经洽谈得非常清楚,只是要我效劳之处,怕是力不从心,你们高估了我对孙世勋先生的影响力!”
北岛闻言,立即回头望住孙世功,一份非常清楚的不满,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
孙世功算是转圃有力,说:“沈小姐谦虚而已,只要她肯,没有不成功的。她在工作任命上,从无败绩!”
我心里不期然地冷笑,我根本未曾义不容辞地把这个劝谕或强迫孙世勋出让o.5%股权予松田的事,搁在肩膊上。是孙世功的想当然而已。
北岛三郎果然有行政大员斩钉截铁的威风,他直接问:“沈小姐究竟是肯还是不肯?”
我完全可以趁此良机,代世勋一挫世功的锐气,只消答一句:我根本从未说过肯,目前还在考虑阶段,我包保北岛狂怒而自椅上弹起,他的语气早已表现胜券在握,如何承受得了任何犹豫未决,去丢他的面子� �
然而,我忽然奸险起来,在未定敌我之际,保守为上,于是我答:“肯与不肯是一回事,尽力而为不一定等于马到功成,任何人均有失算的一着!与此同时,松田为什么不可以考虑将控股权降至70%?一切易办!”
说了此话,已代表我暂时站到世功的一面去了,否则,我好应该立时间站起来,对准北岛,当口当面喷他:“管你什么松田财雄势大,想收购75%孙氏,你在造梦!”
那是30年代的电影女主角对白,现今无人采用!
北岛冷冷地问:“松田董事局决定下来之事,不会更改。75%孙氏股权,零点零零一股也不能少,否则整件事作废!我给你们3天时间!”
不用生于战时,也能看到军国嘴脸:
北岛霍然而起,步出会议室之前,回转头来,对我说:
“沈小姐登上大位之后,每两个月需要到东京来汇报,我们希望属下员工一律能说日语,你应抽时间好好学习,总会有成!”
真真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