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山不办公,可吃饭?”
孙世勋举举手中的两个饭盒,一脸祥和。我的气消了一半。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哪来精力工作和发脾气?”
“你怎么知道我发脾气?”
“全公司都知道,宣传部今早自扩音器里广播出来,警告孙氏上下人等,别跑进沈小姐办公室来!”
我忍住笑:“既是如此的生人勿近,你跑来干什么?”
“打算在你房门口挂个内有恶犬的招牌!”
孙世勋把饭盒放在书桌上,自己笑得人仰马翻,得意非常。
我仍然鼓着腮,心内其实已怨愤全消,只表面上不知如何反应!
“来,番茄牛肉饭,”
“吃不下呢!”
“努力加餐,吃完了包保你的难题迎刃而解!”
他信心十足的样子,把那饭盒往我面前掏“如果你估计错误呢?”
“我跟你赌。”
“赌什么?”
“一顿晚餐!”
我心里暗笑,这么老套的约会女人把戏,亏他还拿得出来用。
当然愿者上钩。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新鲜玩意儿,彼此心甘情愿的事,只欠—个容易下台的阶梯。
我笑着答应下来。
孙世勋的估计出奇地正确。
午膳时分一过,他这头走出我的办公室,王子培那头走进来。
他手上拿着厚厚的一叠电脑纸,俯身向前,差不多吁了一口气在我脸上,说:“小姐,您真行!我赶得屁滚尿流呢!现在全部资料给您编排妥当了!”
我睁大眼睛,如获至宝。
“以后您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别在太子爷跟前埋怨半句!我算买您的账,宁可为您效劳,兼请您吃饭!”
哈!又是那柄板斧,男人约女人再想不出其他花样与借口来了吗?
“多谢你关顾,请吃饭倒不敢当了!烦驾了你,再三多谢!”
我完全不打算解释,其实我从未试过在孙世勋面前提及此事。眼睛转动几下,心头暗暗欢喜.立即笑容满面。
这才蓦然发觉王子培把我看得出神!他讷讷地说:“那么反过来由你请客好了!”
“行!”我兴高采烈立即答:“年报一出版,我们来个庆功宴!”
王子培一叠连声地说好,就引退了!
他还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
那种死缠烂打之徒最讨厌,简直有失身分!
年报的资料多而杂!我们要连连开夜工处理。
突然间想到年报单有文字并不吸引,好歹要寻些旧时相片出来,才能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
1898年的上海照片,哪儿去找?孙氏百货在上海的面貌,更不知如何?
我托着腮帮,想起要找章尚清去。坐言起行,冲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却过门不入。转了个弯,叩在孙世勋的门上。
“我找你帮忙!”我开门见山。
“我不是已经帮了你的大恼”
“再帮一加”
“上次还未领到奖品!”
“一道领奖如何?”
“几小”
“看你几时找得到孙氏百货在上海的旧照片I”
“你故意找借口抵鞍,明知道我无能为力,”
“你母亲会不会有旧时照片?”
孙世勋摇头。
“你还未问,怎么会知道呢?”
”我出世的那个晚匕 日本空袭上诲,到处戒严,炸得片甲不留。我父亲就是那夜赶回家被流弹击毙的。不多久,母亲就随大队疏散,南下澳凡当时只抱着我,大概什么都没带:”
孙世勋默然。
“对不起,惹你伤心!”
“不:”孙世勋想了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办法!”
“也许我可以问问你大哥:”
“不用问他,他不会有的。他母亲不存任何旧枷1’
我没造声,这些关节儿上头的事,不便插嘴了。
才过了两天,孙世勋在刿十俱乐部跟我吃晚饭时,把两张发黄的旧照片交给我。
“这是你要的,”
我接过来细看。其中一张正是长年累月摆放在章尚清书桌上的一帧旧照。相片的背景是一幢幢几层高的古老房子,前面站了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因为拍得不好,人像细小,很难看清楚面貌。
“这位太太是……”
“家母。”
“怀中抱着的是你吗?”
“嗯,背后那幢房子,就是上海的孙氏百货大楼。拍这帧照片时,我刚满月不久,家母把我抱到孙氏大楼去找父亲,章伯还不敢把家父已经被炸死的消息相告,只佯说他有紧急公事赶到香港去了。母亲便央章伯替我们拍张照片,寄到香港给父亲,让他知道我们母子平安。”
“于是章伯一直把这照片保留着!”
“嗯!另外的一张……”
孙世勋给我解释。只见相片中站了3个英俊的少年.其中一个是章尚清,其余2人,象极了公司会议室的油画像,想必是孙崇禧与孙祟业兄弟:
“他们3个是清华大学同学,情同手足,这是章伯加盟孙氏百货的那一天,3个人站在卖西洋钟表的部门前面拍的照片。”
“多么好!你从哪里寻来的?”
“章伯那儿!”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必有具有历史性的图片!”我竟不汗颜!
“他原本不答应给我们拿相片放在年报上去的,不知花了多少唇舌,才把他说服过来!”
“为什么呢?”
“怕惹家母伤心,更怕惹是生非!”
我不明所以。忽然念头转动,我情不自禁地问:“章伯怎么经年放了你们母子俩的相片在他书桌上头呢?他为何不放这张桃园三结义的杰作?莫非……”
我登时止住了快到唇边的说话,太冒犯了。
“你别错怪章伯!他人好得不得了!”孙世勋望住我,要从我的眼神透视出我的心意:“你看清楚,我的样子并不象章伯,的确象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作品!”
我多尴尬,都是电视肥皂剧看得多了的缘故吧!老以为谁是谁的私生子!
“章伯对孙家的情义与忠耿,相信已无来者了!”孙世勋慨叹。
“时代不同,我们不必强求!”
“你说得对!”孙世勋似乎有很深很切的感慨。
“章伯的预算原是为了维护我,然而,真有太多不合时宜之处,强求不得。根本不应强求。”
我似懂非懂地望住孙世勋。
“我们到外头泳池边去坐坐,喝杯咖啡好吗?”他建议。
很奇怪,似有满怀心事的样子。
我们在乡村俱乐部的花园走了一圈。
月华高照,夜凉如水,有那么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孙世勋移了张椅子让我对着泳池坐下,面前的一水淡蓝,泛着轻微得可以的半丝涟漪。
“你经常到这儿来吗?”我问。
“不。有空,我多陪家母到浅水湾酒店那餐厅晚膳。”
“你很孝顺。”
“家母只得我一个儿子。而且她年轻时很受过一点苦,我出世之后,又一直寡居。”
“孙太太不是在上海居住的吗?怎么钟情于浅水湾酒店?莫非有《倾城之恋》的类同故事?”
孙世勋苦笑。
“对不起,我又多言了。”
“不,不!”他连忙否认:“听家母说,她跟我父亲相恋之后,父亲每到香港来办货,都把她带在身边。他们来港,定必到浅水湾酒店去消磨一个下午或晚上。幸好这餐厅已重建了,虽是有异于前,但总有一个半个角落似曾相识,以慰她老人家的心。”
“浅水湾是可爱的,配得上许许多多美丽的爱情故事!”
“可惜……”他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
”可惜我没有资格带你到浅水湾去!”
我无法追问。
静静地望住天空上的疏星明月,等他讲下去。
“如果我未婚的话,一定把你约到那儿去吃晚饭!”
我回转头来,看着他,很温文地答:“诗情画意也可以用友谊来配衬的。何必拘泥?”
说这话时,我的心抽动了一下,很痛。然而,想不到有其他更得体的回话了。
以后,我们扯谈厂其他一些零碎公事,他就送我回家去了。
才踏进房间去,我就累得和衣倒在床上。
窗帘没有垂下来,只见隔壁仍有灯光间中人影闪动,这才使我想起家住太古城。
普通的人家,普通的环境,普通的际遇!
不可能有疏星、明月、晚风、树影与情怀!
我整夜无眠,满枕是泪!
不论你昨晚如何伤心、委屈、烦躁、郁闷,只要太阳一升起来,香港600万人口就得齐齐醒来再拼个你死我活!
会议室里头,我完全聚精会神开会。
孙世勋仍然坐在我对面。我们在很多公事上头都热烈地交换了意见。
会议结束后,我快步走回办公室去。
以后的十天八天,我埋首在年报的撰写、修改、设计、排版等等会议之中,忙个不亦乐乎。
中午时分,如无推不掉的政治午饭,我必留在办公室内嚼三明治。
孙世勋以前也曾试过两次,抱住汉堡包与薯条跑到我办公室来,边吃边聊掉一个钟头。
现今当然不会再如此出现了。
一切回复正常。
其实,从前也不见得有过什么改变。
那点滴柔情,原是捕风捉影。
是我多心!
这个中午额外的冗长。我拿着硬梆梆的三明治,嚼了差不多整个钟头,只去掉那两三口,干脆放下来,到外头走一圈,透透气。
就到楼下的百货部门巡视一下吧!五光十色,看个眼花缭乱,好解愁去闷!
电梯把我逐层带下去。在化妆品部竟看到王子培。
他把我叫住了:“来,来,帮我一个忙!”
我走过去。
“什么?你买化妆品?”
“送礼!先此声明,并非送给女朋友,”王子培煞有介事。
“那是送给准岳母。”我更故意地整他。
“哪里的话?你别开玩笑。我送给妹妹,她生日!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你帮个忙,代我随便挑一款,交差算了! ”
“王小蛆贵庚了?”
“19岁! ”
我拍着额头,嚷:“你算啦,年轻姑娘哪儿用得着化妆品!来,来,你跟我来,”
我顺手拉着王子培到女装部门,给他介绍了一件双线编织的运动波恤,因是系出名门,一点不便宜,600多元,职员取货打了折头, 一张大牛还是要不翼而飞。
王子培喊:“贵呀!”
我摇摇头,把T恤盖在自己身上,充当义务模特儿,游说他说:“现在的女孩子顶识货!”
随即给他拿了主意,跟那售货员说:“用花纸包好了,送上王先生办公室:”
才一回头,就看到远远的楼梯间呆呆地站着个孙世勋,瞪着眼睛看住我们。
刚才情景,定必尽入眼帘。
心头不知何解竟来了一阵快意,我给正在弯下腰签单的王广培说:“怎么样?请我到地库喝杯冻茶,算答谢!”
王子培习惯一叠连声的说好!
我们双双踏下电梯去!
孙氏大楼地库是百货公司的快餐店。附设一个小小的咖啡座。
我和王子培坐下来,要了一杯冻柠檬茶。
我跟他做了同事近5年,竟未曾单独吃过—顿饭。
起初那几年是各忙各的。忙出个头绪来,都独当一面了,他是被同事撩得多少有点跟我试走在一起看看的意思,我却相反的步步为营,怕坏了一段可以好好维持下去的交谊。
神女倘若无心,千万别让襄王造梦。何必图一时间的欢乐与虚荣,把衷情识破,既无结果,徒增尴尬!别说我们朝见口晚见面,无论如何得相处下去,就说王子培也算是正正经经,很多女孩子趋之若鹜的人才,何必为了我的品味与脾气不同,而给他不必要的自信心打击!
母亲老是嫌我挑,终至如今的落泊。我仍旧满不在乎!
倘若嫁后还是要早晚挤地铁,日日应酬着各式人等。
每年合共辛辛苦苦积那10多万元,不知买房产还是买股票好!一旦下定决心投资美元,就必见日币狂升。总之,多少有点亏损,愤慨得宁可老早把它穿掉吃掉算数,省又徒劳无功,不省就更捉襟见肘的柴米夫妻生活,岂足好过?
年老下来,还要指望公司的退休金、公积金!两夫妻算来算去,仅够在外国买幢小房子养老!
如此这般,嫁与不嫁,有何分别!
母亲说我心头高,这是罪过吗?
大姊半生未试过寒窗苦读,未曾在人海狂潮里头奔波,更未认真看过谁的嘴脸,她就嫁得丰衣足食,今日以前,她忧过烦过?就算以后有多少的不如意,也享受了她的前毕生!
为什么偏偏只我得靠自己双手去捱,一兴起了依赖人家的念头就算虚荣了?这可公平?
一念到大姊,立时间想起归雄年以有妇之夫的身分,竟去沾花惹草,心头就气!
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女人跟钱,永远愈多愈好,显示他们的优越感,踏实他们的征服野心!
想拿我做牺牲品?没那么容易!真小瞧了我!天下间当然有自愿当第三者的人,可不是我!
经年的江湖历练,早已人疲马倦,我没有精力在私事上头跟别个女人厮杀得你死我活!要在香港这分秒必争、五花八门的社会里头站得稳,长年累月,再硬的骨头也撑松软,整个人名正言顺地抛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稍事歇息是可以的,可不能再为他,冒千夫所指,血肉横飞的险!
归雄年有本事找到这样的女人!
孙世勋却无这番福分!
王子培其实一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只呷着茶,赔笑,间中听见他在介绍家中情状:“父母住在西环,妹妹寄宿于中文大学宿舍。我年前买了坚道的一层楼花,刚搬进去,一厅三房,千一尺,蛮舒服的样子!最可惜没有自用车位。不过,反正我不打算买车……”
我受地铁的气受够了。
一听见有人对自用汽车以及司机不予追求,就泄气,说什么都假!
跟王子培的茶叙,其实也不算不欢而散。走回办公室去时,这么巧,又跟孙世勋碰个正着。
他木无表情,我却乐得飞飞的。
普遍而言,世界上的女人,演技多比男人精湛!
嘉扶莲孙久不久就以董事夫人的姿态踩到孙氏办公室里来,我例牌不跟她应酗。
孙氏的员工守则没有条文规定雇员需要招呼甚而敷衍董事局成员的家属!
这天算是个例外!
孙世功频频到外头拜会香港商界巨子,活跃非常,广结人缘,故此嘉扶莲孙不一定能在办公室内寻得到丈夫的影子!
反正她也志不在此,无非趁购物之便,顺道满足一下她驾驭职员的威势!当然,她一脚踏入孙氏,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售货员对她必恭必敬!
这天,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碰面就见到嘉扶莲孙在走廊上扯住孙世勋闲谈:
“世功说,你太太夏天才从英国来探望你。为什么把她和孩子都留在外头呢?是不是怕她在此碍手碍脚妨你发展?”
正说到关节儿的上头,我擦身而过,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我小住脚,自动礼貌地跟嘉扶莲孙打招呼!
孙世勋的神情尴尬沉郁,看牢我无聊地跟他大嫂打哈哈,好象有种要打我。顿泄愤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