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的心意拿出来应用!何必再犯上一次更严重、更无可挽救的无私显见私!我的自由,更别谈了!”
张佩芬只差未开口解释,她的自由老早在踏进利通来的那一无就已葬送掉了。
吓不吓死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相处关系,恩怨情仇,可以微妙复杂过整间利通银行的一盘数!
纤纤弱质,何只要挺身迎战江湖风浪,还要每夜里活在情丝百结的凄风苦雨之中,难怪都说自古红颇多薄命。张佩芬的苦,更甚于傅瑞心了!
我默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可以一下于就想出来。
“江小姐,在你父亲未去世时,说老实话,我下意识地不忍远离,能为一个知己奋斗下去,是生活上一份不可缺的原动力,我多么的需要它!
“江尚贤待我不簿,几年前已跟我商量,看有什么是他能力范围以内能为我做的事。
“我求他以我养父之名,捐赠故乡一间小学,我曾在那儿享有一个有父母之爱的童年,受恩深重,值得怀记。当年,母亲对江尚贤没有回报我们的恩情,有过一段伤心担挂的日子,我都不曾向她解释过什么。江尚贤捐赠了小学,算是对她的交代!江小姐,如果不须要再把往事陈列人前的话,对我,已是一份最宽容大量的处置了!”
我握住张佩芬的手,表示感谢。
当然明白伤心人重提昔日伤心事,苦不堪言。
“随着国家开放,我母亲要求回乡定居,我们在小学对面为她盖了一间房子,让她老人家每天醒来,看着孩子们笑嘻嘻地上学去,生命就似有无尽的希望与光辉。我相信母亲得到了她需要的快乐与安宁。”
“刚才你提过在父亲死后,已给程立山三百万元?”我问,有不解。
“唉,江小姐!”张佩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江尚贤为故乡小学成立的基金中,我有权运用的数目,双手奉送给程立山,我毫不介意!然,他还是不肯相信,我只在你父亲身上得到这一点的属于物质上的好处,自江尚贤去世之后,他天天逼着我把所得遗产交出来,还屡屡声明要跑上利通来找你,跟你二口六面地讲清楚!”
既认定了张佩芬跟江尚贤有特殊关系,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张佩芬一定会在遣产上受益不浅!
今时今日,人们已不可能叫自己相信世界上会有只谈情爱,不计利害的男女关系了。
偏就只有父亲才屡屠遇上真性真情的女人,连我都骇异,遑论其他人!
“江小姐,我无法不远走高飞,从前之所以不走,除了舍不得利通和你父亲之外,还念到一走都不能了之,程立山要穷追猛打,不是好身好势的江尚贤所能招架得住。现今我走了,他就算跑上利通来吵闹,忌惮他的程度也还不大吧!希望你能应付!”
“你打算到哪儿去?”
“先回乡探望母亲,然后到加拿大!”
一把年纪了,还是如假包换地孤单上路,不是不凄凉的。我突然地感动了。
“让我代父亲照顾你!”我真心诚意地说。
张佩芬望住我,眼泪夺眶而出,握着子我一对手,久久才出得声来:“江小姐……”
“是福慧,请以后叫我福慧!”
“福慧!多谢你!福慧!”
听得出来,声音在抖动之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竟能在一生之中遇上起码三个真心真意地爱恋他,但求心灵相通,精神有寄,而不奢望物质与名位的女人!
差不多令我不能置信,然,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只那第三个,又是谁?
“你到加拿大去,如果打算提前退休也是好的。如果还希望有份差事作为生活寄托的话,我跟多伦多或温哥华的富德林银行安排一下。”
第六章
“让我想想,成吗?”
“且慢慢想好了,甚或抵埠之后,安定下来,再谋后动不迟。不论温哥华抑或多伦多,父亲都有物业,你就住进去。相信他在天之灵,会好欢喜你能在我们的家业内开始新生活!”
张佩芬没有推辞。
施惠于人,还真要讲心思。倘若我胡乱地塞给对方一笔钱,非但达不到相帮的目的,更可能搞得彼此难以下台。
真心诚意地辅助他人既不可希图回报,更重要的还是,别让人看出那是一只同情之手。
一般情况下,不介意因同情而受惠的人,未必值得同情。对待值得同情者,又只宜把同情之心遮掩起来。
做人处世之难,可见一斑!
连我都微微叹息起来!
“至于那三百万元,既已送给了程立山,也就算了,我再拨回一些钱给故乡小学的基金,也留着应急吧,”
“我还有利通的一笔退休金,颇可观,足以维持以后生活,不见得需要那笔钱!”
“小学须要维修扩充,也是要运用基金的!”
“可是……”
“请放心,程立山那儿,我会想办法应付。不见得他拿着死人的声誉作威胁,能有什么成效。他已得到多过他应得的,一切都必须适可而止。”
“福慧,你要小心!”
“我会!”
“那么,我得走了!”
“你现今就回程家去?”我问:“不必了吧!”
“你意思是,我应该立即启程?”
“最低限度,住到外头去几天,程立山那儿,回去干什么呢?有你留恋的人,非取回不可少之物吗?’
张佩芬垂着头,毅然决然地答:“没有。”
“我这就让司机把你送去文华休息一会,再安排其他—切,好不好?”
张概芬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突然省起了,要问她一件要紧事:
“你跟在父亲身边多年,他可真真斩断七情六欲,对所有的女人都不作非非之想了?”
我说这番话时的语调极之轻松,刻意地掩饰心内的紧张,更希望我不经意的,俏皮的发问,能飞越张佩芬的戒备和她的自筑藩篱,引导她无意中向我泄露机密。
果然张佩芬老实地说:“妄谈情爱,不是你父亲的品性,然,男人,有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忘情之后,必定弃欲!更何况商场之内,诱惑多的是!那些年,福慧,我不怕对你说,我有时也蔡不住有个古怪念头,宁愿自己摇身一变而为青楼红杏,好跟心上人一尝鹣蝶美梦,傻不傻?”
我拍着她的肩膀:“傻呢,然,傻得好合理,好可爱!”
张佩芬盈盈一笑,服角的皱纹刹那堆在一起,很显老,却呈一分泱泱大度的风采,予人很大的吸引力。
女人一谈心中所爱,就可以如此光彩照人!真是!
张佩芬离去之后,我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累得像打完一场仗!
我闭目养神,静静地思考,应如何处理一总的后遗症。
安排张佩芬在这一两天内离港,到彼邦去重过新生活,并不困难。
然,她走了之后,千个重责就会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
不是不惊惶的,赶狗入穷巷的后果堪虞,那头若是无家可归的疯狗,更难以估计他反噬的凶狠程度。万一他宣诸武力,我如何是好?又或者他果真站出来,说尽父亲的坏话,让死者含冤莫白,还要折损殁后英名,我又如何对得住父亲了?
蓦地睁开眼,似发了一场恶梦。
一手一背的汗,湿腻腻地胶着全身,令我怪不舒服,冷颤连连。
怎好算了?
我霍地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
怎好算了?
对讲机突然传来“喂喂”之声,吓我一大跳。
什么叫草木皆兵?这一刻,我明白个透。
“江小姐,你在吗?”康妮的声音。
我不悦,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对方静默了一阵子,显然地不知所措。
大惊小怪的人其实是我。
当然,最有权威的贼喊捉贼者是支付你起居生活费的人!
小秘书在人海之中初尝风浪了,实属自然。
“对不起,江小姐,”
我并不放过:“有什么话,快说!”
康妮讷讷地,连声线都惊得放软,答:“何总经理他们在会议室等你开会,”
讨厌:我立即道:“给我取消!我有要事,把会议统统改期!”
“改到几时呢?”
“另行通知!”
“那么,等会儿,恒发地产的酒会……”
“不是说统统作罢吗?别再骚扰我!”
天要塌下来了,还开什么会?去什么酒会?
我宜得一手就把办公桌上的所有文件都扫落在地,发泄掉我越来越紧张的情绪。
好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叫程立山的人寻出来讲数?
如果他开天杀价,我是否肯落地还钱?
当然不肯,这种无赖,需索永无休止。
这三十年的姑息养奸,今日,必须来个了断!
可是,我跟程立山,活在两个世界里头的人,既不能硬拚,也不便软磨,如何了断法?
我完完全全地坐立不安,想不出法子来。
能找个什么人商量着办?
何耀墓?不成,他若是老谋深算,更不宜让他知道太多。关连一大,有可能又是另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人际关系战役。在利通,我和他的权势,必须保持一个距离。尤其现今我羽翼未成,初登大堂,更不好处处让他窥视死门,把握太多我的弱点与话题!
瑞心姨姨?就更不必说了。
蒋帼眉吗?算了,她在我的故事内,永远只胜任一个聊胜于无的脚色。
我完全可以估计到把事情告诉她的后果,帼眉若不至于惊惶失措至面无人色,就会建议我报警去。
天!报什么警?
今时今日,作奸犯科者众,可是,谁又在荷枪实弹地明劫明枪了?
要计算蒋帼眉之流的匪徒,或许能报警落案。跟我江福慧较量的人,就不见得能轻易绳之于法了。
是荣耀抑或悲哀,难以定论与言宣。
总之,帼眉在此事上,必非合适的帮手。
我蓦然省起杜青云。
他是个合适的跟我共赴时艰的人选吧!不单为了对他的确有一重似是挥之不去的好感,而是,机缘巧合,杜青云已目睹今日的情状,聪敏如他,多少有点事情的眉目在心上,反正天机已经泄透,就不妨将错就错,寻他商量去。
单是要我无缘无故地重新把这故事讲述出来,我都会觉得不舒服。
跟杜青云,最低限度可免去这层愁苦。
坐言起行,事不宜迟,我把他约到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所去。
毋须我把故事很详细地重复一遍,杜青云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一开腔,我当然不曾提及有关父亲遗书的秘密,才把重要的情节与关键交代过来,他就频频点头,说:“我要知道的,已经足够。目前,最重要是谋求解决方法!”
话头醒尾,且一语中的,非常地令我快慰。
“简单地下结论。”杜青云说:“我们要令到程立山从此之后,消声匿迹,不再打江家甚至张佩芬的主童!”
“对!”一整天以来,我未曾像如今般安乐与兴奋。
从前,父亲在世,每有麻烦,就必跑到他跟前细诉。父亲是个有办法的人,他永远能给我解决困难。那份备受保护和照顾的轻快,似已离我经年,变得陌生。如今跑回来,似曾相识,益显亲切。
“还有。”杜青云补充:“不能再便宜他一个子儿,多年以来,程立山已得着超越他名份以及品行应得的东西了。”
百分之一百同意,问题似已解决了一半。杜青云的了解和肯定,那么有力地给予我安全感。
“青云,有办法吗?”我问。
杜青云寻思了一会,说:“我试试!你且坐着,我这就去摇个电话。”
杜青云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回到我身边来,神情轻松,说:
“有希望。我们要耐心地等答覆,快则这个晚上,慢则明天!事情交代清楚后,你就安排程太直飞加拿大,过一些日子才回乡探望她母亲好了。”
我点头,不知何解,竟连问一句,究竟如何可以迎刃而解,也觉多余,
不是说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吗?
于是,我只是微笑着说:“都交到你手上去,我就放心了! ”
这是最好的回答,全权授托,好比天罗地网,将有责任心与英雄感的人罩着,再不能逃脱。
我也真在这一刻,才稍稍定下心来,问:“还要回利通去吗?”
杜青云笑:“叫我怎么答?老板问伙计这个问题,也太尴尬了。”
我当即会意,随而大笑,摆着手,忙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切悉随尊便!”
“还好,我实在不想再赶回利通去了,打算好好地跟朋友吃顿舒服晚饭!”杜青云说这话时,肯定而认真地直瞪着我:“常言有道,辛苦握来自在食,明日愁来明日当,”
不知怎的,我不好意思迎接他的眼光,借故叫住了走过身旁的侍役:“请多给我一杯咖啡。”
“还要咖啡吗?”杜青云问:“饮得太多,会坏胃口,我们吃完晚饭再喝好了。”
我没有说什么。
站在旁边的侍役有点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还是……”
“不要了,请让我签单吧!”
我们从利通走出来的时候,是坐杜青云开的车子。离开高尔夫球会,我并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突然而来的安全感,使我整个人轻松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处处代我拿主意,原来如许欢乐与畅快。
“让我们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厅去好不好?”杜青云问。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
“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去交代一声?”他又问,那么地细心。
“家里没有人会等我吃晚饭!”我答了,随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码两个女人!”
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见杜青云抿着嘴笑,一脸顽皮。
“第一个要交代的是我母亲!”
说着杜青云按动汽车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一阵慈爱的声音:“青云吗?”
“妈妈,我不回家吃饭了,给二弟买好了录影带,等下带回来给他好了。还有,代我告诉邦邦,今日已经给他寄出了申请大学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头吃饭呢?还是跟银行的同事开夜工?”
杜青云望我一眼,说:“二者皆是。”
“啊!”对方茫然地应着,随即急问:“青云,青云你是跟个女同事一起晚饭吗?”
“妈,你怎么知道?”杜青云故作惊骇,随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来再谈,你别紧张!”
紧张的人其实是我。脸上稍稍飞红,杜青云开朗而幽默的举止言谈,微带着半分挑逗,直指我心。
我当然不便说什么。
“第二个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书。”
杜青云又按动电话,随即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杜先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