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园子内,满是人群,跪了一地不打紧,还有人挤着上前,要寻块空间匍匐下去。
园子当中供奉着一个漆金身的泰国佛!
不问而知,是四面佛。
这程梦龙岂有此理,把我带来拜四面佛。
我的懊恼持续了才半分钟,就清醒过来,知道罪不在她。
练重刚之所以成功,最大德行是奖罚分明。我从不推卸责任,是我错的,我承担,不是我错,一定寻出原凶来,治以应得之罪。
程梦龙有什么错呢?你肯死,我肯迷。她是聪明女子,晓得眉头眼额,不会轻率地把我带来此地, 自招其辱。她当然有把握,我不会怪罪在她头上。
又或者,聪颖如她,想借着此行,透露端倪,示意我更进一步,或者让我知难而退,实未可料。
我开始心平气和地紧随着程梦龙,往人堆里挤去。
程梦龙驾轻就熟地从一档摆设在园子栅口的摊位,买了4个花串,4只小木象,4支洋烛以及一撮香。
然后她嘟嘟嘴,示意我跟着她,一同挤到另一头的角落。面前正有一组4个艳装舞娘,随着吵闹不堪的泰国音乐,跳着暹罗舞。
程梦龙对我说:
“暂且委屈你站一会儿,别走动。我去办了正事就回来!”
我看着程梦龙勇敢地往人堆里挤过去,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我特意爬在花台之上,好垫高一级,居高临下,看那女子拜佛。
看得我痴痴迷迷。
虽已入夜,小小佛园之内,烛火通明,还加上街灯,什么人的脸都给照得红通通,一清二楚。
我看到程梦龙一直跪在那儿,如醉的脸颊,闪着泪光。
她是一边淌泪,一边祷告,神情专注,模样虔诚,近乎圣洁。
我一向痛恨迷信。难道练某所拥有的一切是拜的神多神庇佑吗?刚相反,我是无神论者,诸神若是有灵,会保我如此春风得意?
我认为宗教是神棍的企业,是妇孺在迷明星之外的精神寄托。
我总有行善,但从未试过捐赠圣堂;怕从中取利的人多,更无心协助那班终生奉献自己给神的世人,就让他们的神打救他们好了,别来烦我。既看不出他们对社会的责任,他们的生生死死,我从来视若无睹。
然而,这一刹那,我看着程梦龙的脸庞,竟觉得她是如此高贵,一种决绝的死心塌地、至死方休的神采,气势磅礴,笼罩着她整个人,发放出一股莫名的震撼力,令人肃然起敬。绝对能教人神均起共鸣!
我完全狠不下心去蔑视她。
可是,如此一个知识分子,饱读诗书,明白事理,一直靠自己闯天下的女子,平日不肯在人前说半句委屈活,自负得近乎目中无人,如今竟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双手奉献的不是鲜花香烛,而是经年不折不挠的个性,怎么可能?
尊严在人前挥洒自如,在神坛之上却点滴不存,若非情不得已,山穷水尽,又何至于此?
可见女子如程梦龙也原来孤单无助得如此凄惶。上天是公平的,任何人自呱呱坠地,至一杯黄土之日,始终只是一个独立个体,要生存,要争取理想,不论以何种方式,均须靠自己。
我更顿生怜香惜玉之意!
她祷告些什么?
肯定是男女私情。
不可能长途跋涉,来求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吧!
我蓦地对程梦龙似有很深的谅解,人世间俗众所需求的必与她无缘无分。这女子别有所冀,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吧。
第四章
我拿眼遥望一下四面佛,金身金脸,肃穆庄严,似在以事外之身,聆听世上之情,有种没由来的冷静公正。
我不期然地对四面佛心生敬意。人家常说:捞偏门的人尤其要敬礼鬼神。香港地,龙蛇混集,谁又是从无半点歪理,就唾手而得天下?天下更不再是非黑即白,二者之间的灰色,各有浓淡,也许谁都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敬重鬼神,以求心安理得。
四面佛香火如此鼎盛, 自是施展过无上威力,才能深入民心,我有幸在此,只诚心许一愿,千万别在这关节儿上头,让我遇上练家辉以及那班跟他一道来泰国度假的男女朋友!于愿足矣!
好一会儿,程梦龙再回到我身边来,带我离去。
计程车把我们载回酒店,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话。
香格里拉酒店在河畔筑了间甚富当地色彩的建筑物,用作餐厅。
我们挑了近河的露天大椅子坐下。
要了点酒,让清脆明快的泰国音乐陪伴着一起进食。
“你常来此地?”我问。
“每次来,都必住香格里拉,贪图它设备好,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一个宁静周末。”
“怎么凡是在商场中打滚的女人,一走出办公室,老是一身疲累,是真的跟不得我们比?”我乘她不备,攻其要害,实行挑战。
“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刻!木兰从军,一样冲锋陷阵,一样旗开得胜,回到军营里头,到底自知有多少力不从心!”
这女子真聪明,干脆空挡一招,就把我的攻势,消弭于无形,更不失身分。
很多人不懂战略,老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有累坏自己。有些情况下,对敌方招式,根本应该佯作不知不觉,广东人叫做老鼠拉龟,让对方无从下手。倘若再咄咄相逼,又失大将风度,只有为之气结。程梦龙深明策略,知所进退,好!
一顿饭下来,我和程梦龙谈得异常投契,几乎纵横今古,经纬中外。
不禁在心里赞叹简祖谋独具慧眼,名不虚传。他手下猛将如云,伯乐厩中果然尽是千里良驹,这程梦龙又岂是那起娱乐圈内的小丫头,抑或妻凭夫贵的黄脸婆可比?
如果程梦龙不那么伶牙利齿,言之有物,就更合我意了。如今,我老是要步步为营地慎防着她的霸气,会刹那间侵犯我的尊严。
当然,我毫不介意接受这种挑战。
餐后,我要了一杯甜酒,程梦龙喝她的茶。
我捧着水晶杯子,毫不留情地望住她。
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般都怕那种黛玉葬花式的娇慵,宁取富泰慧黠多一些,眼前人是后者,还添半点迷惘,顿成珍品。
我看住程梦龙,说:
“香港的女孩子很少象你这样不化妆!”
“人还未过中年,尚能撑得住。”
“化妆品可以令你锦上添花。”
“那可又轮不到我了,该是漂亮而年轻女孩子的事。”
“过分的谦卑,只会变成虚伪。你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丽,无须借助化妆品,我决不会是唯一赞你皮肤好的男人。”
“谢谢,赞辞因出心出口的人身分不同而轻重有别,你纵非过誉,我仍受之有愧。”
“一言九鼎,我从来说过的话都算数。”
“这很好。”程梦龙立即正色道:“是要这样才好,才会成功。”
突然间,程梦龙眼波流转,有种游离人梦,念旧怀远的凄迷姿态,很叫人看得着迷。
“你有感而发?在想起什么来了?”我问。
“胡想!”
“女人总是不够现实,心事多。”
“你呢,你当然非常现实,否则如何能富甲一方?”
“你不喜欢钱?”
“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竞如此不近人情吗?你没看见我冬天穿明克,一年四季戴钻石,连平日上班的制服都是Chanel货色,还有手袋,我人懒,只挑鳄鱼皮用,每个颜色一只算数,可是如今鳄鱼濒临绝种,连在泰国买只漂亮点的都要7000元,遑论中环名牌货。我不能如此埋没良心,又用它,又说不爱它,是吗?”
“梦龙,你很坦白。”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又不犯法,况且这年头,要瞒得住的事实,几近于无,何必枉费心机?”
“是不是女子必如你一般教人猜不透,才更具吸引?”我再连忙多加一句:“且别又说我言重了,我是真心诚意的!”
“猜不透的岂只是你,连我自己也在内呢!只因我做人极端糊涂,很多道理显浅至极,我偏把它弄得复杂无比,甚多难懂而又碰不得的人际关系,我可又象吞了豹子胆似的, —头一脑撞过去,终至血肉模糊,仍不明所以。”
她又甩动着那头短发,象要掉走脑袋里什么似的,然后她别过脸去,恰好又让我看见了她脑后发尖柔顺地贴在雪白的颈项上,每次见着,都令我心如鹿撞,有强烈欲望要冲上去吻在她后颈上头。
程梦龙及时回转头来,双眼晶莹欲滴,笑着说:
“我做人不比做事,是真真乱七八糟,糊涂透顶,象人家掉了隐形眼镜,还在雾里赏花,几重的不清不楚。”
“那不好。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我顿时间觉得有纠正程梦龙的当然责任:“我从来都下定决心,积极生活。”
“可否说得具体一点?”
“那就是认真工作和恋爱:”
“恋爱?”看得出程梦龙微微震惊。
“怎么?你认为我这把年纪不应该谈恋爱?”我很诚恳地问,看她如何作答。
“不,不,对不起,我失言了。”程梦龙粉脸绯红。
随即,她又摇摇头,让短发在细风中飞动,喃喃自语。
“怎么说恋爱呢?恋爱是要谈心的!”
我听到她的话,因此答:
“这个当然!你不信我这年纪还肯谈心?”
“春去秋来,过尽数十寒暑,还哪来这份心意!”程梦龙仰着头,望住天上点点繁星,突然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天真烂漫得一如初出茅庐的女生,叫嚷道:“哪儿还有心呢,心都飞呀飞的,飞驰而去,脱离个臭皮囊不知有多久了!”
我向空中捉回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亲吻一下,严肃地说道:
“梦龙,我讲的是真话。”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良久。
我从来只知道什么叫收购和合并,如今,我晓得另一种结合的方式,叫融化。
“对不起。”程梦龙抽回她的手,冷静地答:“我放肆了。”
“该说这句话的也许是我。”
程梦龙把茶一口喝尽,问:
“给我要一杯白兰地成吗?”
侍者取过酒来,我嘱他整瓶留下来。
“练先生,你很能喝吧!不醉?”
“从来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天下间不多令人心醉的人与物!希望今晚是个例外。”
他妈的例外?真怕提例外,眼前这姓程的女子,实在搞得我有着太多的例外。
例外得连泰国四面佛都跟着来拜了,真是,练重刚一世英名……我把杯中物干掉。
“为什么途长路远来拜四面佛?”我毫无回避,正面发问。
程梦龙没有垂下头去,她又有意无意地把头歪向后方,望住河的对岸,黑墨墨的,其实没有苗头,她只是灵巧地又让我看到那叫人心动的颈项与发尖。
“为了你跟人谈了心,没有得着应得的报酬?”既然已经出了口,我就干脆穷追猛打,不让敌方有喘息机会!弄得她人疲马倦,疏于防范,才更有机可乘。
“我象个施思望报的小女人吗?”程梦龙回答我的这句话,分量足有千斤,证明她绝不好惹。
我有点心寒。
要不要鸣金收兵?还来得及。
我那班老友有条不成文规定,玩女人可以,跟女人发生感情不可以,跟聪明能干有学识的女人发生感情,更不可以。
我怎好算?
退,心心不忿。
进,步步惊心。
程梦龙竟自动替我添酒,她自己举举杯,一饮而尽:
“世界上无人不自私,跪在四面佛前的人,全部为自己所求而来,包括你我在~”
程梦龙完全不顾我的尴尬,继续说:
“可是自私形态有高下之分,并非每个人都如你想象般,爱人但求人爱。埃塞俄比亚遍地饥民,你若仗着爱心去扶持他们,了却一重功德,也就算了,倒转头来,他们要感恩图报,是必要跟着你一辈子,你怕不吓死?”
这程梦龙,如此有身分有尊严地一语就把九重恩怨勾销净尽。
我不禁默然,无辞以对。
苦酒满杯,一饮而尽。她已经饮得不少。
程梦龙对我说:
“夜呢,我们得回房里去休息了!”
她站起来,有一丁点的踉跄。
我冲前去微微扶住了她。
她竟在我耳畔细语:
“我宁愿跟四面佛妥协去,在人的面前我撑得太久太苦,可还是要撑下去。人早早令我失望,希望神不会!将来就会得知道。” 我不置可否。
将来的事太遥远,我只顾眼前。
目前,我最关心的是,今夜我是否会孤寂?
答案很明显地是肯定的了。
我送程梦龙回她的睡房去,她让我轻吻在她面颊之上,道了晚安,就转身开房门。
那一刹那,二人如此相近,我简直能嗅得她阵阵发香!
房门在我面前关住了!
60多年来,我未曾如此被拒千里而仍然认定这结果是合理,顺理成章,可以接纳而且美丽的。
翌晨醒来, 已8时多,大大出乎意料,也许是昨晚睡不熟的缘故:我从窗口望向泳池,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其中一个看似是梦龙,
我换上了泳裤,披上酒店的毛巾浴袍,跑落泳池旁边,用我的早餐。
的确是程梦龙,一头一脸从水里钻出来,好一朵出水芙蓉,清新有如朝露,还吹弹得破。
“你早!”
“早!”
“不下水来吗?”
“好!”
我从小就是游泳健将,一直以来,勤力运动,保养极好,故而60开外,皮肤还是紧绷着,连肚皮都没有半寸脂肪,所以我连体态上的自卑感也没有。
“你可以游几圈儿?”程梦龙问我:“10圈儿?”
“奉陪!”
赛程开始,对我是毫不艰辛,只因习以为常之故。
泳罢,我还能耸身坐到泳池边去,伸出手去拉梦龙一把,她笑嬉嬉地上岸,拿毛巾擦着头发,就在我的身边擦着,没有半点回避之意。
我仰着头看她。泰国早上阳光殊不猛烈,轻柔地洒了程梦龙一身金光灿烂,整个人起了一道金边似的。虽看不真轮廓脸容,我却能轻易地憧憬起四面佛前那张虔诚圣洁、心无旁骛的脸,凑合着,在眼前,变成很动人的一张画。
四面佛倘真有灵,忍心推掉这么个町人儿的要求?
“饿吗?”我问。
“嗯!我们吃早餐吧!”程梦龙洒脱地答。
她真能吃呢,简直扒在桌上大嚼。我们光顾泳池旁边所设的自助早餐,她誓要吃得人家亏本似的。在这上头,我非认输不可!
年纪大的人最最怕多吃,然而,看着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把什么都送进肚子里,由衷地欢喜,似看到往日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那年头,要大量精力去打很多场人生的仗,不由得不补充体力。
想这程梦龙也有这番苦衷吧?
这女人聪明绝顶,实在,我的心意微见于行动,不难猜测。
单是练重刚单人匹马,身边不带个律师、秘书或随从,就到这曼谷来,明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