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见贺智的殷勤紧张,心诚意恳,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请我们到泰国去看望他们吗?」
啊,原来如此。
一整个早上,贺智兴致勃勃地跟我攀谈,目的无非在此?
我抿着嘴,不敢笑出来。
应该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试过有如此情怀。
对像也是潘家人。
小时候,老是候在姨母身边,希望得着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给潘大妈送上些什 么东西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过去了!
如今所有情爱上头的把戏,也该轮到下一代的份儿。
我给贺智说:「昨儿个晚上回来,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没有跟他提起。」
「那么,今晚有便就给他提一提吧?」
贺智竟如此着迹地露了个猴急相。
「好的。」我应着。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头去舒筋活络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开大埋、大起大 落的金融市场中伤脑筋,总得有个歇息的时间,对健康有良好影响。就是你,三姨,经 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边,总不见你有什么海外旅行,不也趁机去看看外头风光嘛!」
我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真是的,商场无父子,谁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亲人 的处境搁在一旁。
如果聂淑君于此刻走进来,听到贺智给我说的一番话,怕真要呕一地的血。
我当然不是个喜欢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的人,我安慰贺智说:「你知道你爸爸最不 喜欢到外头走!他老嫌候在机场与花在舟车之上的时间太多。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 什么人有把握将他劝服的。」
「你试试,他最听你的话。」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呢!总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难却的话,不就由你代爸爸走这 一趟。我给他说一声,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好了!」
贺智对我的安排,显然是满意的。
泰国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够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顺一点,很多事会好办得 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当晚,我趁饭后,陪敬生坐在园子里吃茶,就给他道达了这个意思。
敬生听罢,随即答:「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贺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惯跑码 头的人,还劳我们费心呢!」
这做父亲的,当然不明白女儿的心意。
反正有他这句话,一切易办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这些天来,我特别觉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叹一口气。
「那就早点睡吧,一定是为了寿宴之事,劳累了一点。」
人的疲倦很多时来自精神紧张。
虽说敬生拜寿,功夫都是贺氏与顺昌隆的伙计包办,敬生还是伤了心的。
单是那张要劳动计算机处理的宾客名单,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对完再校对。我就不知 听敬生多少次埋怨,怕会请漏了该请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请酒难。
这份担挂不是不劳心费劲的。
我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谈一阵。」
「有什么要紧事呢?你这一边喊累,一边又心野了。」
「不,是要紧事。一直盘算着找个什么时候给你讲清楚,只是没有机缘。越拖下去 ,心里头越不安稳,早早给你解释明白,我才叫安乐。」
「解释什么?」我幽他一默:「你外头另有一个女人?」
「我要是这么讲,你信不信?」
「有什么不信?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会发生?照说呢,你贺敬生只要心动一 下,怕不立即有成营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唤。」
「就这一点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这么条件优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 能!」
真难得这敬生会坦坦白白说这公道话。
「我可不作这种奢望,多个香炉多个鬼,烦都烦死,你们男人喜欢苦中取乐,也叫 做活该,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从来都爱你这份潇洒!」
「还真多谢你的欣赏,我原以为自己是浑身的迫不得已。」
「这一辈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两、真心诚意了,当然,我 欠你的似乎还多一点。」
能有敬生的这句话,应该是什么缺憾都补救过来了。
「小三,我已尽我之所能照顾你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就得看你的本事与定力 。」
「这句话,你不是已经说过多次了?」
「对,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认真的说一遍。」
「有什么不放心?我从来都让你替我拿主意。」
「总有一天,我无法代劳。」
「我不要听这种无聊话,你也别讲,否则,我这就回屋子里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讲这些,且讲生意上头的安排与时局的见解你听好不好?」
我原本没有兴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爱的话题,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时事局势有密切关系,我随侍在侧这 么多年,也很有点耳熟能详了。
敬生很认真地说:「这些年来,贺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营运下 去,家业断不会动摇。」
「贺聪、贺智与贺勇都算得上商业人才,也不见得几个孩子有什么不良嗜好,这些 年大错总不曾出过,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担挂的是你的处境。小三,说到底我都有五名亲骨肉,对他们都应该予以 照顾,这并不表示我爱你就不够了。因此将来贺家家产由他们摊分,是我的心意。只是 ,贺杰只能占一份的话,也很容易吃亏。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资产都归纳到一间 就叫敬生企业的公司上头去。」
「敬生企业的股权分为A股与B股,持股量虽然轻重有别,然,我会规定任何公司的 决策,包括重大买卖,必须A及B股多数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过。」
「小三,你记住了。你的权力在这上头并不因贺杰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 换言之,将来贺家天下,你绝对有份作主。」
「敬生,这真是将来的事了,我但愿永不作主。」
「小三,有备无患,你让我讲下去,好使我安乐!」
我没有再作声,静静地听敬生讲下去:「原本呢,权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里,要 怎样处理,我也是眼不见为净,不必多所牵挂。「然,我与我父辛苦经营多年,才打出 的这片江山,总是心血与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贺家是不会撤离本埠的。
「分散投资在今天今时未尝不可,但要连根拨起,决非我之所愿。故此,这几年来 ,董事局屡屡提出过迁册的讨论,都被我否决了。
「时局越来越白热化,香江之内越发充塞着打算混水摸鱼的过江猛龙,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这埠头,觉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会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后,也真一直承受着庇荫似,贺家跟本城同步前进,不住发 迹。我是多么的渴望,贺氏产业在九七之后,依然能发扬光大。
「生于斯,长于斯。贺氏家族始终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头,傲视同侪的。
今日之后,更富如是。
「从前香港的中国人确曾有过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实已经熬过去了。免得过就别巴 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从头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记得把我这番话告诉杰杰 去!
「不论他将来从事任何行业,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来。」
「放心,杰杰从来都不曾表示过要在外地长居,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 拿起筷子吃中国菜,寄宿的日子,他还受不够?」
「说真的,杰杰是这么多个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个。」
敬生说着这话时,简直笑到眉梢额角上去。
「小三,如果杰杰现在不那么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会长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后。」
「一眨眼就过呢!」
「有困难要应付时,日子就会过得慢!应付贺聪他们并不容易。」
「你别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贺聪对自己的亲生弟妹,都未必轻轻放过,何况对杰杰?
这是我的另一层顾虑。」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认真地对我作这番分析,我也不妨给你讲出我的意见。 」我稍停了一下,紧握着敬生的手,再继续说:「我不是如你所说的不上心,只是太担 挂了,也着实不管用。没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相亲相爱,但他们成长出落成什么人, 要管也管不着,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我的这番话,大抵是说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连连的拍着我的手背,表示赞同与安 慰。
「再说,敬生。就算五个孩子之中,谁的运气好一点,手腕高强一些,以致于他可 以多得利益,又有什么大相干呢?还不是你贺敬生的亲骨肉,还不是贺氏的那个王国? 你何必老是耿耿于怀,为此担心!」
我再补充:「至于杰杰,我不会让他得不到他应得的权益,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基数 ,就可以了。如何将之发扬光大,只消尽力而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与气数。」
「小三!」敬生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真不枉我爱你一场!如果可以的话,但 愿生生世世跟你为夫妇。」
我笑。
「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要还是如今的这重身份的话,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个聪明人,也不劳我说出口来,就已心领神会。
「还是怪我一箭双雕?」
「那总比一石几鸟强呢,是不是?」我乘机幽他一默。
「小三,我决不放过你!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你实在太可爱!我忍受不了别人 碰你一碰!」
「谁还敢碰我呢!当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给你整得掉了职位,怕是沦落江湖去了 。」
大同酒家楼头的往事,真是有惊有喜,有胜感慨。
「说起来,那探长还是我们的媒人呢,没有他这么把你一调戏,你决不轻易躲到我 身边来!」敬生笑。
「你的谢媒方式也真够特别了,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还好说,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顿吧,我是真的受了一点苦,才载得美人归。」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满成果,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这敬生,完全不避忌,动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气人。
说了一大堆话,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稳。
很多时,他在半夜里转醒过来的话,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脸。甚至或要跟我闲聊两句 。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准我动一动,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 有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数绵羊去。
他呢,一睁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说说话!」
这许许多多年过下来,我都迁就惯了他了。
非但不怎么样,还似是一份情趣。
这一觉,直睡至天亮。
我骤然转醒,很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
仅不似是发了恶梦!
我转转揭开了薄被,蹑手蹑足地走进睡房的小偏厅,扭亮了台上的灯,瞧墙上镜子 看一眼。
没有什么事吧?
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且因刚睡醒了的缘故,粉脸带红,模样儿是连自己都觉着满 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话,老是撩逗我说:「小三,我喜欢你的睡相!」
然后就连连吻到我的脸上来。
回头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动都不动,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说,这些天来真是大劳累了。
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我换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个正着。
「大少还未起床吗?」
「由着他多睡一会,你打电话到大少奶那边去,说大少还未起床,咱赶不及过大宅 吃早餐了。待会儿,他转醒过来,你给他装碗白米粥,加一点咸蛋与鸭肝好了。」
敬生数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点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表,随口说:「现今都差不多八点了,还不把他叫醒呢?会不会有什么 头晕身热,只昏昏沉沉的睡,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敬生绝少迟过七点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转身回房里,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没有响应。
我坐到他的床边去,拿起他的手来摸摸,看是不是发热了?
不,冰冷一片。
一时间,我转念不过来,仍拿手摇动他的身体,口里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 醒吧!」
把手放到他脸上一摸,还是那冷冰冰的感觉。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没有了气息了。
怎么会呢?
我吓得站了起来。
呆望着熟睡着的敬生。
「啊,不!」
我自语着。
好一会,才晓得再扑到他身上去,疯狂地喊:「敬生,敬生,你应我一声,敬生, 敬生!」
究竟是什么人把我拉开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声,直至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带到另外的一间房。
然后他们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静下来。
眼前的景物更逐渐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宽松状态。只依然记着敬生,对,敬生来 把我带在一起,齐齐步入迷离境界。
转醒过来时,显然已经是入夜时分,床头的那盏灯亮了。
真奇怪,我并不躺在自己床上,细心看看周围的布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么我会 睡到客房上来。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记忆立即回笼。
啊,不!
我立即坐起来,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们把敬生还我!」
是群姐与芬姐,一齐捉住了我的双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来。
芬姐紧紧的抱着我,抚拍着我的背:「别哭,人死不能复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么会呢?
昨儿个晚上,我们还恩恩爱爱的坐在园子里谈心。
「敬生不会死,他不会。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医生说是心脏病。他能在睡梦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贺敬生本人安乐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后没有了敬生,日子还怎么样过下去了?
我爱他。
从来没有这一刻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深爱着他,需要他。
要我以后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饮食,再不能夜夜让他执着我的手睡觉 ,我也会就此刻死去的。。
当然,我宁愿死。
我大声叫嚷:「不,不,让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摇动我的手。
「都去了的话,谁照顾杰杰了?」
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