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则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到加拿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半根毛发,我这姨姨要给你算账!”
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
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三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
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留个纪念!”
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姊妹情深。真懊悔责了她这些日子!
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谢落涕了。
我只不过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
郁真点点头:“大姊,希望你能适应!”
“我会的,放心!”
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寂寞并不易挨!”
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不日重一日?
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摆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
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
“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话,就扭转乾坤?”
“怎么了?”
“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并且,有意思离婚……”
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阵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第八章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
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竟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人!对她,竟有颇深的牵挂!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丽!
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口之用,依锦昌的预算,将来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的事上,还要把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
“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儿去?”
“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
“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
, 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
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舍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
“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要等着带孙子了!”
“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我们其实还年轻。”
“原来是不放心我。”
“怕没有人照顾你!”
“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 “你找死!”
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白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了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沛沛太过不羁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
“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
“过犹不及!”
“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有可能多过女孩!”
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
“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点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
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同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
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
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
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去过九次!
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 “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
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还做生意?”
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我还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上街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者甚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
“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空中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包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房子都没有地库,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
“我真怕学不来!”
“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乐而不为?”
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有本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
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就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执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身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自信纸包着,就顺手拆开来看。
天!怎么可能?
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的避孕丸!
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说:“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
“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
“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
“好习惯是一份修养!”
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竟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方摊牌!
“沛沛……”
“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
“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你用的吗!”
“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
“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
“我干错什么?”
“你还不过十六岁……”
“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
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
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沛沛,那么说,你已经……?”
“有什么稀奇呢?”
“你爱他吗?”
“谁?”
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
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
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